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戏钟馗与小鬼(固义乡傩打黄鬼)(1)


■ 农历正月十四“亮脑子”(彩排),村民们自制的彩车。

“几十年来,我在全国各地看到不少傩艺、傩技和傩戏的表演。但这一次却是我所看到的最为丰富,最令我激动的一次。它与西藏、吴越、西南、巴蜀的傩文化相比,具有其独到之处。” 中国傩戏研究专家、著名戏剧理论家曲六乙先生,看过固义“打黄鬼”后如是说。


固义乡傩“打黄鬼”


撰文、摄影/ 鲁忠民

执行/汤剑华


打黄鬼,两三年等一回


前几年,我经常去江西一些小乡村拍摄“跳傩”活动,当得知河北武安固义村元宵节期间有“打黄鬼”的乡傩活动时,心里格外期待。毕竟,这在北方是难得一见的。因为“打黄鬼”演出动用的人多,花费不少,年年办负担很重,所以按照当地的习惯,两三年才搞一次,时间并不固定。


终于等到2007年,确定有“打黄鬼”,时间是农历正月十四日到十六日,我便哪儿也不去了,单等正月十三日一到,大清早便与两个朋友相约,登上了开往邯郸的列车。


固义村位于邯郸市西南55公里,是太行山区一个古老的村庄。现有700多户人家,2700多口人。村里人多数务农,也有些人在外开矿、开煤窑或做工、经商。第一感觉,村庄蛮有味道,民居建筑,风格古朴。古老的街巷石板铺就,村内有两条东西方向的街道,其中的前街曾是古代勾连山东、河北和山西的大道,石板上留着车辙和马蹄的印记。街道两旁原有不少车马店、饭庄、手工作坊和做买卖的铺面,可以想象出当年这里交通便利、商业兴旺的景象。村中原有六座阁楼,现今还有四座保存完好。阁楼其实就是小城门楼,有防护用的楼阁,有出入的门洞。旧时夜晚,大门一关,整个村庄就封闭了。


关于“打黄鬼”的由来,村里人传说: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期,秦国十三太子游历晋国,在街上遇到一个泼皮正在作恶,心中怒起,不慎将其打死。为躲避追兵,逃到今河北邢台一个村庄,见村民正在戴着面具、穿着彩衣,舞蹈娱乐。他说明缘由,村民让他戴上面具,混入舞蹈群众,躲过了晋兵。后来太子来到固义村南的雀娥山,身患重病。村民为他请医照料,使其康复。十三太子为了感谢两地百姓的救命大恩,办了不少善事。所以固义人为他雕了像,供奉在雀娥山下的庙里,称其“白眉三郎”。每年正月十四日上午迎神,就是把太子的神像迎到前街的小庙中。另有记载,明朝中叶,有个固义人去蔚县做生意,看到当地有类似“打黄鬼”的街头哑剧,便学了回来。经过改编移植,固义就有了“打黄鬼”。如此算来,固义的“打黄鬼”,最少也有600多年历史了。

傩戏钟馗与小鬼(固义乡傩打黄鬼)(2)

■ 傩(nuó,音“挪”)戏,也称为傩舞,是中国地方戏曲剧种之一。老师傅化装,一丝不苟。


在固义人的心目中,“黄鬼”代表着邪恶。洪水泛滥时的滔滔浊浪、瘟疫痨病带给人的肌瘦面黄,都是“黄鬼”在作祟。“黄鬼”,还特指忤逆不孝者。孝是封建社会的道德基础,把不孝与黄鬼相联系,反映出正统儒家学说对乡傩的渗透。“黄鬼”不仅代表自然灾害,还代表人的邪恶,打鬼驱邪的过程,也是在教育人,纠正人本身的不良道德行为。

跳乡傩,全村总动员


“打黄鬼”从正月十四日开始,包括请神、驱邪、抓鬼、游街、审判、斩鬼等系列仪式,穿插进行大规模的戏曲(包括队戏、面具戏、赛戏等)、花会(包括花车、旱船、武术、秧歌、狮子舞等)表演,历时3天。全村2000多口人,直接间接参加演出的人数就有上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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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傩戏化妆脸。


