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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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岁,血气方刚,刚中专毕业就被分配到乡镇。

我上班的那年,县里计划生育工作在全省组织的检查考核中,被查出统计求实率、人口出生率等上报与实际不符,被列为全省重点管控县,县委书记、县长被省里给予严重警告处分,主管副书记和副县长被免职,计划生育局主要领导、被查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全被撤职,并限期一年完成整改。

一场大打计划生育工作翻身仗的暴风雨随即来临。

县里定了调子,对县域内违反计划生育者,一律顶格处罚到位,该交罚款的交罚款,该引产的引产,该结扎的结扎,一个不剩,一个不留,年底乡镇村干部谁完不成计划生育指标任务,不但职务不保,还要严肃追究失职渎职的责任,甚至还要判刑坐牢。一时间,全县各乡镇、村闻风而动,我所在的乡也根据县里安排,确立了上吊不夺绳、喝药不夺瓶、跳井不拦着,流出来、引出来,就是不能生出来的矢志口号,誓要第一时间完成计划生育任务,在全县争先进、扛红旗。

我分包村的群众思想影响严重落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根深蒂固,再加上儿子多的几个家庭在村中霸气冲天,时常无事生非,欺负户小人少的群众,以至于全村群众遵守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群众少之又少,有的家庭都生了四五个孩子,还想着要继续生,生怕自己的家庭以后再在村内受欺负,还有些家庭干脆神出鬼没,躲着和谁都不见面,个别家庭甚至为了生个儿子铤而走险,与上门做工作的乡村干部大打出手。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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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级任务要完成,下面群众难承受,时间进度要求还特别紧,县里每三天通报一次各乡镇任务完成进度,第一次排名后三名的,通报批评,第二次诫勉谈话,第三次直接免职。乡里也是大会讲小会催,其余村也多少有了些进度,虽然进展不大,但至少有了些进度,比起这些无丝毫进展的村,也算好的,为此,乡长只要一开会就黑着脸,狠狠地批评像我一样无进展村的包村干部。

按照时间进度,我分包的村每天至少上交5000元的罚款,至少做3例人工流产,5例上环结扎,按村内违反计划生育政策总人数来说,这些任务还是很容易能够完成的,但村民就是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愿做第一个,谁都不想带头。

其实,通过县乡大力度的政策宣传,大多数村民已经知道了这是一场大“运动”,和原来的分田到户性质一样,谁都挡不住,谁也不敢挡。再说,这些村民也谁都惹不起这个村主任。村主任老褚弟兄六个,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掌舵,下有三个弟弟撑腰,在村里说一不二,并且褚性是村里人数最多的家族,褚老三这个主任已经干了二十几年,至今无人敢挣,事实上是谁也挣不过。

当然,褚家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也不在少数,其实,村民不配合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都要看看你褚老三这次是否能一碗水端平,能否也把自己家几个违反计划生育的人处罚到位,整治到位。褚老三更是心知肚明。这几天不动,不是褚老三故意顶着上级政策不办,而是在伺机而动。他在密谋着一个局,一个大局。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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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是是被蒙在鼓里,我工作不久,对分包村的村情才刚刚有个初步了解,村内纵横交织的家族关系和错综复杂的遗留问题积重难返,上级交办的各种工作任务阡陌交错,缕不清,道不明,别说是既没有管理村务思路、也没有说服群众经验的我,就连乡镇工作多年的乡长有时也望村兴叹。对于这次计划生育工作,我也只能听褚老三的,他说啥,我就向乡里汇报点啥。

县里第一次通报进度后,乡长真急了,在早上全体乡干部集合安排工作时大动肝火,还骂了娘。我也真的坐不下住了。

早上集合会一散,我一刻没停就直接去了村里,把早上乡长的话一字不落地传达给褚老三,褚老三听后只是笑了笑,一直劝着我,年轻人,别太较真,乡长急他的,咱还该干咱的,听着蝲蛄叫还不种地了。我气的一言不发,在村办公室走来走去,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僵局就是在这天傍晚时分被打破的,我正要回乡里向乡长汇报今天村里的进度,计生主任一溜小跑赶到村办公室,气喘吁吁地告诉褚老三,成了,成了。一听到汇报,褚老三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喜上眉梢。转身对我说,你回去告诉乡长吧,咱村三天内一定把任务全部完成。我一脸懵逼,呆呆地看着俩人,眼神半信半疑。

