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月圆人和。
每到这个时候，席间总会听到老年人的谆谆教诲。作为不上不下的中年人，我们不仅要自己洗耳恭听，还得强迫下一代竖起耳朵。
教诲的核心内容，主要是忆苦思甜。比如今天有排骨，剩下的骨头怎么处理，这就是一个话题。
我说不能扔掉，可以喂小狗。老人摆摆手，说在以前啊，都是卖掉的，能换钱。
小孩就问，他们买骨头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了，骨头可以用来熬胶。
1、
在老家的时候，每到年底总有很多家杀猪。
此起彼伏的嚎叫，就是孩子们的兴奋剂，这意味着解馋的时候到了，一个一个都是摩拳擦嘴，迫不及待。
除了吃肉，多少也能啃几块骨头。运气好的，家里弄个猪头，这年前年后真能解馋。
吃剩的骨头，都不会扔掉，一般都是放到一个破瓦盆或者晾干了装到麻袋里面。等过了正月十五，就有人来收。
价格很便宜，不过也够买两块豆腐。
我不明白吃完的骨头还有啥用，母亲说可以用来打骨粉，还可以熬胶。
这干巴巴的骨头还能熬出胶来？还真没错，母亲说很多补鞋的、修车的都是收了骨头自己熬胶。
这简直就是化腐朽为神奇，我一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熬胶的。没想到在老家没实现，搬到城郊家属院之后，还真的让我看到了。
熬胶的，是我们邻居，也是父亲厂里的同事，我们都喊他关大爷。
关大爷和我家，就隔了一个院子。他为人诙谐，喜欢帮助人，尤其是喜欢逗孩子玩，所以在家属院里面很受欢迎。谁家里有东西坏了，都不用找别人，关大爷就没有不会修的东西。
尤其是需要粘合的东西，用上关大爷自己熬的胶，粘得比原装得还结实。
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维修机器设备，是厂里维修科的骨干。
关大爷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
他们这一代人，最大的遗憾就是想读书的时候读不成，能读书的时候，基本已经成家立业了。
没有书读，并不妨碍自己追求上进的心。
关大爷在村里的时候就开始修自行车、地排车、拖拉机、农机、收音机、钟表、电视机，凡是有可能坏的东西，他都想办法去修。
熬胶的手艺，就是在这个时候琢磨出来的，维修离不开好胶。
等现在这个厂建立的时候，他被调过来。听父亲说他到厂里报到的时候，啥也没带，就带了两瓶自己熬的胶。
调过来之后，大伙才发现，关大爷就是一个宝藏。他不仅懂维修，还是优秀的文艺人才，唱歌、朗诵都行，就连变魔术也不在话下。
甚至，他还教我们外语。
比如苹果，叫xuepichi（削皮吃）；香蕉，叫baopichi(剥皮吃）；自行车，叫qilejiupao(骑了就跑)。
我们都当真了，被他耍得不轻。
大概是因为会得太多，脑子太聪明。正合了葛优那句话，热闹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才四十多点，脑袋就剩下后面一圈铁丝网，中间成了光滑的溜冰场。
关大爷结婚很早，媳妇是在老家娶的，黑壮敦实，大大咧咧。大娘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女儿，老大到老四差了十几岁，而且一个比一个漂亮，所有人都说关大爷老了不缺酒喝。
我曾经很崇拜的问关大爷，你怎么会这么多。
关大爷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很认真地给我说，不多学点东西，怎么养这一大家子人呀？艺多不压身，懂吗？
也是，一家六口，全靠他一个人养活。搬过来没几年，又添了一个小五弟，那罚款加上生活负担，不是一般的重。
2、
建厂不久，厂里从日本引进的全套设备到位，三个日本技师也到岗了。
虽然我们不喜欢那个地方，但是人家的工作态度确实给厂里人上了一课，确实敬业，确实认真。
只不过他们只能在厂里呆几个月，确保机器运转正常就得回去。
厂长把维修部的精英都派过去跟着学习，他们几个一是年轻，二是都是技工学校出来的，算是专业人才。
关大爷也去了，三个技师一人带一个，没有他的份。他就是去打杂的，一个人伺候七个人，还有一个翻译。
