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6日,我从未想过,在从事媒体工作十几年之后,我会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各大平台的头条,我写下的《另一个“拉姆”》,却将我自己引燃,有关家暴,有关爱情,有关农村电商,有关欺骗,有关诗和远方,有关理想……海啸般的攻击接踵而至,在这一场疯狂的急速漩涡中,我几乎丧命,许许多多双手托住我,将我留在这人世间。

这是一篇记叙这一年半生活的文章,这是我人生中停滞的一年半。

又或者,是一只蛹重生的开始。

《此生》,蒋勋先生写,“此生是蛹,来世要化成遍山的蝴蝶。”

鲸落|复生

又想起这只名叫奶茶的猫。

在最黑暗最难熬的日子里,它每天卧到我旁边,总是半夜两三点,一片黑暗中,俯身闻一闻我的鼻息。

你,还活着吗?

今天写下这一幕,依然鼻头发酸。

鲸落总数(鲸落复生)(1)

奶茶,我总是梦见你。

就像想念搀扶着守护着我的人,一双一双手,那么温暖,沉默着。

要活着啊,要活下去。

我知道,我记得。

曾看到动物世界里鲸鱼的死亡,它不断下落,在深海里不断下坠,它的孩子不断下潜,试图挽救母亲,用身体挡住母亲下坠,而母亲的生命已经逝去,死亡,无法阻止。

只看到它不停下坠,直至坠落到,完全黑暗的,没有一丝光线的,深深的深海。

一“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那个冬天怎么熬过来的,醒来已是内蒙的春天,风沙漫天,黑风逼到窗前,窗户外面风沙把树任意撕扯蹂躏着。

也许生命中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春天——内蒙的冬天如此漫长,一场接一场的大雪落下,我只是躺着,在黑暗里,一声不吭。

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大口大口地,好像吞噬了我的笑容,我的自信,我的心脏,无声地,好像也不知道有多疼,我的大脑也被它吃掉了。孩子问我什么,需要想很久,好像那个答案,在未知的遥远的某个星球上,而我需要用几亿光年的时间才能找到它。

寻找一个简单的答案,变成了那么困难的一件事。

接送孩子的路,变得格外漫长,有时上车,司机问,去哪儿,我需要想好几分钟,总是让司机先等等,孩子叽叽喳喳喊,厚重的雪堆在道路两侧,严寒的天气到了零下30多度,哈出的寒气,成了车窗上的冰花,美丽异常。

“你去哪儿?”司机再次问。

“等一等我。”

“我再想想。”

通常是这样。

当终于报出一个目的地之后,司机和我都如释重负,你去哪儿?——你的生命和灵魂,带着这副被数万万人咒骂的躯壳,去哪儿?你是否还能投入激情,去追寻一段新的生命?还是像一副空壳一样,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在司机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中,非常吃力地想着,我要去哪儿?——这艘小小的,像船一样的出租车,在生活的大海上,在我感到陌生的海面上,随潮水摇晃,我们要去哪儿?

如果有排山倒海的力量,这种力量已经将我掏空,这样的日子有多久?我不知道,有时只是躺着,也浑身虚汗,头发也湿漉漉的,有时一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浑然不知。只有当闹钟刺耳地叫起来,我才习惯性的知道,要接送孩子了。

想着,自己应该是病了。

心理门诊的办公室,在医院后楼一个偏僻角落里,很长的走廊,尽头就是这间办公室。有时错过了约好的时间,往往要等两三个小时,诊室上方的灯亮着,楼道昏暗,门口的绿色塑料长椅上,有一个抱着羽绒服和围巾的胖胖的女人,就是我,脸色蜡黄黯淡,呆滞地,凝望着诊室门口的一团昏暗,又或者转向窗户外面,雪后的枝叶在大风中飞舞,雪地洁白,车辙和脚印在雪地上显得格外肮脏。冬日呜呜叫喊的风声,隔着窗户也能听到,枯干的树枝在寒风中晃动,这是冬日再普通不过的场景,而她可以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里好几个小时。

心理门诊的医生开了大包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这是我从来没有喝过的药物,大部分是蒙药草药粉,喝下一大口之后,深褐色的药汁,混合着胃里的食物残渣,和眼泪一起,从嘴里、鼻子里一齐喷涌出来,嘴里只觉得深深的苦,像滚烫的烙铁一样,苦到瞬间让人颤抖。心理门诊的每次询问、长聊,是格外漫长的两三个小时,医生需要你重新回到某一个场景里,述说当时的场景……时间好像在窗外飘飞着大雪的时刻停滞了,从诊室走出来,总是眼泪满脸,心口发疼。

夜里寒风吹彻,回到家里,幸好有亲戚帮着短暂地照看孩子,我好像已经用尽所有力气,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然地躺着,像一块石头一样,只是躺在那里,无法入睡,也无法做任何事。书凌乱翻几页,眼前是满篇的字,根本读不下去。

一天一天,没有什么痛苦可言,不知道疼,已经木然了,只有更难受的滋味。头发掉了很多,很多天,也不怎么洗脸刷牙,右眼老是发炎,流着灰色的脓水,不知道吃了什么,不知道该穿什么,脚上穿一只袜子,找不到另一只,会突然崩溃大哭。无法出门,和远方朋友的交谈也会突然中断,接下去该说什么?突然记不起许多事了,人的记忆力,可以苍老得这么快吗?可以凭空消失吗?十分费力地想,那是什么季节,什么样的空气,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颜色,什么样的味道……它们都骤然消失了,蒸发了,只有一片空白,只有我自己愣在原地,对着空气茫然地挥舞,颓然地想抓住什么,什么,也抓不住,什么,都没有了。

