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策西汉刘向编订的国别体史书:治安策西汉第一雄文(1)

贾谊(前200年—前168年),,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贾谊少有才名,十八岁时,以善文为郡人所称。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亦称贾长沙、贾太傅。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抑郁而亡,时仅33岁。司马迁对屈原、贾谊都寄予同情,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后世因而往往把贾谊与屈原并称为“屈贾”。

讲《治安策》之前,交代一点背景。周代搞的是封建制,《封神榜》里的封神其实就是对分封诸侯的神话表达。周武王把子弟、合伙人和功臣们分封到全国各地,建立各自的诸侯国。到了春秋时代,礼崩乐坏,传统的封建制开始松动,然后到了战国,几大诸侯国内部越来越集权化。谁的集权程度越高,谁的战斗力就越强。结果,秦国的集权程度最高,所以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秦朝,正式废除封建制,改行郡县制。

用今天的话说,封建制有点像合伙人制度,郡县制有点像经理人制度。在郡县制里,诸侯国就不存在了,郡县长官都是皇帝雇佣的经理人,没有股权,只领薪水,职位更不能世袭,从性质上看其实就是高级临时工。所以郡县长官对皇帝的依附性就特别强,刮地皮的动机也特别强。到了秦二世继位,为了稳固皇权,首先把兄弟们都清洗掉了,这就意味着整个国家都没有贵族了,只有一个皇帝管理着很多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又帮皇帝管理着很多老百姓。

皇帝和临时工之间没有亲缘关系,临时工和老百姓之间也没有亲缘关系,所以儒家推崇的“亲亲之道”就算有人想推行,也根本找不到土壤了。儒家礼仪原本都是针对君子来讲的,“君子”的本义就是“封君之子”,是封建制下的贵族。这时候封建制没有了,贵族也没有了,君子礼仪自然也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了。皇帝管理临时工,靠的就是赏罚;临时工管理老百姓,靠的也是赏罚。人与人的关系就是陌生人对陌生人的关系,一切都变得很冷漠。

等到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反秦势力越滚越大。这种时候,合伙人制度最能激发大家的战斗积极性。所以项羽恢复了分封制,后来刘邦也沿用了分封制,这是大势所趋。诸侯分为同姓王和异姓王,前者是子弟,后者是功臣。但问题是,这个时候,人心早就不像周朝初年那么淳朴了,更何况刘邦算是半个流氓出身,思维方式和贵族很不一样。我们看整个中国历史,流氓出身的开国皇帝最有黑社会做派,翻脸快,手段狠,后来的朱元璋也是一个典型。

所以刘邦在坐定江山之后,陆续铲除异姓王,最后只留下一个无足轻重的长沙王,也就是贾谊不情不愿去做太傅的那一家。但刘邦没想到的是,同姓王也不让人省心。今天有一句俗话叫“一代亲,二代远,三代四代不相见”,现代社会的亲戚关系往往都是这样。分封的意义,本来是要亲戚之间多多照应,不要像秦朝那样,最后秦二世落得孤家寡人,临时工没有卖命的积极性,偌大一个秦帝国说垮就垮。

贾谊《新书》里边最著名的文章叫做《过秦论》,分析秦朝之所以迅速败亡的原因,其中一条就是说秦二世应该纠正秦始皇的郡县制,拿出土地和人口来分封功臣的后人。

贾谊显然是支持封建制的,但汉朝运行了几十年,眼看着亲亲之道约束不住同姓王了,实力派开始自我膨胀,觉得自己也是帝王贵胄,不比当今天子差。照这样发展下去,春秋战国的局面恐怕就要加速到来了。

应该怎样防患于未然呢?儒家的老办法,就是由上至下地开展思想品德教育,大力推行道德建设。首先要从皇帝本人抓起,皇帝正心诚意,做一个无瑕的道德楷模,然后慢慢感染皇后,感染身边的皇亲和元老重臣,再感染到外地的诸侯王。同时,也要挑选道德楷模给诸侯王当老师,贾谊本人就做过长沙王和梁王的老师。当然,我们都知道时代变了,社会格局变了,人心也败坏得太久了,这种办法肯定行不通。这就像给一个饿肚子的人天天摆满一桌美食,然后天天教育他吃糠咽菜才是美德。也许真会有几个天赋异禀的人能做到,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显然是强人所难。

和平方法既然行不通,来硬的是不是可以呢?后来在汉景帝的时代,晁错力主削藩,就是要真刀真枪来硬的,强行剥夺诸侯王的权力和财富。今天我们会觉得这是为了维护国家统一,维护中央政府的权威,完全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但当时的人不会这么看问题。很多人都会觉得皇帝不地道,强抢同胞兄弟的福利。儒家的标准想法会是:皇帝对自己的同胞兄弟都这么无情,对我们这些外人难道还能好?怕是皇帝失心疯了,要学秦始皇搞集权吧?

