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组:与肉身玩一场游戏

文/张鲜明

一窝可爱的猫头鹰到底多少只(这只奇怪的猫头鹰)(1)

变与囚

沿着燕庄通向郑州市区的马路往西,走到铁路口,当我一只脚踏上西边那根钢轨的时候,我的身体突然被定格在那里,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变化。从脚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脚面、脚背、脚跟、小腿、膝盖、大腿、肚子、胸部、脖子……像从轧面机里往外出面片那样,变薄、变薄、变薄,变宽、变宽、变宽。

这是……怎么回事?

正吃惊呢,我的脸像一个橡胶面具那样掉了下来,脑袋随即开始变薄,变成纸的样子;接着,我的头发纠结起来,像一团火焰向上飘去。我看着——或者说是感觉着——我的身体就这样变成了一张很大的纸。不是纸,而是一张很大的钱,像一幅装裱过的字画,立在那里。一个意念在说:“这是美元。”

我怎么变成美元了?!

这张美元的左上角印着“100万元”的字样,是中文;右上角则印着“张鲜明”三个字,也是中文。

吃自己的肉

在一个阁楼里坐着,我的肉正一点一点地被自己——也许是别人——割下来,割成一指来宽的条条儿。就像是在割橡胶轮胎,没有疼痛感。我与其他人一起吃着割下来的肉。割到后来,我看见自己的肋骨一根一根历历可数,却依旧不觉得疼。

一转眼,我坐在一个屋子里,跟我的爱人、儿子,还有母亲,一起悠闲地干着手工活,或是在玩着游戏。这是一栋木楼,低矮,晦暗。这是在二楼,从窗户望去,可以看见一栋洋房,白色的,很漂亮。我说:“那也是我的。”

那楼的顶部和一边的墙上,长着青苔,很鲜亮。再看看我的身体,发现我的肋骨上也长满了青苔。

表演死亡

半山腰里有一所房子,是草房。里头有许多人,一排一排,他们在大厅左侧盘腿坐着。这些人就要死了,他们在迎接死亡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房间为什么如此幽暗和阴冷。

这些人为什么要死呢?谁让他们死的?我开始认真地端详他们。一束光从房顶射下来,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清一色的都是男人,短发,一个个双目微闭,像是在练气功,又像是在冥思。从气质上看,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而且很有身份。他们是在表现一种意志力,也就是在表达必死的决心。

应该说服他们放弃死亡的想法。但从他们的表情看,没有一个人愿意回应我。我为难起来。

那么,就来研究研究他们吧。

开始运气,把丹田之气运到眼睛上,我突然有了透视能力。我眼睛一转,看见这些人原来是一个一个陶制的缸,空的;眼睛又一转,他们又回到原来的模样,一个个面容生动,血肉丰满。我知道,不论在我面前呈现的是什么形态,他们其实都是蜡人。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怎么就看透了他们呢?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个意念说:他们这是在参加考试,在做一个证明题。

我明白了:这些人并非真的要死,他们是演员。所谓考试,其实就是演出。

我已经看透了,他们却依然在表演!我大笑起来。我这样做,是为了提醒他们:我看破了你们的伎俩。

有个人朝我走过来,翻开自己的肚皮,悄声说:“太撑了。吃得多,人就空了,就是这个样子……”他似乎是在做某种解释。我知道,这依然是表演。

我很生气,就朝门外走去。刚有走的想法,我的身体就穿过了那个房子。原来,房门是一个草帘子。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帘子自动闪开一道缝儿;我一出去,缝儿立马阖上。我从这房门快速地进进出出,草帘子就快速地开开阖阖。我要让那些人知道:我懂得开阖术,所以能看透他们。

我忘情地跳来跳去,一转身,那些人不见了——不知道是升天了,还是到别处去了。我的脑袋卡在草帘子里,左一摇,右一晃,像一只激动的公鸡……

从天上出逃

房子在天上。

我必须从这里逃出去。

可是,门口有人把守,外面每个墙角也都有人把守,我能看见他们的身影。有一个窗户,那里没人。看来, 我只有一条路:从窗户里逃出去。

从窗口往下看,发现这里实在是太高了,比山还高,怎么跳下去?

