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1)

作者

笙歌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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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世上有女儿教,《红楼梦》的作者,大抵是教主,歌德只能站一边当副手。他那只支笔,枝枝漫漫的,一会写意,一会工笔,一会勾皴,一会点染,极尽女儿们的德智体美劳,看得一代一代的读者们YY不已,选妻选妃的同时,还不免为排班论序头痛一番。连女性读者们都不免其毒,虽然偶有几个黑们打打架,也不过是当一回紫鹃莺儿,在为主子拉选票时顺便中伤对手一把,类似于八十年代初的广告,一边是牛皮,一边是喷向同行的臭屁。

中心是女儿——她们小小的青春梦想的破灭。林黛玉用行为艺术与诗歌悲吟被葬的命运,作者则用几十万字的小说一一展现。她们诗酒——即便没有诗酒,亦有个会诗酒的人(贾宝玉)和去处(大观园)。在春燕眼里,将来好处多的是,在柳五儿眼里,总可以争口气的,在赵姨娘那,多了三五斗罢,小红总记得那是展才的好舞台。这确是人间仙镜——黛玉可葬花吟诗;湘云可眠花醉语;香菱这个痴丫头,也艳羡起来,只想住进来小姐一把,钗黛湘于是联手,各自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香菱终于蜕变为才貌俱全的佳人。咬人的命运也只好暂时让她幸福几个月,在暗处酸溜溜地窥视。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2)

在王夫人眼里,住在这样的花柳繁华地,就该安分守己,以报主子之恩。她不知道,这些天真烂漫的女儿们,心中是有一块痛处的,那便是不知将来嫁谁。何处有香丘?凭尔去,忍淹留。嫁与东风春不管,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总是先知先觉。

2  

红楼梦里的姬妾,没一个好命的。贾琏婚前的几个,作者只一句“寻出不是来,都打发出去了”,便了断了她们的命运,虽然无名无姓,却惹人猜想。最后,是香菱满足了读者的想象,作者一五一十地行来,写一个年轻如花的女子如何操控另一个如花的女子——为了一个永不成器的呆霸王。这一出颇像战前的鼓声,密集紧凑,一步紧似一步,一击重于一击。那个从小便有命无运的人,便被轻轻打发了去。潘金莲被人牙子媒婆买走,没几天便被掏心破肚。读者免不了又为香菱捏把汗,好在命主富贵的牡丹花薛宝钗从中拦了一把。可饱读诗书的她,生命力远没有潘金莲那么剽悍蓬勃,没几下就到太虚幻镜销号去了。

尤二姐终于厌倦了交际花的生活。一只汉玉珮,便轻轻俘获了她的心。一改从前的生鲜泼辣,天真的改过从良起来,以为只要自己又美又贤,生活就会对她网开一面。她开始守妇德,一心一意温柔侍夫。终于,她被迎进门去,一去不归。等着她的,是主妇的温柔刀,是秋桐的刻薄剑,是贾琏得新弃旧的凉薄情。她最后吞下了金子。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3)

作者似乎天性不能面对人生的惨状,把任何一个人的死都写得诗意而隔阂。三姐血蘸鸳鸯剑,可卿夜半销魂,二姐更是一身英雄气概,他让她吞下金子后镇静自若的穿衣打扮,贾琏一见她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就痛哭失声,从此把王熙凤当作不共戴天的敌人。其实吞金之死,比起跳水悬绫刎剑,惨痛万倍。金子在肠道中不能排出,肿胀堵塞,任你是多强硬的汉子,都要满地打滚。人常受不了这苦痛,另择方式自杀。

或许,在他眼里,这些如花的女儿都是用来敬的,而不是用其人生之苦来启示人生之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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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比起那几房来,命运实是好的罢。

刘姥姥那双最会估量人的眼睛,看见她就跳下炕来叫姑娘。

可这个平儿,拼了几年,也只是个通房的丫头。凤姐大中午享受风月时,她在边上拿铜盆侍候。作者终是女儿教的教主,对女儿有太多的疼,他又爱奔着理想去,又太雅,又有唯美情结,故不大肯把人生的恶剥得淋漓尽致。一写到人性里根底里的欲望,便一笔带过。想想春梅、如意儿等一干人,便知平儿身份的难堪和苦处。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4)

