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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周武皇帝楚骁登基五载,除了政绩斐然,最令天下人咂舌的莫过于床帏之事。
悉数周自建国以来,历经七朝,君主皆以克己闻名,不好声色,偏偏到了楚骁这里就变了,他不仅后宫人满为患,而且尤嫌不足地更改了高祖立下的训诫,将三年一次的大选,改成了半年一选,可谓是震惊四海。
许是纵情酒色太过,楚骁的身子从登基开始,就不太好,每月都会罢朝卧床那么一两日,五年来任太医们绞尽脑汁也找不到病因。
近来,楚骁的身子似乎越发不好起来,罢朝的时日也已经超过五日之久,以致周皇宫内外,俱是人心惶惶。
守卫森严的养心殿内,除了靠南的一扇窗微微透进点光亮,其余所有门窗皆被厚重的呢绒帘子遮住了,将原本高阔华美的宫阁压抑得犹如囹圄。
我仰起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复又垂首为楚骁掖了掖被脚,不过刚入八月,殿内便生起了火炉,上好的银丝雪碳松脆易燃,越发将整个大殿烘烤得热气腾腾。
楚骁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黑如点墨的眸子像蒙了一层雾霭,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陛下?”
“清……清歌……”楚骁低低地唤了一声,苍白的面容上绽出了浅淡的笑意。
他的样貌生得极好,幼年我在家时,就时常听姊妹们私下赞叹,周武皇室的男子各个艳冠群芳,俊美无俦。
及至后来入宫,不过于九阶丹陛下遥遥一望,我便知传言并非虚妄。
此刻,尽管楚骁面容憔悴不堪,却因那一笑,暗室亦生了华彩,只可惜,那双与我四目相对的眼里,并没有我的影子。
“陛下认错了,臣妾是延禧宫的巧倩。”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几乎不敢抬眼看他的神情。
皇后出走5年,病榻上皇上对伺候他的嫔妃,只唤皇后的名字。
楚骁在病中认错人不是一两次了,伺候过的妃嫔们早已司空见惯,只有我极其较真,仿佛被他当成旁的女子是一件很受侮辱的事情,面对我的扫兴,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很喜欢唤我前来侍疾。
“这样啊……”楚骁有些失落地回道,一双眼却仍旧盯着我的脸,那样的眼神太过专注,专注得让我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朕躺了几日了?”
“五日。”我简短地答了一句,想了想询问道,“陛下可要唤太医进来?”
楚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不必,朕再躺一躺就好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楚骁一向如此,从我入宫开始便发现他生病从不让太医诊脉,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养心殿里,一睡就是三天,醒来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上前朝,入后宫。
“再添些雪碳吧……可是起风了?”楚骁虚弱地吩咐道,兀自扥了扥被脚,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
我起身照做,心里却咯噔一下,这样酷热的天气,楚骁却还觉得冷,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怕是……
我正自胡思乱想,内殿的门却突然被人从外大力地推了开,我吓了一大跳,险些将手里的雪碳掉在地上。
放眼六宫,还从未有人敢如此无礼,我忍不住眯眼望向站在门口的来人,但见光影流动,拢在她大红的衣裙上,仿佛是将九天银河披在了肩头,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步步朝着龙榻走去,从炫目走进黑暗,我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唯有那一双晶亮的眸子,好似这世间最名贵的宝石,顾盼之间冷辉摄人心魄。
“你……你回来做什么?”楚骁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语气和人说话,周武帝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陛下万福金安。”红衣女子蹲下身子盈盈行礼,一开口那声音却吓了我一跳,这,这分明是咸福宫烟贵人啊!