呃,对了,下头正好是麦田,麦子很高很高,连接着房子和大地。我如果顺着麦秆滑下去,就不会摔坏了。

于是,我从那个窗口出来,抱着麦秆,滑下去,滑下去……

波德莱尔的手术

午后,我躺在床上。这是纬一路报社院内东宿舍楼二楼那个只有9平方米的房间,突然,一头牛出现在我的床前。这是一头南阳黄牛,身材巨大,弯弯的犄角像两把刀。它瞪着眼,扎着进攻的架势朝我逼近,把木头地板踩得咯吱咯吱响。

这么小的房间,怎么就进来了一头牛?

正惊异间,我认出来,这头牛是波德莱尔变的;或者说,是波德莱尔伪装成一头牛,进到我房间里来了。

我赶紧跳下床,想着怎么对付这个家伙。这时候,这头叫做波德莱尔的牛,就像在斗牛场上那样,红着眼,脑袋一翘一翘,屁股一颠一颠,朝我冲过来。我沿着墙根奔跑、躲闪。房间实在太小,没有回旋余地,而波德莱尔又是那样灵活,在转了几圈之后,我已无处可逃。我被挤在一个墙角,一动不能动。波德莱尔晃动钢刀一样的犄角,像一个老练的刺客,嚯地一声,挑开我了的胸膛。

呃,我被开膛破肚了,竟然不疼!

更让我惊奇的是,从我胸膛流出来的,不是内脏,而是一堆铅字!这一堆乱七八糟的铅字,先是像从口袋里往外倒东西那样从我的腹腔无声地流出来;接着,滴滴啦啦往下滴。铅字流了一滩,埋住我的双脚,明亮亮的,带着金属的光泽和腥甜的味道。原来,我肚子里装的不是心肠,也不是学问,竟然是这些东西!我既吃惊,又感到不好意思。

想看看波德莱尔接下来会干什么,一转眼,那头牛不见了。在门口,有一个身影,一闪。一个声音说:“这是在完成一个手术。”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波德莱尔说的。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些铅字怎么处理?是重新装到肚子里,还是清扫出去?正在紧急地思考着,突然,嗡地一声,脚下的铅字化作一群苍蝇,飞了。

一窝可爱的猫头鹰到底多少只(这只奇怪的猫头鹰)(2)

从月光下的田野走过

我走在荒原上。

这是回家的路。为了抄近道,我走进一片野地。

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土坷垃呈蓝灰色。

进入一片干涸的池塘。我知道,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池塘里泥皮翻卷,像是被风吹起来的卷发。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果然,脚下响起一片婴儿的啼哭声。

天啊,莫非踩到他们的身体了?我吓得哭了起来,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不敢放下。

我的哭声是秋风,与地下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呜——呜——”地响……

窑神

他们说我溺裤子了,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原来,是我的裤子在撒尿。

听到人们的喊声,我朝一个屋子跑去,发现椅子上放着我的裤子,裤子是湿的,裤裆那个地方正在向外撒尿。我大窘,赶紧上前制止,裤子却依然溺着。我急忙用手去捂,捂不住,就接了一捧尿。

我捧着尿,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一捧尿在我手里越来越大,最后变得像储藏红酒的木桶那么大,却是长方体的。这尿在我手里呈固体状,像一块冰,但并不重。我抱着它。

似乎是在一个工厂的厂房里。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工作室。看见一个人,白脸,微胖,大约50多岁,他盘腿坐在一个土坛上,浑身光芒四射。许多物质和能量从四面八方往这光芒里聚集,看上去像是一些飘转的图案,却看不很清。看来,这是一个法力无边的人。

他微微一笑:“来,给我。我可以把它烧成瓷器。”他的嘴唇并没有动,他是在用意念跟我说话。

原来,他是窑神!

我把尿送上去,他只是用手在上头比划了几下,那一块尿立即变成一件牙白色瓷器。

现场有许多人,我们一起把这件瓷器抬到一个圆形大厅中间。这是展室,放在中间的一定是贵重的艺术品。这时候,再看那瓷器,它像是一块长方体石头,顶部的边缘上有明显的凹凸,这凸凹起伏自然,线条流畅,有水的质感。我知道这是一种艺术效果,而其他人却感觉不到,他们围着这瓷器,看着,议论着。我说:“这是表现水的效果。”

窑神依然坐在土坛上,手在空中比划着,说:“我能把风烧成瓷器。”

风,怎么能烧成瓷器?