没关系,只要我死死拖住自己的躯壳,也许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但不是这样的,一夜一夜,无法入睡,只有到凌晨,才可以眯一两个小时,有时,只有半个小时。某个清晨,偶然一瞥,我看见镜子里有个陌生的女人,脸色暗淡蜡黄,满脸雀斑,眼袋很大,眼神空洞,她的面容如此苍老,头发油腻成条,像一团黑色的海带一样堆在头顶,大概瘦了有15到20斤,状如老妇。身体差到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就虚汗淋漓,人在打晃,孩子总是问,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没事。

我好像看见了一个飘荡的鬼魂,不过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地在人间晃悠。

我开始暗自祈求上天,一遍,又一遍,把我带走,把我带走吧,每个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每个白天崩溃大哭出不了门的时候,每一次喝不下药物呕吐喷得到处都是的时候,每一次想要永远睡着的时候……老人们总说,人去世之后,像石头和泥土一样,是没有痛苦的,痛苦只留给活着的生命。

我删除了微博,删除了抖音,一个一个,删除了手机上所有的社交软件。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只想好好吃下一碗面条,只想好好交谈一会,只想像正常人一样去超市顺顺利利买东西回家,顺顺利利走在路上,不会突然崩溃,不会突然泪流不止,不会呆立在大雪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而自己是谁,也要想一想,尽力去回想的时候,脑袋很疼很疼。超市到家只有五六十米,我却要走半小时。

2021年6月,徐凯和王永梅律师陪我回青海贵德县办理离婚手续,贵德县政府帮助调节和办理,回来之后,我高烧不断,两个星期,昏昏沉沉。

2021年7月,老三在北京儿童医院做腿部的淋巴瘤手术。清晨,我在一家小理发店里剃光了头发,“40元”,老板说。

抬头的瞬间,镜子里是很陌生的一个人,头皮比脸色白很多,像小时候的光头照片上,那个脑袋大大的,眼睛大大的小孩子。可是她已经是大人,看上去是如此怪异,丑陋。

老三推出手术室还在昏睡,醒来已经是中午。大病房里,一个孩子的妈妈总是趁孩子睡着的时候,安静地抄写经文,很雅致的小篆,已经写了很多页。在孩子们病痛的呻吟和噪杂的抖音外放音乐里,只看见她朝着窗户的背影,小台灯的光从她的前方打出,她的齐肩短发,和穿着白衬衣的身体,都笼在一圈光亮里。

究竟怎么做一个母亲,怎么做一个坚强的人,怎么面对生活,或许,是我一生的修行。

二爱情与慈悲

“哎清清的河水来

青青的山

蓝蓝的海

高天上流云映花开

遥远的青海

踏着牧歌向你我走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青色的海洋拥有七彩的光芒

在那遥远的地方

绿色的草地也有斑斓的梦想……”

《青海梦》,这首以青海“花儿”(青海民间唱调,又名“少年”)开始的歌曲,仿佛是真真切切的最初的相遇。

没有婚纱和礼金,结婚时孩子父亲和我穿着印有蜜蜂的50元T恤,全县的养蜂人都来了。我们租住在乡下废弃的学校教室里,蜜蜂飞舞在长着花椒树的院子里,我们骑着常常抛锚的老旧摩托车,我心血来潮养了两只珍珠鸡,两只土匪一样的珍珠鸡天天飞上房顶,强悍得到处闯祸。寒冬来临,我们一直骑着摩托,冻得瑟瑟发抖……

老大出生后刚刚两个月,在去西宁检查身体,夜里返回贵德县的路上,一辆拉砂石料的装载车超速行驶,同样超速行驶的出租车被撞击翻滚下路面,还在沉睡中的我醒来,眼前只有一点模糊的血光,耳边是孩子的哭声,素不相识的过路藏族司机把我们送到贵德县医院急救,因为孩子和我伤势过重,救护车直接把我们转运到西宁,孩子在青海儿童医院重症监护室19天,危在旦夕,我两眼蒙着纱布,躺在青海省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病房过道加护病床上。医生几次劝孩子父亲放弃孩子的抢救,生存希望不大,孩子父亲抱着医生的腿给医生下跪,一再给医生磕头。虽然看不见,我一直抓着孩子出车祸时包裹的小被子,上面的鲜血已经干硬。

