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乡下的婚丧嫁娶,要吃“流水席”。我老家大石岭景的乡俗,叫“办酒席”,意思都一样,请来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开怀大吃一顿。男女老幼,有牙的没牙的,牙硬的牙松的,围坐一起,开动腮帮子,嘁嘁嚓嚓,咕咕㖨㖨,场面十分壮观。
我小时候,总有一条馋虫在胃里蠢蠢欲动,对于参加这样的集体大吃大喝活动,不像现在这样胆战心惊,更没产生过任何抵触情绪。相反,十分乐意,踊跃参与,态度积极,立场鲜明,想装出一副无所谓样子都相当困难,因为迫不及待流出来的哈喇子,出卖了我,说明正在眼巴巴地盼望着这样的日子尽快到来。毕竟,那时能树立起来的人生小目标,都在碗碟里飘着袅袅香味。
乡宴的档次,与主人的家境有关,有高有低,热闹程度也有强有弱。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宴席上的酒菜,不是平常想吃就能吃到的。让我自觉保持着高度积极性的,是去赴谁家嫁囡的酒席。
我有三位亲姑姑,还有若干位表姑姑,这就决定了我有许多表姐,也给我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有酒席可吃的良好外部条件。她们要出嫁,当表弟的自然必须莅临贺喜,不参加显得礼数不周,心里过不去,胃里更过不去。可让人无比痛心的是,表姐们年龄都比我大出许多,打我记事起,只参加过一位,在与我家相隔5里远的另一个村子里。
这也成了我参加过的有限的几次乡宴中比较完整的记忆。
临行前,母亲帮我换上新衣裳,嘱咐说,不许胡闹,不许与别的孩子打架,不许大人没动筷子就先吃,不许抢食,不许吧唧嘴,不许把筷子插在饭碗里……能吃酒席,一万个“不许”我都能愉快并无条件接受。接过装满垂面、红糖、红枣等礼品,并压着一张红纸的竹篮,我出了门,迈开小短腿,绝尘而去。
按规矩,嫁女的酒席要吃两天,其实就是两顿午饭。正日的前一天,亲朋好友陆续到来。姑姑家已张灯结彩,大门和玻璃窗上贴满“囍”字,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廊沿下、道地(院子)里、正堂前,摆满了桌子,还摆不开,就延伸到路上。桌是八仙桌,凳是长条凳,一张桌子坐8个人,自由组合,客人一般找相熟要好的人在一起,边吃边谈笑风生。
我偷瓜摘梨掏鸟窝的江湖地盘,局限在岭景村,姑姑的村子里没有同伙,与谁同桌就犯了难。当然,在给胃里的馋虫提供充足的养料方面,我是很愿意多动脑筋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动脑。宴会酒席,人人文质彬彬,更不可豪夺,只可智取。我巡视一圈之后,找了张老弱妇幼多的桌子就坐。开席时,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无比正确,虽然我谨遵母亲的谆谆教导,懂礼貌,讲规矩,守家教,像个绅士,请别人先动筷,但她们不是年纪偏大就是偏小,嘴巴嚼动起来比较费劲,这样我就掌握了速度优势,她们的第一块红烧肉还在嘴里慢慢盘,我的第二块已经下肚了,就像站在同一起跑线,发令枪响,我不跑第一个,但后程发力,照样把别人甩出老远。后来我才知道金庸先生曾总结过,“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异曲同工;同时我也总结出一句警世恒言,以飨读者:别与天才吃货同桌!