“朕不想看见你。”楚骁哼了一声,声音比起之前变得有力许多。
我眨了眨眼,借着门口的些微光亮,竟发现楚骁本来混沌的双眸不知何时亮了起来,如两轮明月映着那红衣女子不卑不亢的倩影。
“陛下不想见臣妾不要紧,臣妾也不见得多想见陛下。”女子再次开口的时候,我才发现尽管她的声音和烟贵人很像,却并不是她,烟贵人永远也说不出这般忤逆的言语来。
楚骁瞪着女子,目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滚——”
女子勾起唇角竟然笑了出来,随即从怀中掏出个小巧的瓷瓶,“汲寒草开花了,恭喜陛下洪福齐天。”
“你……”楚骁愣了愣,眼神渐渐柔和下来,极不自然地问道,“你去北地原是为了这个?”
“臣妾想用这汲寒草和陛下换一个人。”女子没有回答楚骁的问题,自顾自地说道。
尽管我站在很远的角落里,却依旧能感受到楚骁盛怒的气息,只听他几乎嘶吼着说道:“沐清歌你休想!”
皇上患病5年,却不让诊脉,出走5年的皇后归来我才知病因。
2
沐清歌三个字与我而言,仿佛是一道晴空霹雳,只震得我魂飞魄散。
说起周武皇宫的内廷,有一个人,是整个后宫乃至前朝的禁忌,任何人不能提及,否则便会被打入冷宫,永无天日。
她便是周武帝楚骁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本朝皇后——沐清歌。
据说沐皇后不仅容貌倾城,且文武双全,楚骁能够登上帝位,她是出了不少力的,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对患难夫妻,本该伉俪情深,成为一代佳话,结果却走到了生死无话,相看两厌的地步,我实在不能理解。
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沐清歌被册立为后的第二日,她便离开皇宫不知去向了,这一走便是五年,一如此刻的出现,仍旧是让人措手不及。
楚骁的身体又一次不药而愈,重新复朝的他像是不知疲倦似的,直到再次病倒……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绣香囊,月牙白的缎子描画着鸳鸯戏水的纹路,一针一线皆是民间的样式……
那一日沐皇后离去后,楚骁一反常态地和我说了一整夜的话,却是句句如惊雷,直击我心。
他轻轻念了一句皇后的名字,随即轻笑出声,用自嘲遮去了眼中的情绪,“沐清歌啊……呵,说起来朕当年为了娶到她,跪在养心殿外整整十二个时辰,才打动了父皇,最终将本意欲指给靖王楚佩的她,给了朕……这大概就是报应吧?谁让朕先横刀夺爱,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呢?”
我震惊于楚骁的话语,却又不敢有太强烈的反应,只得颔首宽慰:“陛下英明神武,乃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娘娘今生能够嫁给陛下,是何等的福气……”
闻言,楚骁笑得愈发讽刺起来,“福气?她不爱朕的,朕知道,所以她心里大约充满了怨恨吧?以至于……”
楚骁痛苦地闭了闭眼,再次开口声音已变得飘忽起来。
“朕多希望,她永远都是朕第一次见她的模样,你知道吗?一向清冷孤高的皇后曾经也是个顽皮的孩子,朕初见她那一日,正好赶上她及笄,彼时小小的女孩儿躲在上书房门口的石狮后,偷偷地看着朕,结果被朕一把揪了出来。面对朕的质问,你猜她怎么着?她竟然朝着朕伸出小手,理直气壮地说是特意来向朕讨要及笄礼的……”
“皇后娘娘……”我话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沐皇后连同她背后的家族一路辅佐楚骁,从一个不起眼的皇子慢慢走上帝位,个中艰难根本无需细说,我想就算没有爱,也不至于恨呐……
楚骁似乎猜到我心中所想,“大约她最恨的便是这种和我利益的捆绑,让她永远都无法和那个人在一起,她不得不和我站在同一条船上,不得不和我荣辱与共,像一个傀儡般活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明知道她痛苦,她不开心,可我偏偏就是不舍得放了她。”
“您说的那个人……是靖王?”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明知道不应该多嘴,却像是被他情绪所感染,一时便有些忘我。
楚骁没什么太大反应,缓缓点了下头,“骨肉相残、兄弟阋墙,从古至今多数都是发生在帝王家,不是朕无情,而是谁手软,谁就会先死……当年如果朕没有求娶清歌,大约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了,大约清歌会满心欢喜地嫁给靖王,大约她仍旧会是皇后,大约……朕早就不在这人世间了,不是很好吗?”