孩子活下来了,当时好朋友和报社的老同事伸出援手,救下了孩子和我的命,孩子的康复之路漫长,重度脑挫裂伤带来的智力损伤和肢体损伤,将带给孩子终生的残疾,这是一个多么健康可爱的孩子,他大大的黑眼睛,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孩子的受伤,带给我们的也将是一生的痛苦,争吵,动手,那时已经埋下了深深的隐患。老大5岁的时候,一次发烧后开始抽风,嘴角也是白沫,青海儿童医院的医生说,车祸后孩子癫痫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你们最好再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今后还有多少年,谁也不知道。老二和老三也许永远不知道,他们的出生,和受重伤的哥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这生命如同一段旅程,扎西对我和孩子是真挚疼爱过的,用命护过我们,这样一个人,底色曾经是善良的,只是我们爱的方式,已经离最早的初心大不相同——我们再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看,曾经走过草原风霜雨雪的两个人曾经的样子,曾经的烂漫和纯真,已经消散在美丽的草原上,我们想象的永远和美好,在有关未来的争吵中一天一天逐渐破碎,除了发货和工作上的争执,我们最终无话可说,旁人的闲言碎语,暗处的诡计算计,孩子父亲一再和别人在一起,三个孩子的繁忙,无法停下的漩涡一样的工作,想法的南辕北辙,孩子父亲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次又一次地动手……一切像被扔进了高速粉碎机,我们终究变成了风中的碎屑。那个曾经把冻僵的蜂王捧在手心里,用嘴哈气温暖着救护的养蜂人,在他感到陌生的、不得不加快速度的生活里,越来越失控,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痛苦,而我在一次又一次身心被伤害过后,彻底放弃了沟通,无论当着众人,还是私下里,没有商量,只当作没有这样一个人,言语越发刚硬粗暴,强势决绝,冰冷强势,不近人情,这样的情况,让感情和婚姻,好像悬崖顶上高速摇摆的汽车,更加失控得栽向山坡下的谷底。

后来,后来的后来,院子里有了越来越多的工人,有了汽车,有了安身的房子,却再也没有了“我们”——看到电影《后来的我们》里面,蒸粘豆包的厨房里雾气腾腾,田壮壮扮演的老父亲给小小写信:“缘分这事,能不负对方就好,想不负此生,真的很难……这些可能都得等你们老了,才能体会得到。做父母的,你们和谁在一起,有没有成就,都不重要,只希望你们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健健康康的……”看到荧幕上即将失明的老父亲俯下头凑到信纸上写字,我在座位上痛哭失声,那一份曾经的幸福,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粉碎在我们自己的手上——田壮壮的样子,那么像孩子的爷爷,想起老父亲在艰难的岁月里说,你们两个,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一个有文化,一个没文化,将来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去世前,他还在给孩子父亲和我说,你们两个吵起来,将来孩子咋办呢?可千万不要把尕娃扔下……

我的婚事,因为民族和宗教的原因,没有让我的父母知道,我也曾经抱着付出一生的勇气和愿望,在这样一个只有两个红绿灯的小城,期望着老去时,像一对对拄着拐杖、拖着风湿和痛风的变形双腿的牧区老人一样,冬日里相扶相跟着,在破旧的菜市场角落里,老旧的宽板凳上,放下给一家人买的大包零碎东西,牵着着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眼睛亮闪闪的孙子孙女,吃一碗滚烫的羊杂碎,辣子多些,汤多些,羊肚多些,加几个煮软的羊眼睛,蒜苗多些,汤再添两勺,掰碎两个白面饼子,在辣子油汪汪的汤里泡上,用没有牙的舌头含住软烂的馍馍,含着已经嚼不动的羊头肉,在呛人的煤烟和翻滚的杂碎汤的香气里,看着市场里晒太阳的人,在暖洋洋的日头里,坐在一起发一会呆……一晃十年过去,贵德县河西镇老菜市场里,推着架子车和板凳卖杂碎汤的那对老阿爷阿奶不在了——先是沉默寡言的老阿爷脑出血走了,没有人再把羊头羊蹄收拾得那么干净仔细了,然后是在我怀孕时总给我添汤的高高瘦瘦的老阿奶,她的笑容越来越少了,血压越来越高,身体也越来越不好,风霜雨雪,两个人一辈子卖羊杂碎的老摊位,在某一天,永远消失了,老菜市场拆掉了,烧滚20多年羊杂碎的老式铁桶炭火,永远地,熄灭了……孩子和我,再也没有喝到过那么好喝的羊杂汤。最终,我们没有如老父亲所愿相守到老,我们都忘记了最初的模样,走上了那条人生的分岔路。

嫁到青海,从孤注一掷,义无反顾,到十年后的一地鸡毛,青海梦碎,溃败不堪,这一场失败的婚姻,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爱情,始终是上天给予人间珍贵的礼物,可是怎么维系婚姻,对我始终是一门功课,我的固执己见,我的倔强强势,做记者的时候,这样的性格也许是好事,但在婚姻里,我始终很难妥协,纷争不断,理想和现实的碰撞,价值观的分歧,最终导致两个人越行越远。

我们最终还是走散了。

是不是一开始,如果孩子的父亲就应该娶一位青海本地贤良的姑娘,烧得一手好面片,烧茶煮肉都是一把好手,每日打扫庭院,从老人到孩子,都照顾得洁净整齐……如果时间倒流回最初的相遇,我们的结局和命运,会不会不同?如果走一条最为平坦的平凡之路,或许孩子的父亲过得会更幸福?而我怀想着理想主义,注定一生是颠簸而动荡的命运?