“咋着?任务三天就能完成?”我此时的呼吸都有点急促了,说话也快了许多。

“嗯,你们就请好吧”,褚老三信誓旦旦又重复了一遍。

虽然依然将信将疑,我回到乡里还是直接汇报给了乡长。乡长听后只是很坦然地笑了笑,告诉我,干的不错,你可以先休息一下了。

第二天的早点名,乡长第一次没有像以前那样急赤白咧地骂我们,相反,他还对我大加赞赏,仿佛我已经完成任务一般,弄得我脸都红了,心里如同揣了个小兔子,跳上跳下的。临散会时,乡长安排,今天所有的乡干部和村主任上午10点都要赶到我所分包的村,不准请假,更不准不到。听到这个消息,我更懵了,乡长这是啥意思?我得赶紧通知褚老三准备准备呀。

散了会,我正要往村里赶,乡长喊住我,先别走,我给你说点事,一会儿到村后,先把村干部召集齐,等我们全部到村后再行动。

“行动?啥行动?”我随口就问道。

“到那你就知道了,不过先不要吭声,只管把村干部召集起来就行。”乡长说完就走了。

乡长说的行动,我一到村里就知道了,是褚老三强拆自己家一个交不起计划生育罚款侄子的房屋。乡长当然非常支持,在和褚老三通电话时,详细听取了褚老三的安排汇报,包括一些细节上的问题和后续工作等等,在得到乡长决不让带头人吃亏的承诺后,褚老三竟邀请全乡干部和村主任都来现场见证一下。这就是乡长早上通知全乡干部和村主任到村集合的主要原因,乡里也趁这次观摩强拆,全面推进全乡计划生育工作。听到这个消息,我彻底震惊了。这能行吗?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当我把我的疑虑告诉褚老三时,褚老三只是笑着说了声没问题,你就别管恁多了。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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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心神不宁、七上八下时,乡长带领乡干部和其他村的主任到了。队伍浩浩荡荡,在村办公室短暂停留了几分钟,听完乡长做的简短情况介绍后,就直接开赴褚老三那个侄子家。

褚老三走在队伍最前头,摇摇晃晃,身后紧跟着十几个年轻后生,每人手里都带了把铁锹,还有几个抬着梯子的人,也走在队伍前头两侧。队伍刚到褚老三侄子家胡同口,就听到一阵阵哭喊声,是褚老三的侄子和侄媳盘座在房子前面的地上相互抱头痛哭,几个还不懂事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年纪稍大点的小男孩明显带着怨恨表情,眼睛使劲瞪着,咬着牙,两只小手紧握着拳头。

观摩队伍行进的同时,村内也聚集了一大批村民,他们有的夹杂在观摩队伍中,有的跟在队伍后头,有的站在队伍两侧驻足观看,这些人或目光漠然呆呆的望着队伍行进,或三五成群低头窃窃私语,还有几个岁数稍大的一只手抱在前胸一手夹着烟冷笑着。

观摩的队伍就停在距离强拆现场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褚老三带领拿锹和抬梯子的人直接进入他侄子家中,村里干部们也紧跟其后进入褚老三的侄子家。

对着仍坐在地上哭叫的侄子侄媳,褚老三依然趾高气昂地叫嚣着说:“跟你说了多少遍,赶紧交钱,赶紧交钱,你就是不听,你看,现在连我也帮不了你了,是乡里硬要强拆,乡长和全乡的干部都来了。赶紧起来,别再让你叔为难了。”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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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几个去把他们拉出去。”褚老三刚和侄子说完,随即扭过头又对站在其身后的几个村干部说。