凤姐生日,夫妻突然打起架来,左边掴来几巴掌,右边踢来几脚板,平儿的眼泪终于被榨了出来。她的命运,表面风光,暗里逼仄,一俗一威,两下里一夹挤,再丰满充沛的人,也被挤得扁平,成了挂在墙上的画,笔笔贤德,供旁人膜拜。当人被挤到命运的角落,要生存,只有把自己修得最美最好,让命运也不忍心下手。平儿只是凤姐的一张牌,她便不敢亲近琏二爷;凤姐要她忠心,她便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把尤二姐卖了;琏二爷要泄火,她又只好背着凤姐来那么几次;下人们想要她善良,她便总是替他们担当;别人抱怨凤姐,她总要辩白,说凤辣子如何苦……至于自己,她总是忘记的,到最后,连读者也忘了她是谁,只记得她的善良能干,不妒不醋,不骄不宠……与她比,袭人至少幸福过几年。她向贾宝玉撒过娇,可和宝钗说她的劳累,黛玉会和她开玩笑,她还能把湘云惹急。

强将手下无弱兵,没有聪明如凤姐这样的主子,也调教不出平儿这样的通房丫头。王夫人是老实木讷的,多年下来,连打牌时哄老太太高兴都不会。她调教出来的两个姨娘真是烧糊了的卷子。一个周姨娘,安静得好像没有这人,让她活着,她就吃饭,让她消失,她便隐退。一个赵姨娘,愚蠢得连女儿都恨其不争,少有同情之气。那眼泪,怜母的同时,谁知有多少是自惜。命运的压榨之下,当许人气急如败、急怒攻心、急不可耐,有一点缝隙就想挤,有一丝阳光便想抓。悲悯如曹雪芹,遇到她,笔笔都是愚与蛮,搞得读者鲜有同情她的。《贵族生活》的作者析曹雪芹的创作,说曹雪芹在生活中被类似的人毒害,借着小说出气。也许是,也许不是。若是,也悲悯了罢。他虽是教主,终是肉体凡身。若不是,在坚持文学真理与栖守社会道德之间,不可能取得绝对的平衡。

4  

至于嫣红,才十六岁,便早早嫁了个有孙女的老头。八百两,换一幅春宫:皱皮白发下,一节冰肌玉骨,几股绿发如云……人的生命无限坚韧,嫣红一直活着。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5)

贾宝玉替亲人向平儿道过歉,替薛蟠疼惜过香菱,哭过可卿,对赵姨娘,也多有忍让和包容,还有鸳鸯……而嫣红,他恐怕一生都没有机会另演一出“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如风筝,在命运无所不包的天空下,随风而逝。在命运的摇篮里,个个都是婴儿,又个个皆如蜉蚁。最多,在曹雪芹的小说里,留一个无比明媚的名字,用一个老头埋葬自己的青春。

5  

还是李纨说得含蓄,平儿的命太平常,不然,谁不拿她当奶奶侍。

然而,奶奶们也高贵不到哪去。

李纨二十不到,她就被压在贞节牌坊下,有她,贾府里的男子再糜烂,礼义廉耻的名声依旧远播。看红楼梦里的平民,仿佛并不比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更压抑,鲍二媳妇急不可耐地偷情,多姑娘从容地试遍男子,尤氏后母数度改嫁,司棋则把少女们对西厢记的艳羡变为现实……想来,从小接受三从四德熏陶的李纨,别人不迫她,只怕她也不肯改嫁的。正如海瑞,别人都原谅他女儿时,他就不肯原谅,生生地逼死了亲女。从小接受物质先于意识教育的我们,不知怎的,听了后,毛骨悚然,一身的汗毛直直的倒竖滋长,把空气里的寒冷吸了个透心凉。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6)

在外人眼里,尤氏邢夫人真是赚到了。中产阶级摸到了豪门的阶梯,走进去,芝麻开门,里面金碧辉煌……然而,不知是巧合还是贾家的规矩,她们竟然都无儿无女,而她们刚入府时,男人还壮年。在重大的节假日,她们在场,明艳大方,礼节周到,迎来送往中撑起贵族的场面。可在人后,尤氏任凤姐揉搓,任丈夫爬灰,看丈夫和前妻的儿子将两个妹妹剪成漂亮的交际花……她看她们零落成泥……二尤于她,没有亲情,但若有能力,这个脸面能保还是要保的。不保,只因为,在众人眼里,她从一嫁入就是得利者,之后的种种,不过是在偿还利息。