等那三个技师漂洋过海回老家之后，没几个月，机器就出了大问题。三个精英想破了脑袋也解决不了，越洋电话打了几个小时，电话费都把厂长疼坏了。
到最后依然一团糟，厂长急地开骂，都他娘的不管乎啊，白让你们跟着鬼子好吃好喝了几个月，到最后全不管乎啊。
关大爷悄悄给维修科的头头说，让我试试。头头说试个头，他们不行你就行了？结果让厂长听见了。
厂长有水平，老关，你来试，试好了你就是科长。维修科长后悔的差点当场掌嘴。
关大爷还真就给试好了。厂长激动地握着关大爷的手说，还是你管乎啊！厂长说到做到，第二天，关大爷就被任命为维修科副科长。
这就是领导的水平，说让你当科长，是激励你，让你当副科长，是锻炼你，反正也没说让你当正科长。
不过，关大爷倒是落下一个外号，叫做管乎。
后来父亲问他到底怎么偷师的，管乎先生喝得有点多，说鬼子我是搭不上话，可翻译是中国人哪。
当了副科长，当然得请客，请客地点就在他家里。
当时正在放暑假，我和马小也跑去凑热闹，马小是一个车间主任的孩子。小小的院子里面满是人，都是同事或者邻居。我母亲和关大娘还有几个阿姨在厨房一起忙活，当时都没钱，请客也是在家里，大家互相帮衬。
没想到厂长也来了，这面子不小。厂长其实很随和，在下面没有厂长的架子，我们小孩里里外外窜来窜去他也不在意。
对于关大爷升官，大家都挺高兴，觉得毫不意外，是金子早晚都发光。除了维修科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当着厂长的面，也不敢太过分。
我们家属院的房子，普通人员都是一间主屋，内外两个卧室。外面是两间配房，一间当厨房，一间当储藏室。
储藏室门关得很紧，上面挂了一把大锁。
这神秘的储藏室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马小说关大爷的宝贝都在里面。我们趴着窗缝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窗户都被他自己做的窗帘布挡住了。
说来也巧，关大爷问厂长喝什么酒，厂长说别的酒不喝，就喝你自己泡的药酒。大伙一听有药酒，就来了兴致，起哄关大爷赶紧拿出来。
关大爷一看，没办法了，就带着钥匙来开储藏室。关大爷从一个铁架子下面搬出来一个半大的酒坛子，抱着去了主屋，忘了锁门。
我们偷偷闪进去，把门关上，那真是大开眼界。
三面墙都焊了铁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满满的。各种工具，各种原料，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件，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房子中间，是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像电视上的屏风但是只有桌子那么高，有五六个扇叶，中间有活页连着。每个扇叶都得十多厘米厚，从上往下，还分了一格一格的。
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我们转着圈看，太专注，没想到门突然开了。
我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撞到后面的马小身上。马小一躲，蹭倒了一把小椅子。小椅子上面有一瓶乳黄色的粘稠液体，咔嚓一声，全碎了，粘稠的液体流了一摊。
这声音太清脆，清脆的整个院子的人都不说话了，赶紧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和马小他妈一看就是我们闯祸了，挥着手就过来打。你们两个兔崽子，人事不干就知道作事。
关大爷连忙拦住，小孩子，没事没事，东西没坏就行了，就是可惜了这瓶胶啊。
说罢关大爷找了个小刮子，轻轻把上面一层刮下来，一共刮了小半碗。你们两个家伙，关大爷说，可把我这地砖给粘结实了哇。
关大爷说得轻松，心里在滴血。
待大伙吃完喝完，父母和马叔拉着我和马小找关大爷道歉。关大爷笑嘻嘻地说，没事，没把我道具坐塌了就是万幸，不过过了年，你们两个得帮我熬胶。
我和马小如蒙大赦，连声说行行行。
3、
临走的时候，我们还琢磨那几扇东西到底是干嘛的。