听罢,几个村干部上前就架起了褚老三的侄子侄媳,硬拽着他们的胳膊往外拉,褚老三的侄子侄媳依然大声哭喊着,但两人谁都没有很强硬地反抗就被拉到了自家门外,几个孩子也紧跟其后被村干部推到了父母身边。

“上房,开始强拆。”褚老三一声令下。抬着梯子的年轻人立即顺着房屋把梯子树立起来,十几个拿锹的后生迅速上到房顶,挥舞起手中的铁锹,把房顶上厚厚的泥土一锨一掀扔了下来,院内顿时尘土飞扬。站在院内的村干部顺势就跑到观摩队伍跟前。

乡长这时即兴发表了演讲,也不知是讲给乡村干部听,还是讲给围观的群众。他慷慨激昂地说,计划生育是国策,谁都不能违反,违反了就要付出代价,今天这次强拆仅仅是全乡计划生育集中突击活动的开始,其他村、其他户要引以为戒,该交罚款的交罚款,该做节育手术的做手术,该引产的一定要引产,总之,我们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完成这次任务。

我分包村的计划生育罚款任务是在强拆后第二天完成的。多数村民看到褚老三把自己家侄子的房子都拆了后,心里更害怕了,在村干部一唬二吓下,自家有钱的没多讲就赶紧交了,没钱的户,有的求爷爷告奶奶到自己亲戚朋友家去借,有的把自己家存的粮食拉到粮库直接卖了换钱,还有的干脆就把自己家的拖拉机、大牲口等能换钱的东西直接交给村里折钱,更有的直接把留给子孙的宅基地卖给村里有钱的户。其实,乡里分给村里的罚款任务还有一部分是返还给村里做经费的,总的算下来,这次村里也就交2万多块钱就全部完成任务了,这对于一个拥有100多户违反计划生育的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太难的事。但是,乡里罚款任务完成后,村里对那些未完成罚款任务的村民依然未放松,村干部仍然天天上门催交。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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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有一户姓蒋的,单门独户,偏也巧,蒋姓这家几代都是单传,到了蒋续这代,膝下已经有了4个闺女,找了中医,吃了偏方,至今也没生下一个儿子,蒋续誓有一副生不下儿子不罢休的决心,这不,蒋续老婆又怀孕4个多月了。按县乡的计划生育政策,这次蒋续不但要交上计划生育罚款,老婆还要引产,还得做上环、结扎节育手术。这几年,蒋续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一门心思放在生儿子身上,家中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别说交罚款,家中连基本的生活都保证不了,“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这句话好像就是针对蒋续说的。

一开始,村干部上门催交罚款,蒋续态度还是很积极的,一直说,正在想办法筹钱,一筹到立即交。村干部都知道蒋续家的情况,就没有给他限定时间。可就在强拆后的第二天,村干部再次上门时,发现蒋续家大门紧闭,怎么敲门都无人应答。包户的村干部当天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认为是蒋续亲戚家有什么事,一家都去走亲戚了。可往后一连三天,蒋家始终都是这样,包户的村干部急忙向我和褚老三报告了这一情况。

那天,我和褚老三先后去了蒋续家四次,上午两次,下午一次,傍晚又去了一次,但每次都和包户村干部说的一样,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回应。

“可能是真的害怕,躲起来了。”我和褚老三分析着。

“要不,这次就算了,先放他一马。”我试探着跟褚老三说。

“不行,那怎么跟其他户交代,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决不能毁在蒋续这里。我再想想办法。”一听到我要放弃,褚老三有点生气。我也了解点褚老三的脾气,霸道、说一不二已经习惯了,蒋续这一手,还真是惹得褚老三生气了。所以,听褚老三这么一说,我也没再说什么。

其实,我说放弃还真有一定的道理。目前,全村计划生育罚款任务已经完成,村里还多收了2万元,足够这些村干部一年的开销了。蒋续家确实穷的揭不开锅,再逼得紧了,我真的害怕出什么意外。可褚老三怎么想的,我真的猜不透。