我们借宿的农家,主人叫何顺田,1957年出生,务农兼到水泥厂打工,家有妻子和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成了家,有了个小孙女。他也是参与“打黄鬼”的表演者,扮演的是戴面具的“四值神”,也就是玉皇大帝手下负责年、月、日、时的当值官,戴乌纱、穿蟒袍、骑一匹高大的骡子。


“打黄鬼”中的各种角色,涵盖了天上、人间、地狱的三界神鬼:除了玉皇大帝、四值、四尉(东、西、南、北四方当值官),还有城隍、土地等,判官和大鬼、二鬼、三鬼等,他们都以脸谱和面具扮相,身着古装和佩饰,面目或庄重或狰狞。全村戴面具的有三四十人,画脸谱的多达400余人,再加上各种花会的参演和辅助人员不下上千人。几乎是家家有角色,户户都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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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耍的孩子们在模仿傩戏中的角色。


按照规矩,这些角色都是世袭的,每一户充当什么角色就一直演什么,父传子,没有儿子的,传给侄子,世代传承。何顺田家原不是本地人,因为家穷,很早就过继给本村人家收为义子,义父生前演四值神,于是他继承了这个角色。


正月十四日夜晚,村里人家大都彻夜不眠。原来的李家祠堂里,画脸谱、戴面具、穿戏装、整道具的人们出出进进,忙忙碌碌。


固义村“打黄鬼”,每隔三两年搞一次,操办活动有个核心,由固义所属4个村庄的“社首”组成,最初为丁、李、王等姓氏的25户人家每家出一人组成。社首每5户为1组,共分5组,每次搞活动,由一个社首组出面集资、组织,其余社首户配合。每年的正月十七日上午,举行社首的交接仪式,当值的社首户向明年的当值会首户移交经费收支账目和结余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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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固义傩戏中使用的面具有三四十个,最初的面具由树皮雕刻而成,今人多用纸糊。表演者头戴面具和饰冠,身穿熊皮,手执戈盾,称为“方相”;或由12个人朱发画衣,手执数尺长麻鞭,甩动作响,并高呼各种专吃恶鬼、猛兽之名,称做“十二舞神”,舞时有鼓乐伴奏。街头剧主要是《捉黄鬼》和其他花会。


这几年,“社首”总指挥一直是李增旺,他1951年出生,爷爷以上几辈都是“社首”。1985年恢复“打黄鬼”,他就做了社首。现在社首有三十多人,经常在一起商量做事的有六七个人。村里所有参加祭祀、演出及辅助人员都是家庭世袭,父传子承,没儿传女婿、侄儿,辈辈相传,不派不选。每次活动从农历十月上旬到正月十三日,都是排练和准备阶段。演员组、柳棍组、篷台(帐篷、戏台)组、烟炮组、骡马组等,都有专户负责,各家各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这些天里,李增旺家成了指挥部和后勤部,存放他家里的五六百套戏装、旗帐、锣鼓,都要经过他和六七个社首的整理、修补、发放、晾晒和存放。“打黄鬼”的活动资金,过去都靠各家各户集资,可多可少,不足部分由社首们补。原则是,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如今也有些搞企业的老板提供赞助。社首们忙碌这么多事情,都是尽义务,没有报酬。


“现在活动越来越不好搞了。”李增旺对我讲,现在年轻人都去打工了,许多技术性强一些的戏曲表演没有时间去练,老年人岁数越来越大,技艺传承成了大问题。


正月十四日下午的活动是“亮脑子”,也就是“彩排”,为保证第2天正式演出活动的万无一失,全村所有节目都要装扮起来,按照正式演出的排列,从村中东头走到西头。可那天不停地下雨,道路上到处是积水和泥泞。为了服装道具不被打湿损坏,大家只好打着伞、穿着雨衣,但一点也没影响演员们的情绪,按时集合接受了检阅。也许出于对神灵的虔诚和敬畏,也许出于村民对节庆活动参与的喜爱,也许就是数百年早已形成的惯性,人们都非常认真自觉。没有人费力地呼喊组织,每个人甚至包括扛旗子的小学生,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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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鬼”被抓住了,他垂头丧气地被人群押解着。

