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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新房的人很少,也很少闹。大家都注视着昏黄的灯光下的一对新人。恐怕每个人都为他们以后的生活担心。他们都有强颜欢笑的意思。可怜的人!因为他的家庭,他的人,连说一个四肢健全,和他一起生活的女人都办不到了。在人们眼中,他是不是也已经"残废"?不管怎样,他总算有了妻子,有了妻子就有了家。
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727个作品
作者:王 西 奇
✤
一
和他第一次见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那时,我刚师范毕业,当上了一名"光荣"的小学老师,端上了"铁饭碗"。
那天,好像是个同事说,有个同学来找你。"我的同学?"还在疑惑之中,他就推着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车后座上夹个小小的包儿。
他笑着告诉我他叫陆忠奇,就住在交首街上,和我是初中同学。"咱俩是初中同学,你忘了?你在甲班,我在丙班。"闻听此言,我在脑海里迅速展开搜索,看能否打捞起记忆的残骸,可是一无所获。
嗨,初中同学,人家还记得你,你早忘了人家,好像显得咱薄情寡义,没心没肺,一下子处于受审判的窘境中。现在人家来找咱,说明人家看得起咱,咱只有尽地主之谊,热情招待。
好在他不计较,连说带笑,显出来投奔我,准备在我这里安营扎寨的架势。
他笑的时候,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越衬托出他眼睛的凹陷和脸色的苍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第一印象并不好,从他的言谈举止,我读到那种阿Q式的狡黠和油滑;但是还有闰土式的谦卑,这又让人对他顿生怜悯之意。
他一点也不生分。我说你喝水,他说,自己来,于是走到桌前,提起暖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开水。
"唉,书念不成了,不念了。看来咱没有上学的命。再说我还有一个弟,一个妹。我妈还想供我,我大(方言,父亲)骂得不行,说补习一年还是白撂钱。家里也缺劳力。"
"包儿里装的啥?"
"贺年卡。前段时间我进了些贺年卡,卖得差不多了,再到你学校来卖卖。老同学,要麻烦你了。"
说着,他从包包里面掏出一沓沓花花绿绿的卡片。
没想到,这家伙还有商业头脑。这些卡片,不外乎明星风景之类。搁在今天,谁还希罕这些;但当时却是流行一时,不要说小孩子,就是我这样十八九岁的青年对它们也有一丝留恋和羡慕。
我翻来覆去地看,很想让他送给我一张。没想到这家伙啬皮,竟然说算了,别翻了,弄脏了,明天不好出手。弄得我有些讪讪,他却好像浑然不觉。
二
当时我家就住在交首初中学校院内,放假回到老家,我经常能碰见他。然而见了面也只是笑笑,寒暄一番。
我不想理他有一个原因。那一次他在我那里住了两天一夜,我管他吃住,临走时竟然把我的黑呢子外套给"顺"走了——当时只是发觉衣服不翼而飞了,想想也许是他拿走了。现在,那种黑色而老气横秋的衣服早没人穿了,但在八十年代还是一件奢侈品。
再后来我妈知道了这件事。
她责备我:呢子袄咋能让人家穿走,人家穿了你穿啥?再说穿脏了也不好洗。妈同时又告诫我:那娃你要防住他。
说起来,她对于陆忠奇一家非常熟悉,几乎是了如指掌。她说那一家是恓惶人。忠奇更是个恓惶娃,老实娃。他们家就在街上,离学校不远,家里光景也不好。他平时学习还可以,一到考试就不行了。中专考了几年也没考上,后来家里不供,不叫他念了。
他初中毕业好几年了,没事还爱往学校跑,那时学校老师每人一间房子,宿办合一,下班大部分还住在学校。他到这个老师那里坐坐,那个老师家谝谝。
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毕业的学生不论是升学还是务农,好不容易逃离了校园,此后是不会随便再到学校走动的。但是他对学校还保持着感情的依恋,好像还没彻底断乳的孩童。虽然学校没有成就他的人生,但他对校园生活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梦幻。
可是现实是,书没念成,眼却熬坏了,又没苦。年纪轻轻就又黑又瘦,没见穿过一件好衣裳,一年四季一双黄胶鞋。
他到我家来闲坐就爱说他家的家务子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有一点很明确,他在他们家地位很低。他大爱骂他,他哥指挥他,他弟也给他分派活。他成了家里的受气包。他们骂他懒,怕下苦。可怜他、关心照顾他的只有他的妈妈。
有一年腊月,临近过年了,忠奇和他妈来到我家,给我们送来油糕、软馍之类当地的特色食品。
其间说到忠奇,他妈妈的话语中透露出无奈和悲伤:"我忠奇,学没考上,身体也学坏了。要苦没苦,眼睛近视。媳妇到哪儿找啊?"
她一面絮絮叨,一面用衣襟拭眼角,几丝白发在头顶跳舞,诉说着难言的苍凉。他妈妈走后,他不服气地说:"我大天天骂我,说我不干活。今年的贷款还不是我贷出来的。"他的笑容里荡漾着些许自豪。
"你门路还广得很喔!"
"信用社主任我常谝,今年我给他们写了一篇稿子。"我知道他能写,看来他还通过这个渠道积累了一定的人脉。
我妈给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别问了,让他走。可是忠奇没走的意思,我总不能撵人家走吧。这样拖延着,终于到了午饭时间。
"哎哟,都到吃饭时间了,我该回去了。"
"那你在我家吃饭吧。"我礼节性地挽留。
"可以。正想和你谝一谝呢。"
我妈瞪了我一眼。
他到我家往往是这样,到饭点了还不走,那就让他吃饭,他稍稍推让一番就坐下吃开了。对于这一点,我妈一方面是同情,另一方面是看不上,嫌他没出息,不识相,不知高低轻重。过后我妈总说,明明到吃饭时间了,还不走。这娃!
