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

而且如果活得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写出十行好诗。

因为诗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

诗更多的是经验。

他写了一本关于生死抉择的书(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1)

《马尔特手记》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著 曹元勇/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

他写了一本关于生死抉择的书(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2)

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

摘自《马尔特手记》第一部第14节

既然我正在学习观察,我想我应该着手做一些工作了。我已经二十八岁,差不多仍然一事无成。让我们回头看看我都做过些什么吧。我写过一篇研究卡尔帕乔的文章,写得很糟;写过一个题为《结婚》的剧本,试图通过一些暧昧的手法来阐明一个荒谬的主题;还写过一些诗。啊!可是那些诗的确算不上什么,何况又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写的诗呢。一个人应该耐心等待,应该在整个的一生中积累各种感受和欢愉;而且如果活得够长的话,那么,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也许能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简单的情感(感情,我们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诗更多的是经验。为了写出一行诗,一个人必须观察很多城市,很多人和物;他必须了解各种走兽,了解鸟的飞翔,了解小花朵在清晨开放时所呈现的姿态。他必须能在沉思默想中回想起异域他乡的条条道路,回想起各式各样不期而遇的相逢,和各式各样长相厮守之后的分离;还有那些迄今依然难以言说的孩提时光;还有父母双亲,当他们想方设法带给你一些欢乐时,你却因为不理解而伤了他们的心(对别的人来说,那些欢乐很可能是不会弄错的);还有童年时代患过的各种疾病,那些疾病发作的时候非常奇怪,引起那么多深奥而严重的变化;他还必须能回想起那些在僻静的房间里度过的时日,那些在海边度过的清晨,那海,那大洋,那一个个在旅途中度过的夜晚,山高水长、繁星飞舞的夜晚。哦,可是,能够想到这一切仍然不能算够。他还必须拥有关于许多个爱情之夜的回忆,那些爱情之夜又迥然各异,互不相同;还有关于分娩中的妇人喊叫的回忆,关于闭门不出、面色苍白、轻松酣睡的产妇的回忆。而且,他还必须在临终者旁边待过,在死者旁边坐过,当时房间的窗户敞开着,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声音。当然,拥有回忆还是不能算够。如果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不能胜数,他还必须能够忘却,必须有强大的耐心去等待,等待那些回忆再度光临。因为那些还只不过是回忆中的事物。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转化成了眼神和姿态,难以名状,而又跟我们自身融合为一,再也难分彼此——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在这种极其珍贵的时刻,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成为真正的诗句。

但是,我的那些诗都不是以这种方式写出来的,所以都算不上是诗。当年我创作那个剧本的时候,我又是怎样地误入歧途啊!我岂不是一个模仿者,一个愚蠢的家伙吗?否则为了描写两个在生活中相互为难的人的命运,我怎么会需要插入一个第三者呢?我是多么轻易就落入了这种窠臼啊!而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贯穿了所有生活和文学的第三者,这个从未存在过的第三者的幽灵,实际上毫无意义,必须删除。第三者,是大自然的一种假象,永远在竭力使人们的注意力偏离大自然最深邃的奥秘;是一道帷幕,遮住了正在上演的戏剧;是真正的冲突处于无声的寂静状态时出现的喧闹。所以人们通常都会认为,从古到今,每个作家都会发现,要表现相互之间有矛盾的人是非常困难的。而第三者,正因为他是不真实的,就成了最容易着手的部分;每个作家都有能力处理他。他们那些戏剧刚刚开始,你就会发现,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第三者出场了;他们似乎一点都不能等待。而第三者一出场,一切就好办了。如果第三者姗姗来迟,那将是多么乏味无趣啊!没有第三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会停滞下来,徘徊不前,等候下去。的确,要是一直这样滞塞、延拖,怎么办?剧作家先生,还有你们这些懂得人生的有教养的观众,倘若这个很受欢迎的交际家,这个像万能钥匙一样适合介入各种婚姻的狂妄小子失踪不见了,那该怎么办?比方说,假如魔鬼把他抓走了,怎么办?让我们假设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大家立刻就会看到,舞台上人为地出现的真空;那些用砖墙建造的舞台就像危险的洞穴,只有从包厢边缘爬出来的蛾子,在这空洞的窟窿似的空间里跌跌撞撞地飞行。于是,剧作家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地待在他们的别墅里了。社会上的侦探事务所也都倾巢而出,为剧作家们到处寻找这个不可缺少的第三者,也就是情节本身。