今天,这一切已经没有答案了。

记得杨绛先生写:“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杂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

——也许开端是好的,结局的功亏一篑,好像一场盛放的烟花,在青海广袤的草原上,开过绚烂的花,最终,归于沉寂。

三曾经的初心

老父亲曾经用生命守护着车祸后重度残疾的老大,如今,老父亲已经长眠在贵德县新街乡鱼山村的泥土里,那是老父亲带着孩子曾经在风雪中放羊的地方,那是盛夏里老父亲和扎西带着孩子放蜂采蜜的地方。

——一直记得第一次到青海省贵德县新街乡鱼山村(现已整体搬迁),一块铁牌上写着国家级扶贫村,青海省扶贫村,青海海南州扶贫村,贵德县扶贫村……这块锈迹斑斑的铁牌子,一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

常常的,一年里有慰问的几桶清油和几包面粉,远远解决不了村里人的生计问题。雪山脚下,一天中可以变化四种天气,冰雹,大雪,寒风,暴雨,村里常年种植的作物主要就是耐寒的燕麦和土豆,燕麦多用来卖给牧区喂牲畜,土豆是这里最重要的蔬菜,到了盛夏六七月,常常还有土豆存放在菜窖里,作为夏天的蔬菜。

在当时只有两个红绿灯的县城,我看到在路上修路的女人,在工地上背水泥的女人,在河边装“石龙”、抬“石龙”的女人……村庄里,背麦草的女人,常常只看见一大捆麦草,和一双脚,戴着彩色头巾的脑袋,深深地,埋在麦草垛下面。村里用水,当时已经是2010年,全村还没有通自来水,大部分在用压井压水吃。寒冬腊月,妇女们站在雪山流淌下的冰水旁边洗衣服,周围全是冰雪。

有一年冬天,我去贵德县旁边的贵南县牧民家里做客,风雪里站在路边等着收黄菇的人,老人和孩子、妇女脸已经冻青了,雪渣打在身上,打在脸上,睫毛都是冰花,各色毛线串着几把黄菇,破烂的尿素袋子已经用了多年,长长短短的塑料线头和毛线头搅在一起,那样的场面,一生都难以忘记。一直记得一个烤黄菇的妇女,一个人在平房里守着一个炉子烤蘑菇,一个人养着三个女儿,因为没有生下一个男孩,被丈夫抛弃,陪伴她的,是床头笑意盈盈的女儿们穿着蓝色校服的照片,当她给我们看黄菇的时候,我才看到这样一位母亲的双手,指尖全是深深的裂口,好像婴儿的嘴,看得见里面的血肉。

“遥远的青海,遥远的青海……”时至今天,我依然常常想起在青海的日子,那些跟着女工们去寺院煨桑转经的日子,当藏香和青稞冒起青烟,当她们把凌晨就起床背回来的清泉和早晨的鲜奶供奉在佛祖前,有时候只是一把瓜子,两颗枣,三四颗带壳的花生,五六个奶糖,有时候,有时候只是一小块烤馍馍。

无论是在牦牛牛蹄壳里点一盏很小很小的酥油灯,还是在黄铜大灯盏里点一支可以燃烧一百天的酥油灯,虔诚的心,是一样的

——供奉的人们,对幸福平安的祈求,是多么恳切和诚挚。

最初的最初,只是想在采访写稿的间隙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动一动手指,在当时流量还比较高的微博和朋友圈里,让更多人看到这里,也让本地的妇女和村子里的劳力能有一份挣钱的工作,花椒,大蒜,土豆,粉条,麦草烧的馍馍,黄菇……然而,电商的领域,远没有我想的那样简单,只有实现良性循环才可以维系——牛羊肉和黄菇需要现金,长期工人太多,短期工人很难找到,物流费用很高(那时县城还没有这么多快递,也没有顺丰,需要把货物拉到西宁的顺丰去发送。黄菇还拉到兰州去发过联邦快递),银行不给电商贷款,即便当时我是县城为数很少的电商,也没有支持的政策,成本和精力的投入是很大的,表面看似人来人往,十分红火,实际上收益却十分微薄,甚至是亏损的。当时的经营和管理方式过于理想化,应该及时止损,至少是盈利的模式才能继续下去,我却没有及时改变和调整,包括还在卖当时根本没有盈利的乡亲们的土豆,致使亏损的窟窿越来愈大。

最初的接触里,孩子的父亲和老父亲常年在草原上追花逐蜜,藏语说得很流利,也有藏文的名字,生活习惯也和藏族牧民如出一辙,我也误以为孩子父亲和老父亲是藏族,等到知道他们的户口本均是汉族,也依然习惯叫孩子父亲的藏语名字,后来为了做蜂蜜和黄菇、牦牛肉干的原产地销售,也继续沿用了这样的身份。

——在这样一个地方,我也一直感到,最珍贵的,不是虫草和藏獒,而是这里草原上的人,在这个角度上,孩子父亲的身份,所具有的文化属性,更像是“草原珍珠”(当时公司和家庭牧场名称)的一个标签,一个符号。

大部分时候,孩子的父亲和众多本地农牧产品供应商直接,更多的时候,他是供应链的角色,而当婚姻破碎,我重新建立供应链,为时已晚,发货更加混乱,有时给顾客多次发重,有时没有发货,有时没有收钱……今天回看,一切终要回归市场,回归商业本身,这是钢铁一样的市场规律——最终,理想的情怀始终无法代替商业本身的规则,比如蜂蜜的包装成本过大,很多朋友喜欢的藏纸全部来自尼泊尔手工,蜂蜜罐来自广东潮汕,无重金属残留的安全陶罐,每次运到青海的运费不菲。县城的工地上,小工背水泥一天80,到我这里是一天100,即使用不到这么多工人,我舍不得让多余的人走,让哪一个人走呢?高额的人工费用,每天都在增加……好像坐在一堆泡沫之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倾斜,走向破碎。