除鬼孽,狂欢享太平


正月十五日凌晨1时,寂静的山村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我们打着手电,摸到了原来的李家祠堂。小院正房里停火通明,里面正在化装。老师傅家中世代化装,每年都是他家的人给大家化装。就是这样,化装的专管化装,戴面具充当城隍爷的,就子子辈辈做城隍爷。爷爷、爸爸、儿子、孙子,一代代传过来又传下去。其中不少人外出打工了,到时候也要赶回来参加演出。


大约3点钟,化好装的大鬼、二鬼和跳鬼从正屋走出,跳过院子里专门设置的谷草火堆,是为辟邪。然后走到街上,面目狰狞地摆弄出勇猛无畏的姿态,在20多个手持柳棒(柳木枝条)青壮小伙子的簇拥下,高声呐喊着,行动匆匆,按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和顺序,从村里到村外,往返三遍,驱邪捉鬼,此举称为“踏边”。同时,两位一身武生戏装的“探马”骑上骡马,无声无息,不得说话,也按照东西南北的方向和顺序,穿过村中街道,走出村外,也往返三遍,此举称为“迎神”。然后,诸位鬼神和探马回到村中仙殿,礼拜全神牌位,禀报已经将邪祟清除干净,众神已经迎来,任务完成。被迎接到位的神仙有玉皇大帝、城隍、财神、关公、五道、土地、寿星、四值、四尉、小鬼等。过去摆60多个牌位,如今摆放牌位的地方狭小,便在神案上摆了个全神牌位。


清晨7时,在三教堂附近的一条小巷里,黄鬼被大鬼、二鬼和跳鬼围到了中间,经过一番舞蹈较量,“黄鬼”终于被缉拿归案。扮演“黄鬼”者,头发、四肢和身上全涂成黄色,只穿着薄薄的无袖衫和短裤,做出恐惧的神态。仔细看,四肢上还被插上了四把尖刀,弄得鲜血淋淋,当然这都是化装的结果。在村民的传统观念中,扮演黄鬼是个晦气的角色,给钱再多也不扮演。过去都是从乞丐和生活没落的“大烟鬼”中找。这些年,一直是一个在本地打工的河南小伙子扮演,他不在乎晦气,感觉就是在演戏。今年则是一个四川的打工者,开始对角色不大了解,答应了。后来知道了想退出,社首们忙好言相劝做工作,把出场费加到1000元才勉强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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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着传统戏装的人物在队伍中总是最为显眼。


上午8时左右,街道上热闹起来,古城门前,邻街的道路两旁、楼顶上,挤满了观看的人群,他们来自周围的村庄,来自武安、邯郸城。“披甲戴盔”的探马骑着马在街道上来回巡视,各种民间花会包括武术、高跷、花车、旱船、竹马等全部在村东头集中。一阵惊天动地的三眼炮声响,社火游行开始。前有鸣锣开道的衙役,手持旗牌、伞扇、金瓜、钺斧等的仪仗队伍,后面跟着饰有各种面具、脸谱的神鬼世界,再后是衣着鲜艳的各种花会队伍。队伍中,大鬼、二鬼和跳鬼精神抖擞,押解着垂头丧气的黄鬼,一群小伙子挥舞着柳枝,一路呐喊示威。整个队伍走走停停,边走边演,历时3个多小时,把整个村庄闹得沸沸扬扬,人们尽情地宣泄,把自己融入狂欢的海洋。


社火队伍穿过西面阁楼,来到村西头南洺河的河滩上,围成3个表演场地。主要场地为玉皇大帝的神棚,在“掌竹”的主持下,吟唱请神词,膜拜玉皇大帝。然后,3个场地上同时开始表演赛戏、脸戏折子戏,剧目有《岑彭马武夺状元》《吊四值》《吊四尉》等。三个村庄的戏班演出拿手好戏,争夺着人头攒动的观众。