当然,剧作家们是一直生活在人群中的,这里所谓的人群不是指那些第三者,而是指相互冲突的双方。关于这相互冲突的双方,可以说的东西丰富得令人惊讶,可是迄今为止却什么也未曾说过,尽管他们双方一直都在受苦,行动,同时又不知道怎样救助自己。

太可笑了。此刻,我坐在自己的陋室里,我,布里格,尽管已经活了二十八个春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我就坐在这里,什么都不是。然而,这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却开始了思索。在一间六层高的阁楼里,在巴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这个人这样思索着:

这是可能的吗?他想,人类迄今所看到的、认识的、说过的事物都是不真实的、不重要的?这可能吗,人类曾经拥有数千年的时间来观察、沉思和记载,却让这成千年的机会白白地滑了过去,就像学校课间休息的时间,一个人吃着三明治和苹果就让它流逝过去了?

是的,这是可能的。

除了人类已有的发现和进步,除了已有的文化、宗教和关于世界的智慧,我们的生活仍然停留在表面上,这是可能的吗?人类甚至将这无论如何还有某种意义的表面遮上一层乏味得难以置信的东西,致使这表面变得就像暑假期间社交沙龙里摆放的家具,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整个世界的历史都被误解了?这可能吗,我们关于历史的认识是荒谬的,因为人类总是谈论历史上的群体,就像是谈论汇聚在一起的一大群人,而不是谈论某个个体,众人都聚集在他的周围,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濒临死亡?

是的,这是可能的。

这可能吗,我们会坚信有必要复原我们出生之前发生过的事情?每一个个体都必须被提醒,他实际上是所有那些已经不在人世的人的后代,而且他也确实知道这一点,绝不应该被那些持不同见解的人所说服,从而相信其他的观点,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人们极其精确地认识的一段历史,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这是可能的吗?对他们来说,所有的现实都是虚无的,他们的生活虽然没有停止,却跟任何事物都毫无关联,就像空屋子里的一只钟,任凭自己嘀嗒不停,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对仍然活着的年轻姑娘,我们竟一无所知,这可能吗?当我们说“女人”“儿童”“男孩”这些词时,却不相信(不管是受过多么好的教育,就是不相信)这些词早已没有了复数形式,只有无法计算的单数,这可能吗?

是的,这是可能的。

当人们讲到“上帝”时,意思指的是某种他们共同拥有的事物,这可能吗?以两个小学生为例:其中一个买了一把小刀,他的伙伴在同一天也买了一把完全一样的小刀。一个星期过后,他们拿着刀子一比较,发现两把小刀的相似之处已经所剩无几——在不同的人那里,刀子的命运也是相去甚远。(“唉,”其中一个小学生的母亲会说,“如果你总是这么快就把每样东西用坏……”)啊,那么,有没有可能一个人拥有一个“上帝”,却从不用“他”呢?

是的,这是可能的。

然而,如果所有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尽管仅仅是好像有可能,那么毫无疑问,为了世界上的一切,必须做些事情。不管首先想到这些的是谁,哪怕他是一个普通人,不是最合适的人选,既然他产生了这些烦恼人心的想法,他就必须着手做一些曾被世人忽略的事情。而眼下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个年轻的、无足轻重的外国人,布里格。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夜以继日地写作。是的,他只有写作;写作才是他的归宿。

他写了一本关于生死抉择的书(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3)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诗人,20世纪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他创造了现代诗歌艺术的巅峰,通过译介影响了中国整整几代诗人。代表作为《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

▼点击【阅读原文】跳转购买链接

| 往期精选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招聘 | 世界那么大,只为遇见你

徐则臣《北上》荣获“2018年度中国好书”

周冬雨特别出演《阳台上》丨电影改编自任晓雯同名小说

2019花地文学榜揭晓:《梅边消息》《北上》上榜

徐则臣《北上》入选“《当代》·长篇小说论坛2018年度五佳”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度好书丨致敬好书,致敬作家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揭晓 |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两本书获奖!《世间已无陈金芳》获中篇小说奖!

付秀莹《陌上》获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

十月文艺

他写了一本关于生死抉择的书(他只好坐在六层楼上的陋室里写作)(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