遥远的青海,喜马拉雅地区深处,还存在着苯教文化,藏传佛教文化,野人文化,神灵文化,萨满文化,母系文化……在青海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这些文化元素与古老的儒家、道家文化交汇,好像奔涌的河流在此交汇。如果我仅仅是游客,或者是从事人类学研究的田野调查者,或许是很好的研究机遇,而当我真正生活其中,遭遇的却是失败的命运,这是我的勇气和智慧、情商无法驾驭和平衡的生活。面对这样复杂的多元文化,仅仅用“落后”、“贫困”、“大男子主义”这些词来形容,是片面和武断的。青海深藏的灿烂和美好,纯洁与质朴,宛若雪山的峰顶,宛若天上的霞光,需要用智慧和心灵细细体会,不断发现。

四此生与彼岸

2021年2月初,几乎点开的所有平台,新浪微博,抖音,快手,今日头条,小红书,知乎……都有我的名字和新闻在上面,除了新闻报道,许多诅咒的话夹杂其中,诅咒我为什么还不去死,无数难听的话像纷飞的刀剑向我飞来。

就在那一天,手机不停地震动中,电话铃声还在不停地响,多是联系采访的电话,恍恍惚惚的我,走在杭州深夜的大街上,和一辆垃圾车擦肩而过,斜斜地走着,差点被车轮卷进去。垃圾车司机愤怒地反复长按喇叭,我也只是在恍恍惚惚间瞟了他一眼。

在那个特殊的时刻,许多东西被曲解和放大了。在云南的大学讲座时,有一句话被摘引出来,至今仍被人们诟病,“面对悬崖,也要有勇气跳”——当时,我讲到为了拍摄西藏阿里古格王朝的故宫摄影师宗同昌老师,为了拍摄洞穴中的珍稀壁画(现已填埋无法拍摄),冒险走在狮泉河边的山崖上,趴在仅能一人站立的悬崖峭壁上,脚下几十米就是乱石和激流奔腾的狮泉河,那一刻,年轻的宗同昌向上天祈求着留下他的生命,他还有照片没有拍完;讲到第一次攀登珠峰时把睡袋借给队友,29岁时失去了膝盖下双腿的夏伯渝,在安装假肢42年之后,为了完成喜马拉雅山登顶的梦想,第五次走上了雪路,69岁成功登顶(纪录片电影《无尽攀登》中的原型人物),成为中国无腿登珠峰第一人。在这样的语境里,我想表达的本意,是想要鼓励是考公务员研究生还是去创业的大学生,分配至异地就要结束恋情的恋人们,勇敢地追寻梦想,坚守自己的理想和爱情,而不是偏颇地理解成“恋爱脑”——任何语句,如果没有当时的语境和前后承接,断章取义,难道不是一场文字迫害的灾难吗?

那时老同事来看我,我还是尽量正常说话,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不停在增加裂口,我已经没有办法看手机了,每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刷屏,都只有一个念头:“难道只有我死了,一切才能停止?难道只有我死了,你们才会满意?难道只有我死了,这样的诅咒和谩骂才会消失?”

许多人不再相信我,包括认识多年的朋友,当巨大的潮水席卷过来,当那些特写的放大镜头开始对准我,我出生的地方新疆石河子,我在乌鲁木齐采访时给矿工献血的事,我父母的婚姻生活……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节,成为被攻击的箭靶。人心的恶,跟着潮水般踩上来的脚,生命之火,像风中的火苗,一点一点在熄灭。

帮助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在此刻站出来,在海啸般席卷而来的网暴面前,连天连夜,从金钱,从舆论,从所有力所能及的角度,试图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和声誉——他们大多已不在媒体,他们已经分散在天南海北,多年来,他们已经帮助了我多次,在这样艰险危难的时刻,他们再一次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他们用自己的胸膛,用自己的血肉,组成了人墙,帮我遮挡着无数冷箭,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用他们的心,和我一起承受着疼痛和恶意……他们说,金瑜,你始终是个写作的人,还是好好写你的文章吧,世间的事,人间的人心,都太复杂了,不是你可以应付的。

——即使到今天,我也不能一一写下他们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被网暴的对象,在疯狂的浪潮中,为我说话的人,批判我的人,几乎同时都被攻击着,一切混乱,狂热,模糊,席卷其中的每个人,都在盲人摸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窥见了事实的真相,窥见了人性的丑恶和凶残,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正义发声的那一个。

而青海贵德县,这个我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小县城,我熟悉它的每一个馍馍铺子,每一个小饭馆,每一次六月会的歌声,曾经照顾过我的女工和乡亲,曾经真诚待我的老师和朋友……所有人都被席卷入这场风暴中,对这座小城,乃至对整个青海的指责,如巨大的龙卷风一般席卷而来。

