豪放派词风代表什么 解读豪放词风的形成(1)

宋词风格多样,简而言之,则分婉约与豪放两体,明代张綖《诗余图谱》云:“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论词者向来都以婉约为正,豪放为变,而变者则自东坡始,宋人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苏轼为豪放词风的开创者,而贺铸则是苏轼与辛弃疾之间的过渡者,似乎已毋庸置疑,然细观苏轼之前词坛创作,细较《六州歌头》的词牌特点,我们认为此类判断并不符合词坛实际。

北宋初年的词作《六州歌头·项羽庙》云:“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驱龙虎。鞭寰宇。斩长鲸。扫欃枪。血染彭门战。视馀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命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泪盈盈。恨花无主。凝愁绪。挥雪刃,掩泉扃。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喑呜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功盖世。成闲纪。建遗灵。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遣行人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此词咏叹了楚汉相争中项羽从起兵到失败的历史过程,作者慷慨悲歌,充满风雷之色,词风苍凉激越,其风度神采不让于苏轼与辛弃疾的任何豪放作品。

此词作者说法不一,一说为刘潜(仲方)所作,一说为李冠所作。据《宋史》记载,刘潜与石延年同时,石延年生于994年,卒于1041年,估计刘潜也大概活动于这段时间。另据钱建状先生考证,刘潜应该卒于1037年(《宋诗人刘潜卒年考》),李冠约生于1019年,约宋真宗天禧(1017—1021)前后在世。而据莫砺锋先生考证,苏轼最早的编年作品始于熙宁五年(1072),他的第一首豪放词《江城子·密州出猎》则写于熙宁八年即1075年(《文体间的渗透——苏轼的“以诗为词”》)。所以,无论《六州歌头·项羽庙》是刘潜还是李冠的作品,我们都可以确定此词创作时间远远早于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我们一直认为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是“穷塞主之词”,是苏轼豪放词风的先驱,但实际上这首《六州歌头·项羽庙》并不比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逊色。

这首《六州歌头·项羽庙》并不是个例,北宋初年词风豪放遒劲的作品颇多。唐圭璋先生所编《全宋词》存刘潜词二首,另一首为《水调歌头》:“落日塞垣路,风劲戛貂裘。翩翩数骑闲猎,深入黑山头。极目平沙千里,惟见雕弓白羽,铁面骏骅骝。隐隐望青冢,特地起闲愁。汉天子,方鼎盛,四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翠娥羞。戎虏和乐也,圣主永无忧。”此词吟咏昭君和番之事,笔力雄杰,阳刚气十足。

与刘潜同时代的李冠之《六州歌头·骊山》也一直为人忽视:“凄凉绣岭,宫殿倚山阿。明皇帝。曾游地。锁烟萝。郁嵯峨。忆昔真妃子。艳倾国,方姝丽。朝复暮。嫔嫱妒。宠偏颇。三尺玉泉新浴,莲羞吐、红浸秋波。听花奴,敲羯鼓,酣奏鸣鼍。体不胜罗。舞婆娑。正霓裳曳。惊烽燧。千万骑。拥琱戈。情宛转。魂空乱。蹙双蛾。奈兵何。痛惜三春暮,委妖丽,马嵬坡。平寇乱,回宸辇。忍重过。香紫囊犹有,鸿都客、钿合应讹。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此词叙述杨贵妃的一生,写其“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得意、倾国倾城之美艳、“安史之乱”中的魂消魄散,抒发了作者的无限悲慨,风格遒劲苍凉。