“陛下是明君,周能有您这样的皇帝,是天下百姓的福气。”我不知为何想到楚骁的身子,忍不住便鼻子一酸,“陛下该为了天下保重龙体才是……”
楚骁摇了摇头,“朕没有生病。”
我抬起眼皮怔愣着望着他,心中暗暗不肯苟同,古往今来讳疾忌医的帝王比比皆是,然而像楚骁这样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帝王,实在不该如此糊涂啊……
“朕不是生病,太医也无能为力的。”楚骁看着我笑了笑,我十分惊异地发现,哪怕病得面色惨白,形销骨立,他笑起来的时候竟仍旧是那样地好看。
只听他自顾自续道:“当年楚佩与我相斗惨烈,后来他渐渐失势便索性破釜沉舟,将从苗疆寻来的子母蛊种在了自己和朕的身上,若是他身死,朕便会也跟着死去……而他若活着,朕便会不时地遭受寒毒的折磨……”
我想起沐皇后拿出来的那个瓷瓶,忍不住再次开口:“皇后娘娘给陛下送的可是解药?”
“朕知道……”楚骁闭了闭眼,艰涩道,“可是朕怎么能受?她用来交换解药的条件朕做不到,所以朕宁可被这寒毒折磨……”
“条件?什么条件?”我望了望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色,一夜没睡我竟是感不到一丝困倦,整颗心像是被压在了一块千金巨石之下,每一次呼吸都异常地艰难。
“她在北方极寒之地,整整守了五年,只为等到生长在冰崖最高处的汲寒草开花,而那花蕊便是这子母蛊的解药,皇后能有这般厚意,是不是很令人感动?哈哈……可惜,她做这一切并非为了朕,她是为了用那汲寒草交换靖王,朕解了蛊,她就会彻底离开朕,她就可以和她爱的人双宿双栖了……”
3
我一边绣着香囊,一边回想着楚骁说的话语,连针刺破了手指都不知道。
宫人走进来说,皇后娘娘的凤驾就要到了,我慌忙理了理有些纷乱的发鬓,快步迎了出去。
“起来吧。”沐清歌似乎和楚骁以外的人说话时,声音便会温柔许多,且带着一丝丝慵懒。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却是心头一震,那张脸竟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愣了许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和她有着八分相似的眉眼,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偷拿了别人东西的羞愧感。
沐清歌歪头打量了我许久,忽然无声笑了起来,懒洋洋的浅笑在唇边不断扩大着,最后连眉眼也弯成了新月的形状,然而我却并不会感到一丝轻浮,反而觉得她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如同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神祗,那双与我形似的眼睛里透着我永远也不会有的悲悯和矜贵。
“巧倩?真是好名字。”她说着拉过我的手,将一枚水头极好的湘妃镯套在了我的腕间,“人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手凉丝丝的,却让人觉得很舒服,与后宫那些柔弱无骨的女子不同,被她握着,我有种奇异的安全感,“娘娘,臣妾愧不敢受啊……”
“拿着吧,不过是个玩意……陛下看重你,可见……你是个招人疼的孩子。”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背,“若真过意不去,就帮本宫一个忙?”
“娘娘请说……”我有些局促,但并不怕她,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应该是个极好的女子,否则,怎么配得上楚骁这么多年来的念念不忘呢?
沐清歌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帮我将这个放进陛下的食水中。”
闻言,我来不及多想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娘娘饶命,陛下的吃食都有专门司膳的人严查,岂能让人随意往里边投放东西……娘娘,陛下他……”
沐清歌见我如此大反应,并未生气,笑着蹲下身子,和我保持着平视,“好孩子莫怕,这不是毒药,何况本宫若要杀人何须借人之手?”