所以问题的难点就在于:分封还是要维持下去的,但诸侯国的规模一定要削减,如果每家诸侯的势力都很弱小,除非几十上百家联合起来才能和中央抗衡,那也就不足为虑了。皇帝最想让老百姓变成一盘散沙,同样也最想让诸侯们变成一团散沙。如果能有这样的办法,还一定要注意不能硬来,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才好大张旗鼓地推行下去。

贾谊就此提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主张,原文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意思是说,要分封更多的诸侯来削减单个诸侯的势力。

贾谊的这个主张,是在担任梁怀王太傅的时候写给汉文帝的。原文很长,全面畅谈当时核心的社会危机和解决之道,一开篇就很有一种危言耸听的感觉。我们从原文来体会一下:“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大意是说,当今的国家形势很糟糕,要为之痛哭的事情有一件,要为之流泪的有两件,要为之长叹的有六件,其他各种坏事数也数不过来,我就先不提了。

接下来贾谊又说,别人都说天下已经安定了,那不是蠢话就是谎话,其实都火烧眉毛了,请皇上听我慢慢讲。

这种语言策略是我们今天格外熟悉的,是电话诈骗的经典套路,特别容易俘获人心。贾谊这篇文章,谈的是天下的“治”与“安”,所以称为《治安策》。我们要留意的是,古文里的“治安”是“治”与“安”两个词连用,分别指“治理”和“安定”,和现代汉语里的“治安”不一样。

《治安策》的内容,在贾谊《新书》里也有,还更丰富。文章首先谈到的“可为痛哭者一”,这件最严重的事情就是诸侯王势力太大。解决方案一言以蔽之,就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贾谊还解释说:“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意思是说,诸侯的势力弱,皇帝就便于用道义来使唤他们;封地的规模小,诸侯就不会产生非分之想。

要谋划一件损人利己的事,一定要充分考虑可能遇到的阻力。这就像收税一样,从别人口袋里拿钱,神不知、鬼不觉才是上策。昨天讲过,当时的天下人心是很认同封建制的,如果皇帝直接剥夺诸侯的封地,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等于明火执仗地损人利己,损害的还都是自己的近亲,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所以贾谊说:咱们不抢。非但不抢,还要付出更多感人的亲情。现有的封建制度,只有嫡长子才有继承权,诸侯王的其他儿子都只有喝汤的份。

如果你不记得什么是嫡长子,我就再解释一遍:简单来说,嫡长子就是正房夫人生的大儿子。所谓正房夫人,也就是妻子,只能有一个,妻子死了可以续弦,续弦妻子的身份仍然是正房。俗语里所谓的“三妻四妾”只是形容女人多,男人并不会真有三房妻子。妻子只能有一个,其他女人都是妾。妻子生的儿子叫嫡子,嫡子当中的老大叫嫡长子。妾生的儿子都叫庶子,庶子当中的老大叫庶长子。即便庶长子的年龄比嫡长子大,排序也要排在后面。大户人家里,老爷只要兴之所至,丫鬟就很容易升级成妾,所以庶子的生母常常都是丫鬟出身。北京方言有一句骂人的话叫“丫的”,它的意思就是“丫鬟生的孩子”,这种孩子身份卑贱,虽然出身在大户人家,貌似有几分光鲜,但既没钱又没地位。

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比如诸侯王,可以娶很多女人,生很多儿子。但即便儿子生得再多,爵位和封地也只能由嫡长子继承。如果可以抛开传统,换一个思路,让所有的儿子都有一份继承权,都能得到一块封地,那么除了嫡长子之外,所有人都会高兴,而诸侯国越分越碎,自然也就威胁不到皇权了。

我们看《三国演义》,刘备总说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这位中山靖王就是一位超生模范,生了一百多个儿子。如果给他的每个儿子都有一块封地,中山国就会被细分成一百多份,而这一百多位新诸侯每人只要再生十几个儿子,封地就会再以十几倍的规模细分下去。当然,实际情况不会这么理想,因为要考虑到风俗和礼制,庶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继承权,细分只能在嫡子的范围里发生。

