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北漂的话题又莫名其妙的火了。想起写过的一篇旧文。

本是出版社一位兄弟约的书稿,我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文体,关于北漂的半自传体评论?管他呢,反正懒惰的我,写了几年,那哥们都离职了,我书稿还没写够字数……

在这个小小号全球独家首发一下,让没漂过的,看看漂的生活。漂过的,来比比谁更惨吧。

北漂的你后悔了吗(刚北漂的那几年)(1)

01

南平庄是北京的一个城中村。位于北京西四环和西五环的中间,这里没有任何城市的气息,没有大商场,没有正规超市,也没有麦当劳、KFC。

在200多米长的街道两旁,除了一家网吧、两个小超市外,就是各种大大小小的餐厅、饭馆。四周密密匝匝拥挤着上千户平房,这些平房又都被加工翻盖成薄薄的两层,老北京或者早先的北漂移民房主们住楼下,形形色色的新北漂住楼上,往往一个七八平米的房间就挤了两三人。

与庞杂的人口相对比的是厕所稀缺,极少数房主修有厕所供自己家用,租出去的格子间大多没有厕所。于是,每个房间都备一个小小的塑料桶,每天黄昏和清晨会看到散步的人们个个提着小红桶,顺道去周边的厕所倾倒。

在南平庄的三角分布有三个厕所,供那些不愿意拉屎吃饭在一个房间的人们使用。但每个厕所都臭不可闻,尤其是东边一个。因为年代久远,臭味仿佛已经渗入斑驳的墙壁,已经成为空气的一部分。男厕所里面,撒尿的因为怕臭,往往一进门没两步就就地解决,于是污秽的踪迹从屋里面开始往门口蔓延,终于到了无处下脚的地步。

即使如此,每天光顾的人还是不少。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在这里住久了,很多人对臭产生了强悍的免疫力。第一次去那里的人进去撒泡尿就几近昏厥,但是常住者竟可以一边拉屎一边悠闲地看报。

在厕所的墙皮上,小纸条和各种笔留下的信息竟多是关于找工作的。我在全国很多城市公共厕所里看到的各种小广告都和性交易有关,只有这里是如此健康。这墙上的厕所文化充分说明,这里的大部分人在为饱暖奋斗,基本没条件或者来不及思淫欲。

02

以上是我回忆南平庄生活所经常能够想到的。在这些地方生活过的人会知道,现实的苦楚远甚于任何文字的描写。

2008年,我在南平庄生活了大概三个月时间。在那之前,我短暂回故乡,后又重回北京。2005年来北京,投靠的朋友是J哥;2008年回京,投靠的还是J哥。

我大学同学多数留在南京或者各回故乡谋职,来北京求存的不过三五个,男生就我一个。J哥是隔壁班的,但大学时一起踢过球,在南京毕业还曾短暂的一起租过房,是极好的朋友。

他先我半年就来了北京,目标极为明确,是为了考北大的中文系而来。我当初来北京,虽也是打着要考研的名义,其实远没有他坚定。我考过一年,以十多分的差距落榜之后,就基本放弃了。后来虽屡屡又萌生考研的念头,但事后反省,多是出于对生活的逃避,而非真的对考研有什么发自肺腑的信念。

J哥的意志,却一直令我敬佩。在北京的三四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放弃过考研的志向,往往工作半年,攒够生活费之后,就辞职,深居简出,一心只读圣贤书。

为了节约开支,他住过地下室,住过平房,对生活的外在要求极少。当初我和他一起住地下室,几个月之后我受不了地下的寒气,鼓动他和我一起去租了一间平房,好歹见着了阳光;而在南平庄,我也住了几个月,就受不了那里的艰难。

记得有一天狂风暴雨,我们住的那间房在二楼,大雨倾盆如注,雨水很快就漫过低矮的门槛,淌进屋里。J哥的床不大,加上我也不习惯和人同床,于是在地上铺着席子和被褥将就。见雨水进来,仓皇地收拾床铺,但整个空气中似乎都是要溢出来的水,无论怎么收拾,被褥仿佛都可以挤出水来。

而在泥水的肆虐下,屋里和屋外也没什么分别,我一边不停地往外扫水,一边随时注意保护电脑和书籍不要受潮。在忙碌的同时,我内心悲凉。这种在屋子里还被暴雨折腾得无比仓皇的场景,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历过。

那时农村的很多瓦房漏雨,一到梅雨季节,很多人家就会准备好坛坛罐罐,在常漏雨的地方接水。我家也不例外,甚至常常听着屋顶雨水滴漏在脸盆中的叮咚声入睡。可我苦读多年,从那个小村庄混迹到了北京,所过的日子竟很多年前的农村一样憋屈,这令我异常难受。雨过天晴没多久,我稍有积蓄,就搬离了那里。

可这样的北漂生活,J哥过了几年。事实上,北京有很庞大的北漂“考研族”。北大清华这些名校的四周,都遍布着很多半工半读、甚至完全无业,常年就在复习只以考研为人生目的的年轻人。

他们的神色和表情,似乎有些相同的地方,看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对旁人的眼光又极为敏感,遇见狐疑的目光,他们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坚决和骄傲。我一度为此陷入困惑,不管不顾地只求考研,这到底是该敬佩还是不屑?该怎么区分为理想的进取和对现实的逃避?