我跪在地上一脸疑惑地看向她,只觉那一双专注与我对视的眸子里像是缀满了碎钻,浮光潋滟,勾魂摄魄,她哪里和我像呢?分明就不一样的,我永远也没有那样动人的眼波,永远也做不出那样雍容的仪态。
大概在沐清歌的眼里,这后宫女子从未有谁跟她相似,她看任何人的眼神都像是神祗在看众生,那一声声的“好孩子”,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悲悯,而这并无一丝一毫的侮辱性,反而给人一种天生的,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感。
沐清歌缓缓直起身子,垂眸望着我的额头说道,“这是可以救陛下性命的东西……”
“汲……汲寒草的花蕊?”我下意识问道。
沐清歌听言,眼里好似闪过一抹诧异,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看来他倒是真对你很看重啊……”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她,只为了她每每提及陛下时,眼中那三千炫目的珠光。
延禧宫的瑞英姑姑得知此事后,吓得险些昏过去,她拉着我的手几乎将额头磕出一个血窟窿来,“小主,万万不可……”
瑞英是宫里的老人,掌握了许多内廷的陈年秘辛,这其中自然包括了皇后沐清歌。
“沐皇后最是心狠手辣,乃为蛇蝎,小主怎的如此糊涂……那事可万万做不得!”瑞英姑姑将头磕得如捣蒜,一字一句地告诉了我一件惊天秘闻,“小主不知当年陛下的母后,乐正皇太后就是死在皇后娘娘的手上,她恨极了陛下,恨极了陛下啊!”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我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紧握的瓷瓶一时间仿佛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拿着不是,扔了也不是。
“犹记得那一日,奴婢随着宫人们打开太后寝殿的大门,便看见还是太子妃的皇后满脸鲜血地望着早已气绝的太后娘娘,而她手中的匕首尚自插在娘娘的心口处……”瑞英姑姑双眼瞪得浑圆,随着回忆像是再次看见了当年的情景,整个人几乎有些疯癫。
我益发地紧张害怕起来,握着瓷瓶愣了许久说道:“那……那这个怎么办?”
“小主随奴婢来——”瑞英拉着我一路跑到御花园的太液池旁,指着那深不见底的池水中央说道,“小主将那害人的东西扔进去,扔得越深越远越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我的心早已乱作一团,听言,立刻毫不犹豫地将瓷瓶扔了出去……
4
只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我一定不会这般糊涂了。
我呆呆站在一棵桂树下,望着太液池边乌泱泱的宫人们,只见他们有的忙着拉绳索,有的不顾一切跃进池中,还有一些个胆大的宫妃闻讯赶来,拿着哭腔呼喊道,“陛下,陛下,您万万不能有事啊……”
就在方才我扔出瓷瓶的一瞬间,沐清歌突然冲了过来,恶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随即便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池中……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许久,我和瑞英姑姑忙不迭地去喊人,哪知最先赶来的竟是楚骁。
当得知沐清歌跳进了太液池后,他什么也没问便跟着跳了下去……待到宫人赶到便是现在的情形了。
瑞英姑姑紧拉着我的手,颤抖地安慰道:“小主莫怕,这一切都是由奴婢引起的,奴婢自会承担,绝不会让小主有事的。”
此刻的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池面,直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随即便望见几个健壮的太监连同唇色早已冻得发紫的楚骁,一起拖着沐清歌上了岸。