正惊异间,眼前出现了一扇门那么大的瓷板,上头果然有风的痕迹。

现场乱哄哄的,有人从大厅四壁的洞龛里往外掏东西, 是一个一个土碗。我这才发现,这个展厅原来是土窑改装的。那些土碗,是为了反衬大厅中间那些艺术品的价值。所以,人们一摸,那些碗就碎了。

一个意念对我说:这些碗,其实是窑匠的脑壳。烧窑是很费神的,他们把脑子烧成了瓷器,脑袋就成了空壳。

怎么会这样?

看见地上放着一些石块。其中有两块长方形石头在跟我打招呼,我知道它们的意思:“看我,看我!”

那两块石头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土。我用手慢慢地拂去灰土,一遍,一遍,用力地擦着。渐渐地,看出这是两个人的面孔。这面孔很配合地往外浮现,就像从水中浮出来那样。我知道,有两个人正在从一个很深的地方往外拱。

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连那个窑神也不见了。那两个人从石头里坐起来,伸着懒腰,打着长长的哈欠。其中一个说:“走嘞,活动结束了。”

这腔调,是那样的熟悉。

促织在记录我的梦

我梦见我在做梦。

在我梦见的那个梦里,一片芭蕉叶差不多像云彩那么大。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受到某种惊扰——这芭蕉叶突然化作凤凰飞了起来。飞的时候,顺便带走成群的树枝和树叶。

不知道凤凰为什么飞,也不知道它要飞往何处,于是,我站在那里仰着颏,像一只鹅,发出一声一声惊叫。

这一叫,我从那个梦里掉下来,掉进离我最近的一层梦里。这时候,一辆汽车咳嗽着,正在爬进我的耳朵。

这一次,我真的醒了,却不知身在何处。我清楚地看见,一只蓝色促织正趴在我家的窗玻璃上,快速地记录我的梦。

一窝可爱的猫头鹰到底多少只(这只奇怪的猫头鹰)(3)

与肉身玩一场游戏

在一个地方走着,好像是在山里。四周没有一个人,我百无聊赖,突然想跟自己玩一个游戏,就是把我的肉身装到一个篮子里,让篮子驮着我的肉身奔跑。这样,我就会既省力又快活。

这么想着,眼前就出现了一只篮子,这篮子刚好装得下我的身体,而且会自己奔跑。哈哈,真好!我感到我从自己肉身里分离出来——就像从一个口袋里瞬间拱出来那样——飘到一个山崖上。就是在这里,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坐到那个篮子里去了。

我跟篮子约定:任何时候,只要我吹一声口哨,它就得立马驮着我的肉身回来。篮子显然是答应了的,不过,我还是有些担心:如果它聋了,或是不听我的话,我可怎么办?那篮子里可是装着我的肉身啊!

还没等完全商量好,装着我肉身的篮子已经像一辆敞篷车那样跑起来。眼前出现了一排脚面,那篮子就在这脚面上奔跑,就像是一只灵活的老鼠,又像是一列行驶着的小火车(那些脚趾头就是枕木)。好玩是好玩,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如果那篮子藏到哪个脚趾缝里不出来,我可怎么办?

篮子在那一排脚面上来回跑着,越跑越快,越跑越自如,还发出拨动琴弦的声音,颇有一些炫耀的意思。我在高处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既开心又担心,不知道该在何时吹响口哨……

村庄的气息

一只猫头鹰趴在窗户上,它有一人多高,睁着一只眼,用沙哑的腔调说:“村子都流脓啦,你还在这儿喝茶!”我感到问题严重了,就急忙起身往门外走。

猫头鹰像一个背抄手的人那样,把翅膀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它的意思——领我去看我的村庄。

来到一个山崖之上,四顾茫茫。我的村庄呢?猫头鹰说:“村庄钻到地下去了。我不骗你,我能闻见它的气味。”

在我站立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根青藤,像小狗那样轻轻地咬我的脚后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村庄有关。

闻到一股蒸馍的味道。哦,这就是村庄的气息吧!这说明,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村庄;只是,它已经在地下了。我想哭,可我咬着牙,没有哭出来。

猫头鹰把睁着的那只眼闭上,却睁开了另外一只眼,它这是在表达一种满意的情绪。于是,我对它说:“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啊?”