2010年4月,青海玉树地震,我从那时开始在青海采访,结婚,生子,做电商,发生重大车祸时,素不相识的牧民路过,拉着浑身血污的孩子和我赶往贵德县医院急救,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孩子和我车祸时,我的额头骨裂成几块,双眼覆着厚厚的纱布,什么也看不见,刚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的孩子还是呆滞的,民和县的一个媳妇每天早上都先给我的孩子擦脸喂奶,然后再照顾自己车祸受伤的孩子;牧区暴雪狂风,路面像镜子一样,河南县松多乡一户陌生的牧民家里,一家人半夜起来给我们快要冻僵的八个人煮肉汤,抱牛粪烧炕;玉树曲玛莱县措池村,可可西里腹地,海拔接近六千米,我高原反应喘不上气,嘴唇发紫,在不认识的牧民家里,她们给我烧奶茶煮肉,冰雹后气温骤降,担心我感冒引起脑水肿和肺水肿,给我穿妇女们厚厚的藏袍;为了带我拍摄古老部落深处的冬窝子,藏族女工的阿妈拄着拐杖,拖着骨折的腿,在最冷最危险的腊月,带我走在厚厚的大雪窝里,出租车在镜子一样的坡面上打滑,老阿妈一路念着经文,祈祷着我们平安……在无数人不了解的十年时光里,许许多多我不知道名字的青海人,用金子一样朴素善良的心保护着我。她们有的人不识字,有的人十分贫困,有的人在体制内身居高位,我吃过她们烙的馍馍,喝过她们烧的奶茶,在她们的家里躲避过风雨暴雪,她们以自己的善意,以自己特有的淳朴的方式,在心窝里,帮助和保护着一个外来者。《另一个“拉姆”》引起网暴之后,铺天盖地的指责和谩骂落在“青海”身上,她们大多是沉默的——这就是我带给我的第二故乡青海的回报,永远愧疚,永远痛楚,永远,疼在心上。

在那样的时候,每一天,死亡的念头牢牢占据了我的大脑和心,不停在想,如果我死去了,这一切就都结束了,一切安宁,也不会再连累我的同事和朋友们——当时有的同事家庭住址也被网友人肉到,贴在网上,而他家里的孩子还很小……再也不想打开手机看到和听到(私信和语音咒骂),那些如利剑和暗器一样的话语,字字如刀,深深扎在心上搅动,明明血肉在翻滚,明明心已经成为肉沫,只有躯壳还完整,你还得好好走路,好好微笑着送孩子上学,在煤气灶的火焰上做饭,无法想象老父亲和三个孩子面对已经离去的我,那该是怎样的场面……三个孩子的眼睛是那么闪亮,就好像星星的光芒,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网暴他人,和跟着起哄踩踏的人们,永远无法体会这种凌迟之痛,而你要活着,你要忍着疼,你要平静地甚至要微笑着……我不是钢铁之躯,也没有一颗钛金属打造的心脏,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儿,平平凡凡的母亲。当网络的巨潮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内心,人格,我该如何让自己不要粉身碎骨?

——我想说,那些言语是可以杀人的,它们一句一句,像杨绛先生曾经写的,“可以在你心上捅出血泡来,像一只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内蒙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天,一点一点,以沙尘暴,以泥雨,以它特有的方式席卷而来。整个冬天,卧室的窗帘一直拉着,几乎没有拉开过,在黑暗的床上,我静静地躺着,有时虚汗湿了枕头,长期的熬夜,无法入睡,让我的血压开始飙升,从平时的80-100上升到了150-170,眩晕,头疼,趴在床上也晕得昏天黑地,两次半夜去看了急诊,当CT机的红光扫过我的头部,一瞬间,我很想回家,很想去看看已经躺在土里的母亲,多想问问她,为什么人间是这样?

——“王佛,你这个老骗子,你对朕说了谎:人世间原来不过是以为疯癫的画家往空间泼溅的一大摊乱七八糟的颜色,我们的眼泪却不断地把它们洗掉。”在一本叫做《东方故事集》的书中,作者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这样写道。

身心没有了力气,只是熬着。

那只名叫奶茶的流浪猫,日日夜夜,开始守着我,人们总说,也许宠物是我们的亲人转世来看我们,我想,是的,只是它不能开口告诉我们它是谁。我猜,是妈妈不放心,来守护着我吧。

给曾经患有抑郁症还在治疗的媒体老师打了电话(我不知道当时他已经身患癌症),他鼓励我一定要每天晒晒太阳,每天运动四个小时,每天坚持吃药,“不要放弃自己,一定要‘求救’。”

很远的地方,一个姐姐说,你尽管把我当倾诉的“树洞”吧,不管夜里的几点,但一定不能再想傻事,不能伤害自己。

“人生下来,活着,死去,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不要被骗了。”日本导演北野武写。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五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

今年2月间,三个孩子和我还在14天居家隔离期间,8岁的老二半夜突然嘶喊起来,两只小手扒着喉咙,“妈妈,我难受,我喘不上气——”孩子软软地躺在床上,眼泪流进耳朵。

是凌晨2点多,那一刻,腿已经发软了,哆哆嗦嗦给孩子套了一件衣服,背上他就往医院去,出租车好一会才有一辆(事后才想起来应该打120急救电话),路上孩子舒缓了一点儿,嘴唇已经有些发紫,儿科急诊的医生问:“大人和孩子都有核酸结果吗?”

“没有……”

急诊医生犹豫了一下,“大人站大门外面,孩子一个人先进来吧”。

老二瘦弱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医生办公室门口。

只两三分钟,医生已经让孩子吸入药物,“急性喉炎,幸亏及时,对孩子很凶险。”医生隔着六七米和我说,“家里需要备一个吸氧设备。”

这是当时最幸运、最险要的一关,医生在我们当时没有核酸检测结果的情况下,救了孩子的命(两天前阴性)。

已经不敢回想,一旦有事发生……脚一直发软,手足无措。

出版社约的书稿写得很慢,有时夜里三点爬起来,有时四点就起床。曾经的编辑老师说,如果写得很吃力,是不是因为你的心里没有答案,没有引领着你的那种力量,等你把它找回来。

来自草原上的挚友送了一只白色的茶杯给我,上面是金色的经文:“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那是《心经》中的句子,经文的含义是:

“去吧去吧,到彼岸去,走过所有的路,到彼岸去,彼岸是光明的世界。”

每天清晨,我把它盛上净水,放在《释迦摩尼转》的书页前。

——这个夏天,阳光灿烂,5月,因为老三用铁片在一辆奥迪车上画画,我张皇无措的时候,向一直未曾谋面的本地朋友求助,大约是上天派了这样一个人和他的朋友们来帮我,正直,善良,胸怀宽广,始终像灯罩一样,牢牢守护着摇曳不定的生命余火……尽管在网上输入我的名字,各种评论满天飞,我的状态也时好时坏,小伙伴们始终没有退却和放弃我。

6月,内蒙草原迎来最美的时节,我在盛夏的阳光里,逐渐看到了那个曾经的小女孩,那个在炉火旁喜欢听故事的很小很小的孩子,我又找到了她,好像又握住了她的手,我开始重新写作,也加入了新的传媒公司内容团队,创作和草原电商产品相关的内容部分,依然是我深爱和熟悉的游牧文化。当草原的风拂过我的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已经爬上来,是的,我是一匹老马了,为了走回来,我的蹄子已经走烂了,也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和狂热,可是我却越来越清晰地看到,我和我生活的草原,我遇到的人们,有着很深很深的牵绊和情分,在内心深处,这片草原像大海一样紧紧拥抱着我,在摇曳的牧草间,在苍茫而广阔的草原上,我感到如此安然和平静,彷佛有力量缓慢注入胸膛,彷佛有光,照亮我憔悴黯淡的双眼……一生中,这样的时光弥足珍贵,我的满身伤痕在慢慢愈合,我开始有力量有信心去做未完成的事,没有还完的债务,没有履行完的责任……曾经的女工不识字,她的工资我至今还没有结完,她却总是在微信里喊,小马,你要加油,自己给自己加油,就是眼下难几年,等三个孩子都长大了,你有享不完的福气呢,那时候,你就是最有福气的阿妈呀!

8月初,伙伴们带我去牧民家,那一对牧羊的夫妇,9岁相识,结婚29年,一直是男子在给女子做饭。苏尼特草原夏季炎热干旱,常常吃的都是野沙葱野韭菜,冬季严寒,气温常常达到零下40多度,沙尘暴和凌厉的寒风袭来,春联常常被撕碎,牧羊人就把“吉祥如意”四个字用油漆喷在墙上……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两个人总是笑笑的,美好的爱情,从不因环境的恶劣和生活的困苦而泯灭。当女人把煮好的一块“苏记”(谐音,当地特色苏尼特羊身上最好吃的部位)肉塞进男子嘴里,两个人羞涩开心的笑容,好像在闪闪发光……那一天,那样鲜美的手把肉和美味的野沙葱,那样刚烈火辣的“草原白”(烈性白酒),那样美好的草原夜色,微风里牧草的清香,牧民和伙伴们的笑声……在深深的夜色里,我已经有些醉了,举头凝望草原上空黄色的月亮,它是那样动人,我在心底深深祈愿,祈愿上天护佑这片草原上真诚善良的人们,护佑勇敢赤诚的伙伴们,祈愿上天还能给我时间,让我还能用余生把未尽的事做完,述说没有讲完的故事,把那首最美好的、来自人心上的歌唱完。

那一晚,模糊的月光洒向草原,洒在回家的路上,夜色中,草原上彷佛什么都看不见,远远的,隐约的灯光在闪耀,好像天上的星星在发光。我隐约看见,原来那条小路,就在我们的脚下。

老同事和老朋友们总是担心着我,牵挂着孩子,她们说,金瑜,你没有必要再写这样一篇文章,世间的人和事,真的能说清楚吗?会不会引来又一轮伤害和更多的污名?你是不是对名和利还有一点贪念?你一定要像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里面的六子那样剖开胸膛,挖出凉粉,给这些看客们消遣吗?又要让别人蘸人血馒头吗?又要让别人说你“众筹”吗……都没有。天凉了,内蒙的十月也许就要下雪了,12年前,2010年的4月,也是飘雪的天气,我跟着壹基金的救灾车辆从西宁机场出发,前往震后的玉树,群山起伏的黑影,空气中的寒冷,沿途中小饭馆炭火中的面片和馍馍,带着咸味的熬砖茶,我依然记得。在那样的时间里,许多人和事,像钟摆一样停滞在我生命里,来自福建的年轻志愿者,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在玉树返回西宁的路途中去世了;参与震后救灾的香港志愿者老黄,在返回玉树孤儿院抢救三名孤儿和一名教师后,在余震中牺牲,另一位志愿者老黄,永远地留在了青海门源岗什卡雪山上;带队救灾的蓝天救援队队长老乔,后来在青海湖边开起了民宿;我嫁到了青海,又离开生活了十年的贵德县,在人生的峰尖浪口上起伏跌宕,命运好像给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在不经意之间,已经让我们从某个时刻开始进入了残酷的轮回。我们都已青春不在,我所经历的人和事,亦永不再回来,我愿写下它,青春的冲动,犯过的错,爱情的执念,走在理想之路上的幼稚和天真,人生谷底的迷茫和挣扎……世事如此无常,12年后的今天,我愿写下它,留下它,无论谁会看见,无论谁会遗忘,文字和心灵,会记得。