北宋初年词坛词风不为婉约所牢笼的作品并非只有此几首,其他如欧阳修的《浪淘沙》(五岭麦秋残)借咏杨贵妃独好荔枝之事,抒发历史兴亡之感;裴湘《浪淘沙》(雁塞说并门)写雁门关之雄伟阔大的景观,透露无限历史兴衰之慨;王禹偁《点绛唇》(雨恨云愁)表现了作者想建功立业的愿望,同时也隐含着人生失意的郁闷,风格清旷苍凉;潘阆《酒泉子》其十吟咏钱塘江潮水之磅礴壮观,赞叹弄潮儿轻松驾驭潮水的英勇无畏,传达出人定胜天的豪情,可谓大气磅礴;林逋《霜天晓角》(冰清霜洁)写词人对梅花的喜爱,歌咏的却是词人自己所怀有的那种梅花般高洁的品格,抒写梅花独立尘俗的高洁,暗含着对自己高尚品质的自许;寇准《阳关引》(塞草烟光阔)抒发对友人的思念之情,境界阔大,风格豪放。王安石今存词29首,多为深刻雄健、苍凉激越之篇,刘熙载《艺概·词曲概》称其“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龙榆生《唐五代词选》称其“笔力豪纵,不为妖媚语,一如其诗文”。我们现在都认为唐五代《花间集》树立了词的创作范本,形成了词体“要眇宜修”情感之特质,但从北宋初年词的创作现状来看,《花间集》的影响并未延续,北宋初年词坛生态依然表现出与唐代一样的状态。

《六州歌头》本为雄壮之曲。程大昌在《演繁露》中说:“《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旧唐书·音乐志》也云:“鼓吹本军旅之音,马上奏之。”郭茂倩《乐府诗集》云:“鼓吹,马上奏之,用之军中。”明代杨慎所撰《词品》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之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六州得名,盖唐人西边之州,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也。此词宋人大祀大恤,皆用此调。”清沈雄《古今词话》云:“唐人率多小令,《尊前集》载唐庄宗歌头一阙,不分过变,计一百三十六字,为长调之祖。苦不甚佳。按歌头系大石调,别有《六州歌头》《水调歌头》,皆宜音节悲壮,以古兴亡事实之,良不与艳词同科者。”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六州歌头》这一词牌本身就限定词作感情需激越,风格需慷慨。从句式上来讲,《六州歌头》大量为三言短句,语短气促,这些三言句一气驱使,旋折而下,形成了“繁音促节”的艺术效果,刚好可以表达那种急迫排荡、激昂悲壮的情绪。清代词评家沈祥龙云:“词之体各有所宜,如吊古宜悲慨苍凉,纪事宜条畅滉漾,言愁宜呜咽悠扬,述乐宜淋漓和畅,赋闺房宜旖旎妩媚,咏关河宜豪放雄壮。得其宜则声情合矣,若琴瑟合一,便非作家。”(《论词随笔》)不同的词调具有不同的声情特征,有的和畅,有的苍凉,有的呜咽,有的妩媚,有的豪放雄壮,虽然“宋词不尽依宫调声情”,声与意往往并不相谐,但北宋紧随唐五代而来,咏题与选调之间并未完全脱离,词调所规定的词之规模大小,句子之长短,平仄之差异,节奏之缓急,都会影响词之情感的表达。所以,吴世昌先生《词林新话》卷一《词论》中说:“词之形式,‘豪放’‘婉约’,乃由题材决定,非欲故意创某派、某风,如写猎词岂能用闺房声?同一送别,与朋友送别和与歌女送别即大不相同,与家属相别更不同,……要在咏题与选调耳。”

从时间上来说,《六州歌头·项羽庙》产生于北宋初年,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产生于北宋末年,张孝祥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产生于南宋初年,而苏轼则在北宋中期将豪放词风发扬光大,对于文学史的书写而言,我们很容易得出贺铸受了苏轼词风的影响,并成为苏轼与辛弃疾之间的过渡者的结论,也容易得出张孝祥受贺铸影响的结论。而从《六州歌头·项羽庙》早在苏轼之前就已如此激昂排荡、从《六州歌头》词牌本身的风格特点两方面,不难看出,实际上这样的结论都是想当然的结果,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苏轼并非豪放词的首发作家,范仲淹也不仅仅是北宋初年词坛豪放词的唯一先驱,贺铸的《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也并非受到苏轼的影响所致。一种文学体裁主导风格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丰富性与复杂性并不能为文学史家的主观逻辑所能预设。

◎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作者许芳红),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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