03

这些问题困扰我很长时间,顿悟来自一个偶然的机会。同在北京的大学同学,还有一位叫R的女生。她家境远好过我和J哥,来京不久就在南二环买了房子,后来考上博士研究生,中途赴美留学一年。

我之所以要特别交代她优良的家境,是为了作为对比,衬托她后来的一些选择,是多么的不同寻常。她从美国回来之后,不顾自己导师的反对,选定了一个博士论文项目,大致是关于底层打工者子女的教育。

显然,这不是一个很时髦的课题,而要搜集足够的素材,更是得付出很多学术精英们不屑去做的努力。R在石景山一个打工者聚集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有一次同学聚会,我陪她去租住的地方取过东西。那房间就很像我曾经在南平庄住过的样子。

我在南平庄居住的时候,也曾无聊地站在门前,观察一个个从小巷里经过的男男女女,他们是做着什么工作,是为什么来北京,对于未来又是否存留什么梦想……我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从不敢设想——这里面会有一个家境优渥的留美博士,她放弃自己温暖的家不住,而蜗居在暖气不足的平房,就为了能拉近和底层打工者的距离,为了写出一篇高质量的论文。

当初我无论是住在知春路的地下室还是南平庄,大抵是因为前途未卜、经济困顿,如果可能,我大概一刻都不愿意在这些地方多加停留。可R却是主动的选择,如果不是有着极为纯粹的理想主义,我想是很难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坚持数月的。

于是那一刻起,我开始理解J哥这样的人。尽管他和瑞瑞的选择存在不小差别,但在极端恶劣条件下的精神坚持总有意义,就像那些苦修的僧人,他们的价值也许不在能否给世人带来直接利益,而在于提醒世人——生活还存在别的可能。

也许其中不乏很多个体,是对生活和工作的逃避,但是他们集体营造出来的肃穆坚决的求学氛围,能让那些有志于理想者少些孤独,这岂非也是很大的功德。

04

当然,即便理念上毫无问题,具体到身边人,我们还是未免担忧。现实中,很多人确实在这种对于理想的执着中迷失。除了那梦中目的地,他们看不到生活里的任何五彩斑斓;哪怕他们心态平和、吃苦也是福,但在身边亲朋看来,未免心中不忍。

有段时间,我对J哥也满是忧虑。他连续两年落榜之后,我不担心他心理的抗打击能力。只担心岁月不饶人,校园中纯净一年,社会上已太多变迁。我们这些同学纷纷结婚生子,有自己的生活,而他孤独一人,能否让自己的生活如意?

无论是地下室还是南平庄那样的所在,正如同驿站,只可短暂盘桓,不是久居之地。每天所见的都是来来去去的身影,时时日日在提醒着你时光流逝、人事无常。我不知道,但身边邻居变换,J哥都是什么心情,又是怎么熬过一个个孤寂的夜晚。

但心中的所有挂念,在现实中都风吹无痕。居京不易,我结婚生子,跳槽买房……在凡俗的生活压力下,连常和他相聚吃饭聊天的机会都很少,偶尔想打个电话,欲拨号码的时候,却又犹豫再三,终于挂断。

男人间的知交好友,若遇大的患难,绝对不会皱眉怯于援手,可是这寻常生活中的微蚁噬咬般的小痛小麻,我又能如何宽慰?更何况也许一切都是我多虑,J哥在他的书斋中,是自己的得意君王,我又何必以自己庸常的成败观念,去骚扰他呢?

我本以为在京城地下室和城中村,煎熬数年毫不退却的J哥,是铁了心要在北京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可是不曾料到,后来他却华丽转身,以考研究生的方式回了家乡。

原来,两年报考北大落榜之后,他调整目标,改报北京师范大学,后来又如愿调剂去了家乡的扬州大学。虽然在北京,我远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愿看见他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北京的这些年,他历经苦寒,尽一切可能地燃烧了自己,尽管结局未必事事如愿,但至少就他而言,已无所遗憾。人生最大的圆满,不就是在每个阶段,都全力为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倾尽全力吗?在我看来,J哥转身回归故里,可以不带走一片遗憾的云彩。

05

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和妻子坐车路过南平庄,我指给她看,说我曾在这里住过三个月。不太记得妻子当时是怎么应答,但说这话的时候,我内心却异常复杂。在南平庄居住的时候,我一心想着要逃离,可却不知道该往何方;数年之后,我是否找到了理想的居住地,是否能以一种忆苦思甜的心态,来面对曾经折磨我的地方?现在看来远远不能。

我的前三十年,似乎一直在逃跑的路上,从那个村庄,到乡镇、到县城、到省城、到北京,在北京从地下室,到平房、到城中村、到居民楼,我四处辗转,总算过上看似正常的生活,可是这漫长的逃亡,目的地在哪里呢?

在网上偶尔还会和J哥聊天,时空阻隔,我们有一搭没一塔的闲聊难以深入,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过得幸福安心。不知道我们一起在地下室和南平庄所经受的辛苦,在他的记忆里被赋予了怎样的标签。

在我的心里,所有的经历都成了无甚意义的过路风景。因为我的三心二意、随遇而安,总觉得自己辜负了那些受苦的岁月。好在路还很长,我时常敦促自己可以和当年的J哥一样,找到一个方向,哪怕在困苦中挣扎,困苦终究能在记忆中闪亮。

如果可以对还在北京各个幽暗角落挣扎的后来者说句话,也只有很鸡汤的一句,珍惜自己的苦难遭遇,所有的苦难惟有被理想之光照耀,苦难才是有价值的。否则,只是被苦难羞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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