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突然对某种铺天盖地的电影风格有了厌烦，连带着厌烦了所有电影。那种电影，有点像卡佛的小说，工整、得体、内敛，有经过严格训练和修改的影子，但就是枯瘦、克制、过于简练，而且，病恹恹的。很多地方，装出背后有冰山的样子，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这种电影看多了，我就思念起好莱坞的那些老电影，热情、丰盈、强壮有力，就像两个年轻人，一看见对方就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就是春风拂面，蠢蠢欲动。
但整个新世纪，从小说到电影，都是这种病恹恹的作风，所以，偶然遇到一个不那么病恹恹的电影，就觉得格外珍贵。
例如《爱乐之城》（即将于2月11日元宵节全国超前点映）。
这电影，如果把色调一调，简直像是五六十年代的好莱坞拍的。女主米娅，为了当演员，离开家乡小镇和老父亲，到好莱坞去追梦，就在片场的咖啡馆当女招待，咖啡馆对面的建筑，就是《卡萨布兰卡》当年某一幕的取景地，亨弗莱·鲍嘉和英格丽·褒曼曾经在窗前演过戏。
她不断寻找试镜的机会，不断遭到打击。尽管她在试镜中的表现，其实可圈可点，例如对着电话讲话那一段，演得纤毫毕现，层层递进，峰回路转。可就是遇不到好的机会，可能只是时机未到，所以她和一起租住的姑娘们，热衷于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参加好莱坞影人的聚会，看看会否遇到好机会，遇到贵人，也许，“贵人就藏在人潮中。”
转眼就遇到了那个人，却不是所谓贵人——她某天穿了试镜要求的衬衣，正准备离开咖啡馆，却被端着咖啡冒冒失失走过来的男士撞上，她只有在衬衣外面披了冲锋衣去试镜，结果可想而知。
洒咖啡是韩剧常见伎俩，也是所有古老俗套电影的惯用伎俩，洒了咖啡，就意味着两个人没完，还要见第二次。
她某天行走在街头，被酒吧里的一段钢琴声打动，推门走了进去，却发弹钢琴的正是冒失男士，名叫塞巴斯蒂安，而他因为弹了规定曲目之外的曲子，瞬间被解雇。
他也是追梦而来，为了成为爵士乐演奏家，为了开爵士俱乐部，他喜欢的爵士，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改良、进化、软化甜化过的爵士，而是老爵士，逆流而行，这就注定曲高和寡。
他们相遇之后，得到了她的鼓励，或许也是为了给她展示一个更好的自己，他走了弯路，加入流行乐队，随即成名。她来追问他为什么丢了初心，为什么“在意别人喜欢不喜欢”，他急眼了，说了最不该说的话：“也许你只是喜欢潦倒时的我，因为能让你自我感觉良好。”
俗套，都是俗套。包括后来的兜兜转转，聚聚散散，都是俗套。但俗套到了达米安·沙泽勒 （Damien Chazelle）手里，怎么就那么钻心，那么好看，那么清丽隽永。包括歌舞段落，如果落到别人手里，一定让人觉得突兀，但在这里，却是像催眠一样，不知不觉地就出来了，不知不觉就结束了，像是短短的一个梦。主人公说着说着，语调微微有点变，然后有了歌的节奏，有了曲的韵律，然后灯光突然聚焦在他（她）一个人身上，他（她）开始唱，却并没有忘情，没有歇斯底里的高音，还是像说一样，然后说完了，梦醒了。
我看到有人说，主人公唱得不好，因为瑞恩·高斯林（Ryan Gosling），艾玛·斯通 （Emma Stone）不是专业歌手，高司令花了几个月学的钢琴也太过潦草，但他们厉害的地方恰恰在这里，扬长避短，舍远求近，不唱高音，不夸张不戏剧，就用演的方式唱，用说的方式唱，反而游刃有余，字字有情，句句有味，节制而干净。整部戏，其实就他们两个人在撑着，但他们就是连唱带说地，撑足了两个小时。
最重要是，整个故事，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劲头，两个人都不懈怠，不颓丧，不反复追问人生，热情洋溢地追梦而去，即便稍有挫败，太阳一出，就又能重新振作。那是歌舞片特有的韵律和节奏带来的，也是高司令和石头姐带来的。就爱这股劲，让俗套也变得异常可爱。
俗套之所以不俗，还因为信息量足够大，生活细节真实饱满，以小见大。举个例子，故事开始不久，女主角在咖啡馆工作，有位女士聘聘婷婷走进来，要一杯咖啡，马上有资深侍者过来，对女士面露笑容：“我们请”，女士说：“谢谢，不用。”自始至终，只见女士的背影，但我们可以想见，必然是好莱坞大咖，才有这种待遇吧。故事的最后，女主角成名，走进当初工作过的咖啡馆要咖啡，新的侍者扑过来，微笑着说“我们请”，她也说了“谢谢，不用。”
俗套不俗，还因为它不只有爱情，还有一整部歌舞片历史。1927年，光电管被发明出来，它能够把声波转换成电磁波记录在电影胶片上，放映时再还原成声波，电影公司迅速利用了这项发明，第一部有声片《爵士歌手》就在当年问世。紧跟着出现的，就是许多歌舞片。一直到今天，歌舞片仍然时隐时现，尽管形式上千变万化，面孔和大腿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只要电影中人开口唱或者伸腿跳，早期歌舞电影的魂魄，就慢慢回来了。
《爱乐之城》里塞巴斯蒂安的音乐人生，是精心设计过的，不声不响地，浓缩了整个歌舞片的历史。他刚出场，弹着朴素的爵士钢琴，拉着路灯灯柱，模仿《雨中曲》，渐渐地，随着他加入流行乐队，走了弯路，他的曲风变了，手下的琴，变得千姿百态，有红有黑，有金有粉，有电声键盘，有背带式键盘，但在故事的最后，他又回归到最初，弹最简单的琴，最朴素的曲。
这段弯路，这段由简到繁，又重新回到简单的历程，可以隐喻电影，可以隐喻歌舞片，也可以隐喻爱情。爱情多半是这样，从朴山素水，到繁花似锦，最后蓦然回首，依然朴素简单，却扣人心弦，犹如高司令和石头姐在片尾的对望。
所有这些，都装进了他们的相聚分离里，电影人成就自己的过程，洛杉矶这个城市的美，都借助这段隽永之爱，得到展现。一段爱情，倒映着整个城市的灯火，一段好莱坞外史。
韩松落见好：hansongluo85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