酒席盛菜,用大号碗,很少用盘,大石人俗称“九大碗”,基本配置,也就是“硬菜”,有清蒸鱼、红烧肉、油泡、肉圆(一种豆腐掺精肉剁泥捏成的丸子)、笋尖、红烧鸡块、红糖莲子、梅干菜扣肉、时蔬等。姑姑家境较为殷实,又特客气,没有局限于九碗,桌子上摆了十四五碗各色菜肴,让我们只管放开肚皮招呼。
宴席必不可少的,还有一道 “垂面饭”,油汪汪香喷喷的,最后隆重登场,当压轴戏。用料是大石特色食品垂面,与少许萝卜丝一起拌炒,出锅时撒一把葱花,浇上热腾腾的猪大油,发出“嗞嗞”的响声。“垂面饭”盛在一个大木盘里,木盘叫“桐盘”,色彩鲜艳,画工精美,与雪白的炒面相得益彰。“垂面饭”我吃得少,只点到为止,原因是把炒面操作到我的嘴巴里颇为麻烦,面很长,用筷子完全挑起来,我得爬到板凳上去,有失君子风度。当然,这一听就是托词,实情羞于启齿,先前的美味佳肴,已快把我的肚子撑破了。
乡亲们办酒席,食物大多是平常积攒下来的,其实就是从自己的牙缝里,一口口省出来,有女要嫁,有儿要娶,早就开始作准备,连猪都会早早地多养一两头,其中的辛苦张罗,酸甜苦辣,只有主人家自己知道。
要掏钱到市场上购买的东西也很多,鱼是必须的,谁家也没有能力为了嫁女儿或娶媳妇,专门挖个养鱼塘。据说,我的一个邻村特别贫穷,却特别有妙招,没有钱买鱼,酒席上又必不可少,年年无“鱼”不吉利,怎么办?雕一条木头鱼,以假乱真,放在盘子里,淋上滚烫的麻油,端上桌,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有经验的客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按筷不动;不明就里的,拿筷子去捯,鱼肉怎这么结实?一使劲,木头鱼滑溜,射出老远。吃的人举着筷子尴尬,主人的笑容僵在脸上也尴尬,赶紧去捡回来,放回盘子里。我倒觉得挺好玩,可惜这种情况没遇到过,只是听大人告诫说,吃酒席时,要仔细看清是不是真鱼,莽撞了可能会让主人丢面子,下不了台。
后来有几次,我看见和尚敲木鱼,总想着自己也整一个,淋上香油,给小伙伴们“吃”,考考他们的眼力,没准还能出出他们的洋相。只是自己不会雕刻,而和尚们又总把木鱼看护得很紧,使我的阴谋至今未能得逞。
乡宴用酒,都是老酒,即黄酒,绍兴那边叫“女儿红”,据说女儿出生就埋进地下,出嫁时起出来喝。我们岭景人没那么复杂,到供销社扛回几大坛,用竹勾子舀出来,装进打造得很精致的锡壶里,炖得七八成烫,有时也放点红糖话梅什么的,倒在碗里喝。我一般只喝一小碗,三两左右,因为我知道喝多了会醉人,胡言乱语,手舞足蹈,很不像话。这么一说,好像我从小就懂得自我节制并注意影响似的。其实,我有过惨痛的教训,一次父亲回家,要我去打酒,3毛2分钱一斤,回来的路上,我闻着挺香,在好奇心的鼓舞下,我把酒顺掉三分之二,到家便觉得头重脚轻,栽倒在地。是年,鄙人6岁,创下了全家有史以来醉酒年龄最小、喝酒数量最多的光辉纪录。
后厨十分热闹拥挤,充当厨师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不知是何原因,老家的男人平时不做饭,都是婆娘忙乎一日三餐,可到了关键时刻,也就是摆乡宴的时候,胡子拉碴的男人,围裙一系,挺身而出,两边耳朵夹着香烟,粗着嗓门吆东喝西,威风八面,把打下手的人支得团团转。这些大脚厨师手艺纯熟精湛,大锅菜做得出色,也不知道打哪学来的,极有可能无师自通。打下手的也是男人,手脚麻利,烧火剁菜听招呼,与大厨配合默契。跑堂更非男人莫属,长方形大木盘里摞着十几个大碗,足有几十斤重,没点臂力是吃不消的,在人群里躲闪腾挪,游刃有余,唱着菜名挨桌送去,下菜碗时,好像也不怕烫,因为我看到,他们把指甲里嵌满黑泥的指头伸进碗里,一点都不在乎。女人们也不是没有活干,一筐又一筐的碗筷交给她们清洗,还有择出一堆堆小山似的青菜。这些琐碎活,大丈夫不屑干。