很快就有了答案。
好像是市里的会之类的机构，搞了一个欢度中秋、喜迎国庆的全市职工文艺汇演。 厂里给我们发了门票，八月十五头天晚上，可以到市里的大礼堂看演出。
头一次去礼堂看演出有点激动，大场面呀。等看到关大爷穿着一身魔术师的衣服出现在舞台上，我们就喊那是关大爷，然后一人就挨了一巴掌，小点声。
先表演了几个手彩，就是空手变牌什么的，下面的人就开始拼命鼓掌。
接着推出来一个六角形的桶，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手法，让下面的人看起来桶壁很薄。然后从里面掏出来各种东西，最后还掏出来一只大公鸡。 下面掌声不断，气氛达到了高潮。
马小凑过来说，这不就是我们看的那个东西呀，围起来就是个桶，里面都是格子放东西，太假了。
知道了谜底，再看谜面就太简单了。
大公鸡掏出来之后，关大爷把桶放倒，观众远看就成了一个干净的空桶，怎么也不像能放下那么多东西，顿时掌声雷动。里面的格子应该是活动的，东西拿完了，格子能都收起来贴着桶壁，这机关挺厉害。
这时候的关大爷站在舞台中间，光芒四射，尤其是那溜滑的脑门，星光闪闪。
回家之后，刚要睡觉，就有人敲门。
好像约好了一样，父亲去开门，关大爷提着一只公鸡进来。怪不得看着面熟啊，那只大公鸡就是我家的。
大公鸡很不爽，叫个没完。我就想知道他在舞台上如何做到让公鸡不叫的？关大爷右手在公鸡嘴上做了个动作，再一看，鸡嘴上套了个皮筋。
大公鸡立马闭嘴了，估计心里有无数的语气词问候关大爷全家，你丫太损了！
确实，家里四个姑娘，最不缺的就是皮筋。
转眼就过年了，我们还记得对关大爷的承诺，得帮他熬胶。不光我们没忘，家属院的其他小孩也没忘，都想知道怎么熬胶。
大年初三，关大爷就把我们叫过去，让去各家各户要骨头，越多越好，多了有奖励。
家属院的人都知道这事，骨头都准备好了。都知道这胶关大爷不光是为自己熬的，哪家少不了也都用得上。尤其是粘个鞋底什么的，比外面的好用太多。
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么早就开始。才初三，过了十五骨头不是更多。
等真正开始做起来，才知道熬胶真是太不容易，
那时候也没有切割锯什么的，大骨头都得先砸碎了。光这个就砸了老半天，还有两个大人给帮忙。
然后就是清洗浸泡，在水池子里面把骨头泡完洗干净就能下锅了。
关大爷准备了一个大锅框子，一个煤球炉，两口大锅，加满水，放入骨头，火力全开开始熬骨头。
锅框子，是农村常用的炉子，用泥巴混合稻草手工做出来的，一般都是烧木柴。这东西现在基本看不到了，老家都已经全民上楼，没人用这个了。
图片很难找，后来人大概就不知道这个了
看到锅框子，我们都很惊讶。
这个一看就烧了很多年的老家伙什，不知道他怎么弄到城里的。原来院子里角落那么多木头，都是为了烧这个准备的。
我很小就知道，这种锅框子里面有两种宝贝。
一种是锅底灰，懂中医的人知道这叫做百草霜，有止血、消积，解毒散火的功效。村里有人口舌生疮，或者身上长疮，经常会用这个涂抹。
还有一种就是灶心土，又叫伏龙肝，就是锅框子内壁被柴禾烧了多少年的泥土。刮掉焦黑部分，取里面红黄颜色的土入药，具有温中止血，止呕，止泻的功效。
不论是锅底灰还是灶心土，前提都必须是烧柴禾，用碳不行，用气更不行。所以这两样东西，估计现在也很难找到了。
灶心土
关大爷打发我们回去，说你们的活干完了，剩下的就不用管了。
我们不愿意，说要看着胶熬出来。关大爷说，那你们就在这里待着吧，得几天几夜才能熬好！
怪不得初三就开始熬啊，一般过了初六就得上班了。
4、
好在我离得近，有空就窜过去看看。
熬骨头，只是最基本的。关大爷还在盆里泡了好几种皮子，我认识的就只有猪皮，说后面还得加到锅里一起熬。
熬一段时间，还得把浮沫都打掉，不干净骨胶就不好用。水少了，还得不断加水。
晚上睡觉，得把锅框子的锅挪到做饭的煤球炉子上，炉子也不能关火，留很小的底火。时间长了还得过来照看一下，防止糊锅。
这么两天下来，关大爷就开始有了黑眼圈。
我和马小这才体会到了我们打翻那瓶胶的时候，关大爷得有多心疼，这东西简直没法用钱来衡量。
熬到一定时候，骨汤开始变浓，关大爷就盛出一些来放到盆里存着。然后锅里再加满水，继续熬。
就这么反复好几次，应该是把骨头里面的胶原彻底都熬出来才行。这中间，关大爷也朝里面加了好几种东西，估计那就是他的秘方吧，咱不懂也不敢问。