有人趁乱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回头,却有委屈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对不起……”
身后并没有人回答,但我知道该听的人听到了……
沐清歌被楚骁亲自抱着回了养心殿,直到所有人都散干净了,我依旧还傻傻地站在原地,望着从岸边一直延续到远处的水迹,手足无措。
我以为很快我便要大难临头了,直到我再次遇见沐清歌……
秋日御花园里的桂树一片雪白,沐清歌着水红的裙衫袅袅而来,美得让我根本移不开眼,望着她浅笑盈盈的眸子,我眼前不禁浮现起那一日她冷着脸向我扬起巴掌的样子,于是才冉冉升起的一丝敬慕便被惊惧击得粉碎。
“那一日是本宫冲动了,好孩子快过来,本宫瞧瞧,还疼吗?”沐清歌依旧是我印象中的温柔高贵,太液池畔的一幕仿佛一场梦。
我俯身跪倒,“皇后娘娘大安。”
“嗯,本宫前几日泡了这池水,染些风寒,所以便在养心殿住下了,陛下……”沐清歌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压制的喜悦,浓烈得几乎感染了我,“陛下终于肯服解药了,寒毒最是折磨人,这么些年险些伤了根本,好在汲寒草花开得即时,真真是苍天垂怜,阿弥陀佛……”
我逆光仰望着她双手合十,虔诚的样子好似一尊圣象,只可惜……瑞英的话在我心底像是生了根,也许解药是真,可她竟是杀害太后的真凶,我到底接受不了,难道陛下竟然……
后来我才听说,盛着解药的瓷瓶到底是被沐清歌找到了,只是泡在池子里时间太久,她险些救不回来,执拗至此,楚骁最终还是妥协了,大约在他心里对沐清歌的爱战胜了嫉妒以及不甘……只是不知乐正太后的死于他而言算什么……
5
楚骁宣我到养心殿的时候,已是入冬时节,这些时日,我原以为帝后终于言归于好,结果似乎并没有,随着沐清歌病愈搬离养心殿开始,他们再一次剑拔弩张起来。
楚骁见我走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御笔,点了点早已冷掉的茶盏,我会意为他换了一盏热茶。
“皇后当年的事你知道了?”楚骁问我。
“臣妾……不相信流言。”我思索良久,才选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嗯……”楚骁颔首,正当我以为他另有说辞的时候,却听其一字字道,“那不是流言,许是真的吧……朕当年听到消息冲进去的时候,跟瑞英看见的一样……而且,皇后承认了。”
我赫然抬头,眼中满是不解和诧异,“那陛下……”
“呵呵……朕是不是很不孝?”楚骁自嘲一笑,“当年母后因为朕执意求娶清歌的事,对她颇有微词,所以当年她们之间的确是有误会,但是朕哪怕看到事实就在眼前,也无论如何难以相信那是真的,清歌的才智和手段,即便要杀了母后,也绝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
“朕是不信的,可是又不得不信……然而当年……楚佩与朕的斗争正是关键时刻,根本容不得朕去调查,父皇为了大局考虑,不得不压了下来……”楚骁说着皱了皱眉头,“你不觉得奇怪么?有什么比当朝皇后被杀害还严重的事情,竟能让一国之君面对凶手的时候,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过……”
“所以,陛下不相信,不相信皇后娘娘是凶手……”我抬头望着楚骁,大着胆子猜测道,“陛下以为当年有不为人知的内幕,所以这么多年仍旧不肯问罪皇后,又不肯放过皇后,放过自己……”
楚骁抿了抿唇,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目光锁向我,“巧贵人入宫有四年了吧?”
“臣妾不才,已有四年六个月了……”我目色暗了暗,我做了四年多的贵人,尽管楚骁时常召见,却从未要我侍寝,亦不曾晋过我的位分,起初我也曾黯然神伤,为前途感到担忧,但是如今……我甚至希望日子最好就这样过下去……
“那也算是宫中老人了。”楚骁点了点头,“朕想给你一个恩典,你可想要?”