同是续弦的邢夫人,远不及尤氏玲珑可爱,如果她是妾,决不比赵姨娘好一分。除了贾母、贾赦、贾珍(族长),谁敢欺侮她,她都反射性地伸出尖利的爪子。没有多少人能像夏金桂一样,从小便被骄宠坏。刺猬瞬间能滚成刺球,这本领不是生来就炉火纯青的。她的丈夫想必当年比薛蟠还火烈油爆,她除了奉承还是奉承。他要少女鸳鸯,她便给她当媒婆。贾母反对,她又反过去劝丈夫。世上总有些人活得很窝囊,为了拢住眼前的利益,做什么事都急巴巴地,心里没个成算,眼睛总盯着脚尖。然而,生活常让目光长远的人笑到最后。这点,邢夫人未必不知,可她没有淡定的资本。不像王夫人,吃斋念佛,待人大方,人家是有底气在的。出身、嫁妆、儿子、孙子、女儿,样样齐全,人生的福禄装得满满的,施施恩露,捐点功德,何乐不为。散得出她就睡得稳。邢夫人正相反,她更像现在的房奴,一丢工作便想跳楼的,股票一跌就要服安眠药。

6  

凤姐的情与欲特别的发达。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7)

这只胭脂虎,并不想作贤人,偏又只能当贤人,时不时,要把闺蜜送给贾琏享用享用。贾琏出远门,再累再忙,她也会抽空细细地为他打点细软,计算他的归期。女强人的情深并不比任何一个小女人少。

然而,她搭的舞台实在太小,年年月月面对的,也就一堆家务。忍不住,她的野心连同她的白骨爪,悄悄伸向高墙之外:包揽诉讼、放高利贷、指挥都察院……哪样都玩得转,她好不得意。若给她一个更大的施展舞台,她还会那么贪么?还是会的。《活着》里的福贵,享受起来,没几年就把家底掏空了。琏二爷若高兴,这事未必做不来,凤姐再厉害,王家也未必同意她休夫离婚。但琏二爷发达了,凤姐未必能享用,他可以二房三房N房的娶,帮他化钱的人多的是。  

凤姐的男人,最终还是欣赏不了她泼天的美。处处不及妻子,大丈夫的颜面终于伤不起,伤不起。借着要子嗣,他有了更美更年轻的尤二姐。尤二姐的温柔依赖,让琏二爷过足了操控的瘾。当尤二姐被迎进门去,读者也头痛起来,一边是心狠手辣但惹人喜欢的王熙凤,一边是虽有过去却让人怜爱的尤二姐;一个是累得流产病体支离的老婆,一个是被欺凌算计的小妾。当她们为一个男人掐得你死我活时,到底该同情哪一个?当狮子终于赢了小白兔,读者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8)

人生的苦,绝不是出身和地位可以解决的。凤姐如此,更尊贵的王夫人也不过尔尔。这个老实木讷到极点的中年贵妇,娘家有人生日,贾母不去,她便也不去,只能在家侍候这个老不死的。熬到快五十,黑发变华发,熬到女儿成了贵妃,孙子可以射箭吟诗,她还是只能把地板站穿,等婆婆挥手叫她去,她才可以去用饭、去睡觉、去和老公说话……婆婆错怪,连回嘴都不会,撵个丫头也要察言观色一番……几十年来,她就过着最刻板最僵化的生活。读者鲜有喜欢她的。她像一面镜子,照见大多数人的命运——人生被莫名的力量左右,有形或无形,看得见或看不见。最后,无一不在即定的人生中走完大同小异的一生,像钟表的指针,就绕着那个点,一圈又一圈,寿终正寝的时候,才发现雷同得仿佛不曾在人世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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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是热爱生活的疯子,世界的不同面貌让他们着迷。《红楼梦》打开了贵族的窗口,让世人一窥真正的礼出大家,同时,他又冷冷地揭开礼字虚伪残忍的一面;他满怀辛酸地写尽“礼”字对女儿们的伤害,却又对真诚持礼的人保有敬意,那些把握不了贵族礼仪内核的人,他常忍不住坏笑。同时,他喜欢聪明人,他笔下愚蠢的人物,常难获得读者怜悯。  

