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沈若尘

时令的脚步刚刚踏入初夏,头顶上的太阳光便立刻明晃晃地洒泼下来,霎时铺满了小城的角角落落,使草木不长的青石板弄堂,赤裸裸地暴露在天光白日之下。小弄堂的石板路不再湿漉漉,也没有了斑驳的布满苔藓的粉墙,戴望舒笔下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寂寥的“丁香”姑娘,早已默默离开。

我家所在的小巷,越地多称弄堂,不宽,但是很长。从临街的弄口一直延伸到登科台门,曲里拐弯的将近一百五十米,一路青石板到底,可谓一条长弄堂了。小弄堂处在古县城丰惠的商贸闹市区,东临济富桥,西近庙弄口,对于在小城商街里就业讨生活的人来说,上下班近,街河在侧,街市近便,确实是一个好地方。

弄堂里的旧时光和新气象(晚潮夏天老弄堂里的孩子们)(1)

二十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是弄堂里最为热闹的时期。弄堂里十八九户人家,一批新中国的同龄人都已是七八十来岁的小孩子。他们开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在弄堂里来回飞奔。

一条狭长的弄堂,一下子涌出来那么多的小孩子,常常聚在一起。那时每一户人家的生活条件都差不多清苦。戏乐好玩是儿童的天性,孩子们怎样去寻找各种可以得到且不用花钱的游戏?

小姑娘们比较斯文。春夏时节,天气不冷不热不燥时,在自己弄堂里边找一块宽敞幽静的空地,三五个人集在一起跳橡皮筋,跳绳,踢毽子,跳房子,掷沙袋,有滋有味地玩得非常开心。

小男孩就不一样了。除了在弄堂角上墩(音)铜钱,刮洋鬼(音)子,更感兴趣的是追与逃。建国初期,城内有不少战乱时期毁损的房屋废墟,大量的断砖碎瓦还没有清理,在弄头弄尾堆成了高山堆。这便是孩子们模仿连环画故事情节进行实操的好地方。找来一些楝树籽、冬青树籽做子弹,用铁丝弯弹弓,拣一些小碎砖块当手榴弹,把家里的竹笾、雨伞、笠帽,悄悄拿来当盾牌,“冲呀!杀呀!”玩得特别起兴。那时候并不觉得这样的活动有多枯燥单一,想象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玩的。因为争战必分胜负,所以常常乐此不疲,周而复始。还有几个甚至跑出去参加别的弄堂小伙伴同样的游戏。

盛夏来临时,下水游泳,是弄堂里的我们记忆中挥之不去的欢乐时光。“幽鸟飞鸣翠木阴,小鱼游泳绿波心”(陆游《即事》),到了“楝树花谢,汏浴汏到夜”的时节,下午三点过后,弄堂里的小男孩大多都汇聚到弄口对面的河埠头,那里顿时成了孩子们的泳池。孩子们像一只只初识水性的小青蛙,抬着头,闭紧嘴,双手紧紧地攀牢街河的石驳坎,“赤呼赤呼”地在清浅的河水里扑腾、打水仗;或者捏着鼻子在水底下躲鼻头嗡(潜水);还有几个人站立在河埠边上学习跳水;更有胆子大的,还结伴跑到西大街的八字桥上去比赛“惯鲤鱼包”(跳水)。八字桥桥拱边的石柱上面,伸出来一个约两尺长的石螭头,桥拱下的河面开阔,河水够深,是小孩站在螭头上面跳水的绝佳位置。每一次成功的跳水,都会激起同伴们的大声欢呼。

每一年的夏天,我家三兄弟,私自下河玩水,是最让父母心惊肉跳的。尽管父母一再叮嘱,一不小心,还是会闯祸。一次,一条大木船顺水通过我们在游泳的河段,快速向济富桥方向撑过去。我觉得好玩,从水里一跃而起,双手攀住船舷,勾起双脚,想让快速前进的木船把我带到济富桥下面去。哪里知道自己的手劲根本撑不住水流冲击的力量,双手一软,整个人滑入水中,一下子被船边的涡流卷到船底下。幸好这惊人一幕被同游的小伙伴发现,大声呼救,船主及时停船下水找人,把我从船底下拉了出来。事件发生不到分钟时间,没有造成损失,但在我心里,却留下了一生一世的阴影和教训。它比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忠诚于人生,让我充分理解了父母对于我们管教的良苦用心,从此明白自己的人生路上应该如何慎思善行。

夏天的夜晚,是小孩最温馨的享乐时光。夜晚乘凉的开始,无需约定时间。某一个闷热的傍晚,在暴热的太阳刚刚下山的那一刻,每家每户都会不约而同地在门前屋后的空地上洒水降温,从家里搬出桌椅,搭设凉床。在弄堂里的前道地、后道地和前院、后台门中摆开。我家在台门里边,屋前有一块四五十平的天井,因此在摆放乘凉桌椅的时候,顺便把晚饭也摆到了天井里,饭桌旁边再堆上一堆准备烟熏的艾叶枯草,在夜幕降临时用来驱赶蚊子。从此开始了一年之中最有味道的,也是小孩一直向往的避暑乘凉。

记忆深处,夏夜,陪伴在我们身旁的一定是母亲和祖母。那时候,没有空调和电风扇,我们躺在竹凉床上面,母亲在边上摇着大蒲扇,为我们扇风和驱赶蚊子。夏天的夜空,星光闪烁,澄澈明净。仰躺在床上,双眼盯着星空,先数天上的星星。天王星、地王星、北斗星,还有一口气念十八颗星星的游戏。随后,祖母和母亲也会变着花样给我们讲一些小故事,让我们在凉爽的惬意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王母娘娘和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的故事,还有一些简单的绕口令:冬瓜,冬瓜,上棚开花,下棚结瓜,一口气念十八个冬瓜,是我家的保留节目。若是遇到谁家有好听的感兴趣的故事,孩子们也会像赶集会一样,搬个椅子,围坐在一起,抬着头,专注地听大人们讲那些似懂非懂的传奇故事。

一年接着一年,孩子们渐渐长大,升学就业,成家立业。

如今,当年的孩子各个都有了自己的儿女、孙儿女。当初生活在弄堂里的几十个小孩,已繁衍成几十上百个家庭,居住在镇外、县外,省外,甚至国外。似乳燕,像雄鹰,都已飞向蓝天,在广袤的天地里自由翱翔。老弄堂却一天天地清冷了下来。

今天,古城里我们出生成长的那条老弄堂依然还在,只是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一份人气和那一份热烈。

父母在,家在;父母不在,故乡还在。故乡在左,异乡在右,那里是我们共同的血脉之地。常回乡看看,让内心深处那抹沉重的乡愁得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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