一直到写这篇文章的上午,窗外是蒙古高原的烈日,阳光灿烂,孩子和我,因为小区核酸排查发现了密切接触,我们还都在居家隔离。在这样特殊的静默期,我和孩子再一次经历了半夜凶险的急性喉炎(感冒引起)发作、呼吸困难、120急救车送去急诊,可是我没有一年前那么恐慌和害怕了,在孩子病情发作的第一时间,我给他用雾化机器吸入了早已备好的呼吸缓解药物,同时给社区负责人讲述情况申请外出,给120急救中心简单描述病情,等到120急救车到达小区门口时,孩子病情已经平稳。我们坐上救护车的那一瞬间,我看着长高了一个头的老二,才从心底感到,原来,孩子和我,都在成长,我的确不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妈妈,而从心底里迸发出的勇气和坚强,也和孩子们有关。

一直记得,在广袤的非洲大草原上,有一种吸血蝙蝠,它会叮在野马腿上吸血,野马常常在被吸食之后去世。动物学专家们跟踪研究才发现,吸血蝙蝠吸食的血液其实很少,根本不足以让野马丧命,但是野马却会因此疯狂跳跃,恐惧,焦虑,狂奔不止,直至疲劳而死——事实的真相是,野马会被吸血蝙蝠惊吓,让自己精疲力竭内耗而死。

——我不可以做那匹野马,我想要好起来,就像被雷电击过的树一样,焕发出一些新的枝叶……在我很丑陋的光头上,更多的头发,细细碎碎地长出来了,它们比原来更加黑亮浓密,好像大树的枝条,很快盖过了耳根,在生命的长河里,它们还要继续生长。

其实,孩子们始终不知道这一年多发生了什么,老三爱画画,爱看云,望着天空发呆的瞬间,他转过头说:“妈妈,你过来躺下,草地是干净的,和我一起发呆看云吧!”

——妈妈也曾经是那个爱发呆看云的孩子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大和老二老三学会了叠衣服,收拾床铺,扫地,拖地,泡方便面,做凉拌黄瓜(撒了很多盐和孜然),甚至叠我的床单和毛毯,帮我把湿衣服从洗衣机里拖出来,阳光很好的日子,大大小小的衣服,在衣架上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有时昏睡,他们把被子和厚衣服盖在我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学会了照顾这个瞬间变老的糟糕的妈妈。

鲸落总数(鲸落复生)(2)

孩子常常问我,为什么我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别人的妈妈会打扮得很漂亮,会做很好吃的饭,会做各种漂亮美味的蛋糕,会很多很多神奇的本事,为什么我只会看书,写字,做饭那么难吃,也不会化妆打扮成白雪公主(他们一直希望有一个像白雪公主一样美丽的、腰很细的、穿粉色公主裙的妈妈)……我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妈妈是外星人,不可以告诉别人,我看的书,写的字,这些全都是我的星球代码,迟早有一天,我要回到属于我的星球去,去那里继续写字,看书。

妈妈,能不能带我们一起去?

那里不行,可我迟早要去那个星球,变得很小很小,你要很耐心地在天空上找,才可以找到我住的那颗星星。

2022年7月6日,我出差重新到杭州。清晨的杭州,风很清凉,在飞来峰上的灵隐寺,悠远的钟声穿越重重山林,声声入耳。

曾经,青海玉树的高僧发问:”你的初心是什么?”

那时,西宁的朋友打造了一把四面开刃的刀,要献给玉树古老的寺院。朋友解释说,他想造一把握紧时只能伤害自己,而无法伤害别人的刀。

我已没有什么怨恨,许多事,都放下了。

——想起孩子曾问,还有谁住在我要去的那颗遥远的星星上。

我想那颗星星上,一定有待孩子如眼睛的善良的孩子爷爷,有一生善良忍让的我母亲和帅气勇敢的弟弟,有在汶川和玉树地震中去世的老师和孩子们,玉树的孤儿曾写道:“若生命回旋,我愿再见。”——若在她们的注视下,喧嚣的尘世间,在浮生里起伏的我们,是多么的渺小、自私和愚蠢……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人们互相杀戮,折磨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地球围着太阳转,而这个太阳,也只是上万亿个太阳中的一个而已。我所经历的,在浩瀚的宇宙和生命长河中,本是像尘埃一样微乎其微的小事。

——我愿好好活着,常常微笑着,一直等到,在星星上与他们相见的那一天,我梦见妈妈说,她会在下一个路口等我,等我和她一起走。那条在深海坠落的鲸鱼,每一滴泪水,都已汇入了大海,即使有一天,生命终结,最终坠落,它的唇边,也应该是曾经微笑的样子。

——依然走在路上的理想主义者,我想对你说,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什么,拨开云雾和泥土,或是梦,或者是你自己的心———因为终此一生,我们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认真地生活,这本身,也是一种力量。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在山下不断推起滚落的巨石,西西弗斯无法成功,西西弗斯永不投降。

——“你知道,你为什么哀伤?它不是逝去几年了,人们无法这样精确地说,它什么时候存在过,什么时候离开了,然而它存在过,它存在着,它存在于你的心里。那是一个更美好的时代,你寻找着它,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这段话,从12年年前到青海,就一直铭刻在我心上——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出生于青海黄南州热贡双朋西村,20世纪传奇的藏族人文先驱、一代奇僧根敦群培如是说。

鲸落总数(鲸落复生)(3)

(作者马金瑜,前媒体人,现在是行走在内蒙草原上听故事的人,也是三个小土匪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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