事情的发展还是令我始料不及。第二天我到村里的时候,褚老三组织的计划生育清零尾小分队已经成立,褚老三亲自带队。他们商量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先到蒋续岳父岳母家看看,一是看蒋续夫妻是否藏在那里,二是如果找不到蒋续两口子就直接把其岳父岳母带回村办公室,倒逼蒋续和其老婆露面。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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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续的岳父岳母是临省的,距离这里有100多公里。为确保安全,褚老三专门跑到乡里租了两辆面包车,每个车上坐了四五个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些我认识,有些我也没见过,是不是本村的,我都不知道。我到村没多久,褚老三跟我交代完这一天的工作后,就催着这一帮人出发了。我内心还是很忐忑不安的。说实话,一是害怕褚老三到临省有什么闪失,二是怕来回200多公里的路上有什么意外。

褚老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已经睡下,是办公室的小卫喊着我的办公室门告诉我的。褚老三在电话里说道,这一趟很顺利,虽然没见到蒋续两口子,但却把岳父岳母请来了,他说这个请字的时候,还特别加重了语气,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猜到,在蒋续的岳父岳母家,褚老三谎话肯定说了不少,要不这老两口是不可能乖乖就范的,因为蒋续的老婆也有三个弟兄们,在他们村里也是说一不二的,这次肯定是上了褚老三的当。

果不其然,褚老三把蒋续岳父岳母关到村办公室的第二天,蒋续老婆家的三个弟兄们就找上门了。他们一来就气势汹汹,恶狠狠的叫嚷着让褚老三放人,但褚老三仰仗着自己家弟兄们多,也没把蒋续老婆一家人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只要是不出这个村,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也正是这样的心理害了他。

褚老三警告蒋续老婆的三兄弟,要不把蒋续两口子交出来,要不就先把罚款交齐,至于引产、结扎等后续工作等他们两口子回来再商量。按说,褚老三说这些还真不多,一方面这是县乡的政策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很顾及蒋续这两口子的面子,按老话说,有钱钱挡,没钱人挡,蒋续两口子小鬼不见面,搁谁也得出出这口气。这其中的原因还真让人难以寻味,亦或是是蒋续老婆的弟兄们真的不清楚蒋续两口子的藏身之处,亦或是他们知道蒋续两口子的实际情况,不想蒋家就此断后而不想说,亦或是他们觉得理亏,最后,蒋续老婆家的弟兄们还真的没了什么其他的行动,最后竟偃旗息鼓,就此罢了。

在岳父岳母被关了三天后,蒋续终于回家了。不过,蒋续的老婆还是没有一块儿回来。这次,蒋续到是痛快,问了问计生主任这次应该缴纳多少罚款后,就一分不少地全部交清。具体钱的来源,蒋续也没多说,村干部也没多问。事情总算是圆满地过去了,我的心也踏实下来。

很快,我分包村拆房、扣押直接关系人的做法在全县得到推广,短时间内成效也非常明显,似乎,全县计划生育的各种难题都得到了迎刃而解。

多年后,直到褚老三因为涉黑涉恶的事被公安机关批准逮捕后,从他的供词当中,我才明白当年这些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当年强拆他侄子的房屋,是褚老三故意做的一个局,目的就是打破村内各项工作推进不利的僵局,他私下承诺,只要侄子强拆时能够配合,就在另外一个地,再给他盖一套比当时房子强数倍的房子。其实他也真的这样做了,被强拆房子的侄子当年就在留给孩子的宅基地上新建了一座楼板房,只不过,建房的钱都是他三叔也就是褚老三赞助的,当然这些钱都是从违反计划生育的村民手中催上来的,这也是当年褚老三为何死盯蒋续交罚款的最主要原因。具体到蒋续为何也能十分配合缴纳本来承受不起的罚款,因为,私下里褚老三也做出了承诺,只要蒋续缴纳了罚款,蒋续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但能保住,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找他们的麻烦。

山东90年代计划生育历史(展示一个年代的故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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