一次要办少则一二十桌,多则四五十桌的酒席,碗筷桌椅哪里来?农村有农村的办法,桌椅板凳不必说,挨家挨户借。碗盘也一样,每只都刻着主人的名字,不会搞混。那时候,专门有在碗里刻字的手工匠,经常挑着杂七杂八的工具在村子里出没。有经营头脑的人,农村叫“门槛贼精”的人,嗅到一门生意的味道,便搞起有偿租借碗筷业务,隔三差五,颇能赚些小钱。
第二天中午,嫁囡宴席正式开始,排场比前一天大出许多,因为左邻右舍都来了,菜肴也会比昨日丰富。这时候,新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房间里等待,无论心里怎样百花齐放,也得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梨花带雨,伊人憔悴,表示舍不得离开娘家,养育之情永不忘。农村姑娘一般都腼腆害羞,随便客人如何吆喝闹腾,都不会出来敬酒。不像现在,有些新娘巾帼不让须眉,挽起袖子与客人拼酒,姑奶奶与尔等一决高低,豪气千丈。
酒足饭饱,也是千挑万选的时辰一到,新郎来接新娘的花轿到了。一时,鞭炮齐鸣,鼓瑟喧天,新郎给宾客们行礼,准备带着新娘和早就排成长队的陪嫁礼物起程。这时,孩子们不干了,不给喜糖红鸡蛋不让走,新郎满脸陪笑,却一毛不拔,孩子们岂能甘休,抱腿的抱腿,拧胳膊的拧胳膊,拽衣服的拽衣服,新郎动弹不得,苦苦央求无效,只好让新娘赶快发放红鸡蛋,免得误了时辰。我对喜糖不感兴趣,对红鸡蛋情有独钟,因为糖果一毛钱能买10颗,而鸡蛋一毛钱只能买一枚。到手后,孩子们便不再为难新郎,像一群小强盗打劫到财物后,欣欣然放行。其实,这都是例行的节目,只图一乐,增加喜庆气氛。
说起来,岭景人的乡宴,最隆重的还有房屋结顶上大梁,要办“竖屋酒”。
以前,农村生活清苦,谁都没有多少家底积蓄,盖几间房子,是大工程,全家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省吃俭用,好几年喘不过气来。可不盖也不行,尤其是儿子多的人家,房子小,或者破旧得不像样,或者兄弟分家时一人一间都不够,想娶媳妇就比登天还难,打光棍的可能性严重存在。这与现在也差不离,房子是“硬件”,若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媒婆都懒得搭理你。因此,哪怕日子过得苦一点,“房奴”不得不做。嗟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房地产商俱欢颜。
现在新房子基本成形了,主人幸福得跟花儿一样,必须得开怀畅饮。“竖屋酒”有庆祝房屋成功落成的意思,也有以此向工匠及帮忙的邻人表示感谢的意思。其实还有一层不便明说的意思:立起来的是房子,硬起来的是腰杆;栽下梧桐树,只等凤凰来。
领景人的乡宴,讲热闹,讲排场,讲气魄,全力以赴,倾尽所有,乡亲们将几年的节衣缩食,换来一时间的扬眉吐气。因此,乡人吃乡宴,吃不是主要的,大家分享的是主人的幸福和快乐;主人摆宴,宴不是主要的,他摆出来的是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平素最沉默寡言的人,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人,最卑微屑小的人,这一刻,他都是至高无上的主人,忘记生活的重荷、岁月的悲摧,将美好心情在欢声笑语与觥筹交错间,作华丽的释放。
在乡俗这道人文景观里,乡宴是一支绚丽灿烂的奇葩。可是,随着乡村的逐渐空心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愿意将红白喜事等宴席,搬进城市,搬进饭店,洋气而又高大上。包括岭景村,乡宴的数量在减少,规模在变小,气氛在降淡,有些只是象征性地走一下过场。
岁月流淌,风味独特的乡宴还能延续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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