临近中午,队伍走入最后的场地,阎王、判官已被请到,分别高高坐在河滩上搭建的审判台上。黄鬼被3个鬼差锁住牵引,后面簇拥着80名手持柳棍的村民,先被押到判官台前预审,再到阎王台前接受判决。阎王看完呈上来的折子,代表正义,判处黄鬼极刑——“绑到南台,抽肠剥皮”。当“黄鬼”被押上斩鬼台时,群情激奋,礼炮震天,透过弥漫的烟雾,“黄鬼”被就地正法,鲜血喷溅,肠子被拽出抛向空中(黄鬼裤衩中的塑料袋装着浸入红颜色水的鸡肠子)。象征着人类对邪恶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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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鬼”被抓住了,他垂头丧气地被人群押解着。


队戏与掌竹,民间戏剧的活化石


村中有个封闭的“露天剧场”,舞台大约建于20世纪70年代,已经显得破旧。从正月十四日到十六日,戏台上都有傩戏演出。


引人称奇的是,小小的村庄,居然保留着队戏、脸戏和赛戏多种形式,而且都有保留传统剧目。“打黄鬼”的形式就属于“队戏”中的哑剧,除此外,队戏中还有吟唱剧、韵白剧、平调剧等多种。脸戏即面具戏,赛戏是祭祀神灵的专用戏剧。至于它们之间的区别和特性,专家们还在研究。而令人担忧的是,随着老年人的去世,这些戏曲的传承面临危机。


固义村的祭祀和傩戏中,有一个特殊的角色——“掌竹”,身穿红袍,手握一根不足1米长的竹竿。演出时,他站在舞台的前角,吟唱唱词,解说剧情。祭祀中,他主持仪式,吟唱祭祀词语,起着巫师的作用。专家说,“掌竹”类似宋金杂剧中记载的引戏人和开场词、剧目唱词的吟唱者。他半吟半唱,声腔古朴,念词多为7字句,合辙押韵,是处于戏曲由吟诵向唱腔发展过渡阶段的活化石,为戏剧史的研究提供了活的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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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社首李增旺家,整理、存放旗帐、道具等扫尾工作还在继续。


祭祀虫蝻王和冰雨龙王


正月十六日上午,西大社社首带领锣鼓班、掌旗手、掌竹、戴面具的城隍、土地、判官、绿脸小鬼、五道神等相关人员去村南和村北祭祀虫蝻王和冰雨龙王,这些都是与当地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神灵。


队伍从李家祠堂门前集合出发,一路敲锣打鼓,彩旗飘动。经过的门户,常有主人在门口点香迎候,送上纸钱和米面请队伍专人捎上。队伍出南小阁,过河滩,来到一处场院上。面向东在地上摆上供品,上香,由掌竹吟唱祭文,礼毕,放神铳三响。然后返回,穿过村中,到北面高地上的一块空地上祭祀冰雨龙王。


祭祀冰雨龙王的仪式和祭祀虫蝻王的基本相同,只是多了个当场把一只白公鸡的头剁掉,把鸡身子抛向西北方的程序,表示敬献与龙王等神灵。为什么祭祀虫蝻王不用公鸡呢,村民没能告诉我,但我想,这可能与虫蝻怕鸡有关。


回到村中,戏台上演出了《开八仙》和赛戏《讨荆州》,观看演出的人不多,比起前两天的火爆场面,冷清了很多。因为大多数人都回去了,不少演员也都在外面打工,急于回去上班,再加上经费问题,社首们决定缩短一天,演出改在了上午,结束时已经过了中午。


对应正月十四日的迎神,正月十七日是将白眉三郎等三位神灵塑像抬回奶奶庙中。


整个活动都结束了,可社首李增旺家还是一派忙碌,数以百计的服装道具旗帐,需要整理、晾晒、存放,还有好多扫尾工作要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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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正月十六日上午,锣鼓班、掌竹、社首等相关人员去村南和村北祭祀虫蝻王和冰雨龙王,这些都是与当地农业生产密切相关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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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载于《文明》杂志2007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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