邢夫人是嫌隙人,尤氏是面团。他一路写来,邢夫人多为读者不喜,尤氏每被原谅。凤姐与金桂,这两个人实在没有本质的区别,“贪”与“嗔”,没有谁比谁更少些。只是凤姐还有一痴,她懂团结的意义,对内永远按规矩出牌,她懂得一损俱损的道理,无论怎么劳累,都要把贾家撑下去。相比来讲,金桂就一团孩气,无一丝贵族的气度。她不懂世家的规矩,公然和自己的陪嫁丫头斗气。婆婆在窗外说话,她不出来,不请安,还顶嘴。她更不晓得利益长远化和最大化。气走了丈夫,离间了心腹,激怒了婆婆,嫌隙了小姑,掏空了薛府,也断了自己的后路。然而,一个从小便被寡母宠坏的贵族小姐,谁又来引导她走出"嗔"呢?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9)

我想,刘姥姥比贾母幸福,周瑞家的比王夫人幸福,娇杏比凤姐幸福,王善保家的比邢夫人幸福,小红比黛玉宝钗都要幸福……原因,只怕就是没有那么多规矩要守。同样面对不成器的丈夫,夏金桂未必比多姑娘少点恼恨。多姑娘在嫖尽天下男人后的苍凉,她未必不能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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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终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不管太太、奶奶、少奶奶还是姬妾、丫头,都被埋葬了。集人间女子众美于一身的警幻之妹,本该化解一帮痴儿女的“贪嗔痴”,了结这一场情劫。可她一出场,便往纹若槟榔、味若檀麝、扣之声如金玉的樯木棺材里一躺,冷酷如王熙凤,也忍不住泪如雨下。至于贾宝玉吐的那口血,则化作朱笔,在一哭同悲前,让她们都灿烂几年。他一笔一笔地勾,一下一下地描,到最后,把自己的年华也轻轻勾去了……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10)

时光流转,旧坟无迹,新墓却座座惊心。新的二尤、香菱、可卿层出不穷,女子自杀经常占据报刊版面。不同的是,她们要么等男人离婚等到绝望,在手腕上重重一割;要么受不了小三的逼迫,从窗口轻轻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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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来,男人们宠爱美好的女人。当他遇到她时,他对她,温柔怜惜,无比宠爱。情如毒药,这时的女人们,比男人更忍不住一晌贪欢。吊诡的是,每当电影煽情到高潮时,镜头常转向慵懒漂亮的猫咪。

尤二姐是贾琏的花,她的美丽芬芳,令他心醉,当风雨来袭,他却自有他的温柔乡。尤二姐有了身孕,人生仿佛可以扭转,贾琏也心疼起来,为她打鸡骂狗。然而,那是为夫的心还是为父的心呢?作者有时冷酷得没天理。她终是死了,死得凄凉美丽,像夜半的花,悄悄地萎谢在腥红的地毯上。

薛蟠是长不大的孩子,看到心爱的玩具就满地打滚索要。为了抢夺香菱,就不管不顾地让冯渊见阎王去了,后来为得到宝蟾而谄媚老婆,又毫不犹豫地操起大棒抽打香菱。

贾赦胡子花白,一房一房地娶,在征服美少女的春宵一刻,坚挺着雄风依在的幻象。不愿屈从的鸳鸯终于惹恼了他,而那个才十六岁的嫣红终于倒在他的榻上,几抹红色,鲜明残忍地照见男人对女人绝对的控制权。

至于二尤到宁府时,贾珍贾蓉听说后的相视一笑,更让人想起“共产公妻”的诬蔑来。只是他们能超越伦理,那些女子可能超越?作者不曾着笔,读者只知道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都自杀了。他们倒不想置她们于死地,只是被蹂躏践踏的花,谁还会无私地爱。况且,女人的头脑深处,从小便有一个金刚圈,有人念念紧箍咒,她们就痛不欲生。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11)