“陛下?”我摸不着头脑,细细思量一番,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他赏赐的。
“朕想为你指一门婚事,不知道你可愿意?”楚骁见状忽然笑了出来,指了指立在殿门口的带刀侍卫,“那个腰间挂着香囊的少年可好?他叫宗翎,是朕自幼的陪读,亦是最信任的手下。”
听言,我的脑袋像是中了一道旱雷,久久不能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已忘记,“陛……陛下……臣妾,臣妾万死……”
“哈……巧贵人不必害怕,朕没有怪罪的意思,是朕愧对六宫……”楚骁无谓地勾了勾唇角,“相信聪明如你,早已看出端倪……朕实在不配你们口中的那一声明君。”
是,我早已看出端倪,楚骁广纳后宫,并非好色,他后宫的女子每一个都不过是沐清歌的影子,我的眼睛,凉嫔的鼻子,孙昭容的背影,烟贵人的声音……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他慰藉相思的替代品,这一点至少于我而言的确不是君子所为。
楚骁不理我的沉默,径直唤了宗翎进来,“宗翎随朕十几年,尚未成家,原是朕耽误了你,方才的话你可听见?巧贵人……朕完璧归赵。”
6
我与宗翎的事被楚骁知道后,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只是我们尚未来得及着手为出宫做打算,前朝便出了大事,一时间,宗翎便也没了心思顾我……
据说不知是哪个肱骨老臣起的头,一大半的朝臣一起上折子奏请楚骁彻查当年太后暴毙一事。
事情不过发酵了三四天,京城的大街小巷便流传起了当年乐正太后是死于皇权之争,甚至有人说是楚骁杀了自己的母后,周武帝失德无良,罔顾人伦,不少民间组织四处宣扬,隐迹多年的靖王楚佩才是真命天子,是当年先皇意属的储君。
楚骁被朝臣们堵在宣政殿里,整整三日不曾下朝,更有几个极端的臣子上呈血书,扬言陛下若不彻查,便要在这宣政殿上触柱明志。
宗翎对我说,此事发展到如今的地步,若没个交代,陛下的处境怕是真的不妙了。
所以楚骁终于下旨命宗人府重新找出当年乐正太后被杀的卷宗,并任命了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作监审,一起重翻旧案,宗翎说到这里神秘一笑,陛下早有安排,这案子怎么查也不能查到皇后的身上……
说到此处,他的眼中露出几分难以理解,“陛下面对如山的铁证,怎么就这么相信皇后无辜?”
我与他无言地相对着,我想他不是相信皇后无辜,而是了解皇后,绝不会将自己陷入这样的处境。
宗翎很忙,告诉我近来都不能与我见面了,楚骁那里他走不开,哪知他才离开不过半日,便又跑了回来,且带来一个让我无法接受的事实。
宗人府刚一立案,皇后沐清歌便击鼓自首,当着三位监审的面对当年亲手杀害乐正太后的事供认不讳。
楚骁亲自升堂御审,任其如何拷问,沐清歌除了认罪,其余再不肯多说半句。
后来楚骁屏退左右,问她:“你可知轻易服罪的下场是什么?”
“臣妾累了,这些年背负着满身的血债,日日噩梦连连,早已不堪重负,陛下若还念及当年的几分恩情,便将臣妾处死吧!臣妾但求一死……”沐清歌俯身连连叩头,只磕得额头血肉模糊,仍旧不肯罢休。
楚骁大喝了一声,“够了,你要死是不是?朕准!”说着他静默了一会,像是仍有一丝希望般地问道,“只是你当真舍得靖王?你们从此便只能阴阳两隔……”
“臣妾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陛下看在臣妾花了五年时间守得汲寒草开花的份上,放过靖王,就当是还臣妾的人情了。”沐清歌再次磕了一个响头。
楚骁终于忍不住暴怒,将龙案上的一颗药丸抛到地上,“你要死是不是?好,朕成全你。”
沐清歌捡起药丸,怔了怔,耳边再次传来楚骁的冷笑,“这可是见血封喉的好东西,名贵着呢!”
“请陛下一定要放过靖王。”据说这是沐清歌留给楚骁的最后一句话。
而楚骁并非君子这件事也再一次得到了证明,沐清歌气绝后,他立刻便去了关押靖王的天牢。
宗翎说,他第一次见到楚骁发狂的样子,真是可怕至极。
我虽然没有见到,却可以想象……
楚骁举着宝剑直指着靖王楚佩的胸口,“朕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楚佩常年关押在昏暗潮湿的天牢,皮肤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苍白,配上他脸颊上未经修饰的胡须,正值壮年的他看起来仿佛一个花甲老人,闻言,他竟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你终于将蛊解了?可是你的皇后为你寻来的汲寒草?”