最后一天的时候，骨头基本都成了渣了，反复把骨渣过滤掉。前几次盛出来的重新合到锅里面小火慢熬，不断搅拌。
这最后一夜，关大爷基本就不睡觉了。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次日早晨，家属院好多人都跑到关大爷家里看胶。这么多骨头，一共熬出来两瓶，装在挂吊针的玻璃瓶子里面。
乳黄色的胶，满满的，这就是关大爷的心血。
感觉关大爷疲倦的不得了，却还很兴奋，今年熬的胶好的冒泡。
关大爷说，这个胶直接拿来吃都行，绝对的大补，但是舍不得，也不敢吃。吃了嘴巴就黏住了，这辈子也吃不了饭了。
众人纷纷恭喜关大爷，也是在恭喜自己。家属院有这么一个能人，生活多了太多便利和乐趣。
开年后上班，听说市里的什么文艺团之类的单位，要借调关大爷过去当专职演员。
这事让很多人羡慕啊，在舞台上当演员要比一身机油修机器强太多了，大家纷纷再次恭喜关大爷。
没想到关大爷竟然拒绝了。
也许他觉得维修才是他的老本行，依然该干嘛就干嘛，嘻嘻哈哈地当他的副科长。
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为他可惜。毕竟进了文艺团很快就有编制，那就是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区别了。运气好，弄不起还能上个星光大道啥的。
厂领导也挺感动，没有到竟然有如此热爱企业的员工。
又过了一年多，厂领导终于找了个机会，把维修科长调走了，准备让关大爷当科长。也就在这个时候，关大爷家的小五弟降生了。
毫不意外，科长当不成了。
这个真无所谓了，因为没过几年，厂子也就破产了。厂长也罢，科长也罢，都成了下岗职工。
企业没有了，大家都各谋生路，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不过我们离的还不是太远。
听父母讲，在全国几千万惨烈的下岗大军中，关大爷不仅没有饿着，反而过得有滋有味。
他的任何一项技能，都能给他带来收入。维修没活了还能去搭草台班子，婚丧嫁娶也能赚到钱。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艺多不压身。
最近一次见到关大爷，也已经过去五六年了。
又是一个中秋，我去给我姑送月饼。经过老家属院的时候，看着一个老头领着三个小孩在路边小超市门口玩。
这个老头个人特征过于明显，除了头上后面的铁丝网变成了白色的，整个人就感觉没怎么变样。
我赶忙上去喊关大爷，您老可好？
老头一看我，哎呦，小二，这是给你大爷送礼来了？我顿时石化，我手里是拿给我姑的节礼，这一嘴贱，来了个截胡的，早知道绕着走！
关大爷哈哈大笑，说你小子还是傻乎乎的，我知道给你姑的，刚才我还见她了。
我松了口气，大爷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这都是你家的孩子？老爷子说对，头发掉得早，老了不显老。
我说这多好啊！
好什么呀，他们姐弟五个，生了八个孩子了。现在又放开二胎，他们还要生，可累死我和你大娘了！这是不闭眼就不让我们休息了。
这种天伦之乐（累）的抱怨，却有满满的幸福感。这还不是随你啊，我想说又没敢说。
我问大爷你还熬胶不？
大爷摆摆手，不熬了不熬了，现在终于熬出头了，不受那个罪了！
我说可惜啊，我有双篮球鞋开胶了，还想找您给我粘一下呢？那回头再说吧，我再找点好胶。您先忙着，我去我姑那里。
别别别，老头把我叫住，回去把鞋拿来，还能到哪里找？我给你粘，你大爷我胶多的是！
我说您不是不熬胶了？
你个傻小子，我不熬了不等于我没有呀。我手里的胶，再用十年也用不完！外面的胶要是有你大爷的好，我这个关字翻过来写！
大爷就是大爷，这话说得有气势。我连连道谢，老爷子很霸气地摆手让我赶紧去忙自己的。
走了不多远，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关字翻过来写不还是关吗？
这老头！又被他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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