但即便是这样,封地细分的规模也会相当可观。只要经过一两代人的时间,诸侯对皇权就不会再构成威胁了。但如果偏偏有一些诸侯,本人和正房夫人都不争气,嫡子就是很少,那该怎么办呢?贾谊建议,不能干等着,要预先把他们的封地细分出来,给他们的子孙留起来,皇帝并不会强占这片土地。就算皇帝拿了哪家诸侯的土地,也应该在其他地方划拨相应的土地作为补偿。这就等于向天下表态,皇帝这样做并不是要损人利己,并不是见不得亲兄弟发达,恰恰相反,皇帝是很廉洁的,而且特别疼爱兄弟和侄儿,生怕那些没有继承权的孩子过得不开心。

这确实是很高明的见地,即便在实行的过程中会遇到阻力,但诸侯嫡长子的那些亲兄弟天然就有动力为自己争取合法权益,几乎用不着皇帝多操心。

贾谊自己说这叫仁政,免得将来骨肉相残,不过从学派特点来看,这倒很像是法家“法、术、势”三大件里边的“势”,用今天的话说叫做“造势”,也可以理解成“设局”。当势造好了,局设好了,所有人都会自动自发地按照你的预期去做事,不再需要你费时费力、手忙脚乱地去解决一个个具体问题了。

道理很好理解,如果你想挖一条水渠,最好顺着地形,从高处一路往低处挖,这就属于因势利导,你利用的是“地势”。如果反过来做,就会事倍功半,隔一段距离就必须安排一台抽水机。强化社会层级意识,让层级多一些,这也是造势,造好之后,自然就会“高者难攀”,底层人民只能仰视上流社会,不容易生出僭越的心思。

我们都知道刘备说过一句教子名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话并不难懂,但它的涵义绝不仅仅限于个人修养。这句话其实不该算是刘备的原创,贾谊早就讲过。贾谊《新书》有一篇《审微》,强调统治者要特别留意事物的萌芽状态,开篇就说:“善不可谓小而无益,不善不可谓小而无伤。”意思是说,对一件善事,不要因为它太小就以为做了也没好处;对一件恶事,也不要因为它太小就以为做了也没坏处。贾谊接下来有解释:这并不是说做了一点好事就对天下有利,做了一点坏事就对国家有害,而是说,如果对事物的萌芽状态不够重视,任它发展下去,将来很有可能会有大祸。所以,一定要防微杜渐、曲突徙薪,还要因势利导。

“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方案正是以这样的哲学来指导的,但是,汉文帝竟然迟迟没有采纳。等到贾谊死后四年,文帝才开始拆分了两个诸侯国。诸侯势力过大的问题,一直到文帝驾崩也没能解决。后来汉景帝继位,听了晁错的建议来削藩,激起七国之乱。如果不是有周亚夫这样的良将,叛军很可能就成功了,“七国之乱”在史书上就会改称“七国起义”之类的名目。

局面虽然稳定下来,叛乱分子也都被肃清了,但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根治。要等到皇位再传一代,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贾谊的方案才真正得以实行。

倒不是汉武帝突然想起了贾谊前辈,而是当时有一个投机分子主父(fǔ)偃(yǎn)上疏,把贾谊当年的长篇大论浓缩了一下,当成自己的想法。汉武帝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马上照办。这项政策,就是武帝一朝著名的“推恩令”。所谓“推恩”,就是让诸侯们把养育之恩推广到嫡长子的各位弟弟身上,不要让嫡长子独享爵位和封地。

政策果然很成功,诸侯国被越拆越小。汉武帝还嫌不够,又想出各种办法给诸侯们找茬,找了茬就能定罪,定了罪就能顺理成章地剥夺爵位,收回封地。汉朝的中央集权,在汉武帝时代终于彻底实现。

如果我们看回汉文帝,追问一下文帝当时为什么迟迟不实行贾谊的方案呢?最有可能的缘故是,文帝心软,完全没有武帝那种果决,而且当时汉朝开国不久,文帝和诸侯们的关系远比武帝和诸侯们的关系要亲。而且文景之治的核心是休养生息,不属于当务之急的事情就不妨拖一拖再办,也许拖久了就大事化小了。

所谓休养生息,就是政府少干预,少生事,听任民间经济自行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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