自古男儿皆薄幸,但他们对妻子,却多有敬重。翻开正史,满眼都是明君对忠臣武将死后的谧号。夫妻之间实和君臣没有什么不同。贾敬突然成仙,尤氏独挑办丧大梁,贾珍回来,就对妻子露出嘉许的笑容。臣为君送上宝贝女儿天经地义,尤氏也为贾珍送上了两个妹子,得知爬灰后,尤氏的旧疾不早不晚地报到了。当贾政王夫人双双出现在读者面前,温馨之气如春潮向读者漫过去,漫过去……然而,王夫人对风化那点子神经质,贾政能逃脱干系么。至于王夫人如何蜕变为念咒的人,那笔帐似乎也不难细算。

潘又安终于试出司棋的真心,柳湘莲终于知道了尤三姐的贞烈,秦钟终于忍不住把智能儿摁到了身下。还有那位万儿,作者终于忘了,读者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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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闺阁立传的《红楼梦》可遥作女权的先驱,《石头记》有女人的歌哭和梦想。

男人总认为自己要比女人高一等,更受不了女性超越自己。那位颇能欣赏妻子的赵明诚,也忍不住常与李清照一较高下。但在贾宝玉那里,那些姐姐妹妹,从来不是他证明自己的参照物。作诗输了,毫不在意,只想让别人承认林妹妹写得更好。输了罚他,不以为耻,乐颠颠地为她们摘梅花去了。

怀抱美人,泡到才女,至今依然让男人们沾沾自喜。然而贾宝玉,面对冷语冷面拒绝龄官,丝毫不见被拒的忿怒和不甘。至于黛袭以外的女子,他从不懂什么叫占有和控制,更不觉得男人生来就高贵一等。他体恤她们的命运,忧虑她们的人生,连多姑娘,他也可以叫她“姐姐”;平儿不是凤姐的棋子,尤二姐不是生育的工具,岫烟不是投奔的穷亲戚,刘姥姥不是没人格的老村姑;妙玉不是只可诵经不可作诗的女尼;晴雯芳官春燕她们将来都是他要放出去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她们在他眼里,比泥人更美好更纯洁更高贵更值得尊重。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12)

然而,贾宝玉又常记着她们是女性,体贴与关心便成为他的要务。平儿可以躲在怡红院休整,芳官终于从干娘那里解放,藕官逃过一次责罚……连画上的美人,也终于不再寂寞。这样的情圣,常成为《红楼梦》女性读者的寄托。据邹韬《三借庐笔谈》记载,乾隆时,有位杭州女子,因酷嗜《红楼梦》成疾,父母把书丢到火里,这女子就大哭道:“奈何烧煞我宝玉!”最后竟气噎而死。

贾宝玉太超前,至今依然如此。在《海蒂性学报告:情爱篇》中,读者们震惊于女人内心深处的愤怒。九成的女人幽幽地说,受丈夫贬损是家常便饭。七成以上的女子自觉低男人一等。她们对此无能为力,深层的挫败感幽灵一样盘踞在心灵深处。这份报告来自美国,这个国家从欧洲继承了尊重女性的传统,是百年来女权运动的先驱,其社会给予女性的尊重,也不过如此。

有位先生,和我通电话后,总会催我先挂。问他为何,答: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怕听电话挂断的声音。那是有强台风的一个冬夜,湿冷入骨,然而,那一刻,阳光漫山遍野的撒落,仿佛我所到之处,鲜花盛开……我想,那是香菱听宝玉说,就怕薛姨妈嘴碎时的欢喜;是平儿听宝玉说,我替他们赔个不是时的感动;是妙玉看到“槛内人”三字时的微笑……

红楼那些事儿(兼谈红楼的已婚女人们)(13)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贾宝玉的梦想是葬在女儿的泪水里。然而,情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贾宝玉终于出家了。他太过慈悲。世人眼里的女人,不过是战争中最先掠夺的战利品,是军粮短缺时天然的补给。贾宝玉眼里,她们却是有痛有泪有梦想很高贵的生命,这样的贾宝玉,只有终生背负“淫魔色鬼”的骂名了。于是,她们都因他而变成风,变成雨,变成眼角抹不干的一滴泪。他欠了金钏、欠了三姐、欠了晴雯,欠了芳官、四儿,欠了黛玉、欠了袭人……

那位传书的情僧,想必是贾宝玉的后人罢。

而情僧,依旧只是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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