猫头鹰自言自语:“我只想吃馍,而不想吃肉。”

打水

在一个大厅里,我们开会。

为了这个会,我准备了很长时间。大厅里人来人往,没有人跟我说话。会议就要开始了,有人说:“怎么没有开水啊?”我发现暖水瓶是空的,就拎起两个暖水瓶去打水。打水的时候,发现另外两个人也去打水。我想着心事,低头往前去。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大机关的礼堂。快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紧张起来:人家会让我们进去打水吗?看看门口那里,门卫不怎么管,那两个人进去了,我就跟着进去。这时候,有一个人在大声喊我名字,是一个正厅级干部,他指着墙上的一幅字,很严肃地问我:“你看,这字好不好?”我知道这字是某位领导写的,就说:“好。”那人说:“你好好宣传一下,最好是一个整版。”我想,这字还值得用一个整版去宣传?我没敢说出口,只是含糊地答应着。

说话的时候,遇见几个熟人,其中有一个女的,是我从前的同事,现在这个大机关工作。她手里拿着好几个暖水瓶,跟我的暖水瓶放在一起。我们说着话。说过话之后,发现我的暖水瓶不见了!正惊异间,我面前的暖水瓶越来越少,一开始还有两个小一点的暖水瓶,眨眼之间只剩下一个蓝色细颈饮料瓶。我不敢说什么,只好拿起那个饮料瓶去接水。之后,我骑着自行车赶紧往回去。

走出机关大院,我迷路了。来到了一座山上,面前是一块大石头,我骑车迎着石头撞上去,竟然过去了!这使我既惊讶又高兴。车把被撞歪了,我一边骑着继续往前走一边校正车把。

来到一个镇子上,这里有一条公路,我知道这条路并不通向我要去的地方,而是通向一个村庄。该往哪里去?不知道。我只好沿着这条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辨识方向。

听见一个熟人的声音,是在宣布会上评出的优秀诗歌。在我站立的地方,能听见会场的声音,却看不到人。但我能想象到人们的表情,甚至能看见他们缩着脖子鬼鬼祟祟的样子。由于我不在场,他们就没有选中我的诗歌,这让我很伤心。我转念一想:也好,这可以激发我写出更好的诗歌!

再往前走,又是山,山坡上到处都是坑,起伏不定。翻过一个陡坡,突然发现前面是一个大坑,我差点栽下去。幸亏我发现及时,躲了过去。顺着坑沿上一个车辙那么宽的路,我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听见会议室里人们说话的声音,心想:天就要黑了,我为了打水费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不值得。

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对我满怀敌意。我突然明白过来:凭什么要我伺候你们?开会是大家的事,每个人应该自我服务才对啊!

我没能回到那个会场,只是不停地在会场周围打转。

——选自张鲜明小说集《寐语》

一窝可爱的猫头鹰到底多少只(这只奇怪的猫头鹰)(4)

作者简介:

张鲜明,1962年生,现任河南日报报业集团新闻媒体专家委员会委员。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美国职业摄影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作为诗人、作家,张鲜明是先锋文学的探索者。他的创作,因浓郁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和魔幻风格而引人注目。多年来,他在《诗刊》、《十月》、《星星》、《大家》、《莽原》、《中国诗歌》、《诗林》、《诗潮》、《延河》、《江南诗》、《青年文学》、《散文选刊》等杂志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非虚构文学作品数百篇(首),出版诗集《梦中庄园》、《诗说中原》和报告文学集《排场人生》。他的散文《一张用旧的脸》,获中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其诗歌和散文作品多次入选中国重要文学选本。他因在诗歌活动组织方面的特殊贡献,而获“中原诗歌突出贡献奖”。

作为摄影家,张鲜明是中国“幻像摄影”的首创者。他的“具有绘画效果的意象摄影方法及专用光影折射装置”,获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发明专利证书。他的幻像摄影作品集《空之像》,在中国摄影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其摄影作品曾应邀在意大利展出,并多次在国际国内摄影展中获奖。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办的《中国摄影》杂志,曾对他在“幻像摄影”方面的开创性贡献及取得的突出成就,予以重点推介。

作为新闻人,张鲜明是“新新闻报道”的积极倡导者。长期以来,他主张用文学手法进行新闻写作,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他因以诗歌写新闻并发表在省报头版头条,而成为中国“新闻诗”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2014年11月,河南电视台举办“诗说中原——张鲜明新闻诗朗诵会”,在卫视频道播出之后,在中国产生了广泛影响。

插图作者简介

琳子,原名张琳。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诗集《响动》、散文集《草手镯》(自绘插图50幅)和中国当代唯美诗歌精选——琳子卷《安静下来》。诗画合集《花朵里开花》获“2016年中国最美的书”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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