楚骁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踢翻在地,“沐清歌已经伏法,朕这就送你下去陪她。”
闻言,楚佩笑得更加放肆起来,“你说什么?你杀了沐清歌?哈哈,你终于杀了沐清歌……”
“楚佩你疯了吗?”见他如此,本来疯魔般的楚骁反而冷静了下来,不无讥诮地问道,“听闻你的心上人死了,你还笑得出来?”
“哈哈……楚骁你是这天底下最大的蠢货,哈哈……我怎能不笑,就算当年夺嫡之争你赢了又如何?就算你拥有帝位又如何?你这一生都注定要活在懊悔和悲伤当中,我岂能不笑?”
“你什么意思?”
“你当真以为沐清歌与我有私吗?她不惜自毁名节,认下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不过是为了保全你,为了不让你因为知道真相而痛苦……”楚佩一边狞笑着,一边继续说道,“当年乐正太后单独召见沐清歌,随即便暴毙,是个人都能想得到绝不会是沐清歌所为,否则,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她若真的心属于我,又为何要做这种毫不利己的事情?”
“所以?”楚骁握着宝剑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声音却努力地克制得极其平静。
“你可还记得那一日是什么日子?是你母后的生辰……本来那一天死的人应该是你。”楚佩咬了咬牙,恨声道。
“你亲手端给你母后的那碗翡翠羹原是为你准备的,而你鬼使神差地喂给了你母后,所以她成了你的替死鬼……
“哈哈,你母后发现自己中毒后,生怕一向孝顺的你知道是自己亲手毒死了亲娘,深陷痛苦无法自拔,便求沐清歌帮她将这件事的真相隐藏起来……加上母后本来就不喜欢沐清歌,所以趁她不备,自己撞上匕首,造成了被她杀害的假象……
“沐清歌深知当时的你正处在夺嫡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错,所以真的将整件事背了下去,这一背竟是背了一辈子……
“哈哈,楚骁,你才是害死你母后的真凶,如今,你还杀死了一个深爱你的女人,她为了你不惜久居极北苦寒之地数年。
“你可知那冰天雪地的所在连个遮雪的茅草屋都没有,你可知那里连一口热汤都喝不到吗?你可知她如何咬牙坚持了整整五年的吗?如果那汲寒草真的如此容易得到,苗疆的毒蛊何至于独步天下?啊——”楚佩的话还没说尽,已被冷刃深深插进了胸口,快意肆虐的笑仍旧停留在他的脸上,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开口了。
尾声
宗翎将沐清歌抱到延禧宫的时候,我以为她真的死了,直到楚骁赶来将一小瓶液体喂进她的嘴里,不一会儿,绝美的女子便再次睁开了眼眸。
“你真的很聪明,知道利用朕的嫉妒心理,临死还要摆朕一道,想让朕杀了楚佩,从此事情的真相便再也不会被人知道了?”楚骁看着床榻上刚刚睁眼的沐清歌,冷笑道。
沐清歌眨了眨眼,只不过一瞬便已想明白,这回是楚骁设计了自己,“你……知道了?”
“你以为你咬死了不说,朕便傻得什么都不怀疑吗?就算朕不怀疑,但还是低估朕对你的爱,它可以毫无原则,毫无底线,哪怕千夫所指,哪怕你背叛了朕……朕都无法对你下杀手,不过幸好,朕没有。”
楚骁说着眼眶出乎意料地红了红,竟是有泪滴落下来,“清歌,这世间若没有你,纵然江山万里,于朕又有何趣?”
沐清歌望着楚骁许久,久到像是过了千秋万载,终于浅浅笑开,一张口天籁般的声音像是一道无形的图腾镌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陛下,那一年你发现躲在角落里偷看你的臣妾时,臣妾说,是来向你讨及笄礼的,其实是骗你的……在那之前的无数个日子里,臣妾已经偷看了你许多次,在臣妾的心里,从来没有其他人,只有陛下一人而已。”(作品名:《江山此夜》,作者:临江公子。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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