三
那件衣服最后的命运早已经被我淡忘了。我只记得应忠奇之邀,到他家去过几次。
黄土高原上很普通的一个农家院落,走进篱笆门,迎面三面窑洞。他领我走进正中间的那个,一进门一个大炕,炕头接着灶火,灶火旁是锅碗瓢盆、案板菜刀和其它家什。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家当——不过那时农村人普遍如此。
靠墙立着一个老式的柜子,他打开柜盖,翻出一个挎包,从包里拿出他珍藏的宝贝给我看:他的采访本,他发表的文章,通讯员证。看来他爱好写作,而且还小有收获。他写的文章属于新闻报道一类。有发表在《延安报》上的,也有《陕西农民报》上的。《陕西农民报》给他发了通讯员证。
仔细拜读了他写的文章,说实话,我很佩服。一个初中生写的文章,能做到表达准确,观点鲜明,文笔流畅,实属难能可贵。而且,他有敏锐的眼光,具有在生活中发现新闻的潜质和能力。我中师毕业,自视甚高,自忖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和水平,我不能不感到羞惭和小小的嫉妒。
我表达了对他的赞叹和鼓励,希望他继续写下去。末了,他要我在他的采访本上题词。我翻看他那个小本本,上面有好多人给他的题词,他的老师,信用社主任,乡上的干部。写给他的话,无非是勉励和称赞,我认为很可笑。还没怎样呢,就想要出名么?何况那些人的题词只是满足了自己浅薄的虚荣,却给自己惹来白眼和讥嘲,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可是最后在他的请求下我竟然也在那个小本本上写上我的名字——在那一瞬间,我头上仿佛也罩上了名人的七彩光环。可见人多么容易迷失自我。那么陆忠奇是否也有些自我迷失呢?他的文字功底相当不错,写一写是可以的,可是能靠这个吃饭吗?我对此持怀疑态度,但我没有给他泼冷水。——想想他的命运,也许我应该对他当头棒呵!
四
他是从身边,从他生活的地方捕捉题材,写成新闻报道的。一个考不上学,受人鄙夷的青年不安分守己,还弄出了些小小的声响,于是他渐渐地好像成了乡上的"名人"。不过,这个名人,如同舞台上的白脸小丑,或是被人戏耍的猴子,人们对他抱的是赏玩的态度。
人们戏谑他"陆记者",或者说"陆大记者。"
一次我和老W结伴回家,远远地看见忠奇向我们走来。忠奇深度近视,到跟前他才看清是我俩。而老W早已拧过脑袋笑嘻嘻地喊:陆学术,最近又有什么大作?有没有跟书记吃饭啊,再吃把我叫上哦!说完哈哈大笑。
他只是笑笑说,书记吃饭咋会叫咱呢!
老W也没有理会中奇,继续在哈哈哈中走自己的路。走过去后对我说:典型的孔乙己。
孔乙己,我们都不陌生,它在鲁迅笔下,是受科举毒害,失去了谋生的能力,穷酸迂腐,不谙世情,遭人嗤笑的人物。听老W对忠奇的评语,我沉默了,我感到震惊。
老W身患残疾,应该是比较严重的小儿麻痹后遗症,一说话,头和五官都抽动歪斜。但他有公职,旱涝保收,他对世事认得很透,要是有人敢当面取笑他,他立会即破口大骂,予以迎头痛击。笑他的不得不悻悻而退。但老W却这样笑话忠奇,让我觉得太过刻薄,也让人难以理解。
"初中补习三年都没有考上。最后补习时上课不好好听,爱给老师挑错别字,叫老师下不来台,让老师把他撵走了。还弄什么文学社,不务正业,学没考上,家里也不供了。还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什么'饕餮'。没考上学就干活吧,他又没苦,到处投稿。惹了好多人。你说酸不酸。还逢年过节提上酒瓶子给老师倒酒,有意思没意思!"
"念了几天书,但是越念越没用,自己都顾不住自己了,还酸的不行,你说不是孔乙己是啥?!"
我有些默然,忠奇倒酒我遇见过。正月里,他拎着瓶酒,到学校来挨家给老师们敬酒。他的心是诚的,却让人感到不合时宜,越显出他的傻!
我停了一会儿,说,他基础不错,去当个民办老师还可以。
当民办老师。没门,他没钱没权,谁要他?!
他虽是"名人",但是树大招风,名越大,风越大。农村人是讲究实际的,也是眼光锐利的。人们首先是看准他家光景不行,他本人也没有养家糊口的本领。其次可能就是他的个人形象不佳。
他胆怯弱小、迂腐木讷、不通世故,有时又充满虚荣和幻想,希望用手中的笔为自己谋一点点小小的不正当的利益而其实是镜花水月,到头来落得个两手空空。
于是社会狠狠地教训了他。
街道上流传着他的消息。
有人说一次在县招待所门口他被人打了一顿,在家歇了好几天。具体原因不明。但这之前因为报道乡上修建学校的事被乡上书记叫去训了一顿,说他乱写。
他很委曲,他说稿子有关的事实都是事先问了乡上,经乡上盖章才发出的。我也记得,那是一篇报道乡上筹款修建教学楼的稿子,一篇表扬稿,给乡上领导涂脂抹粉装点门面的,怎么会惹书记不高兴呢?看来表扬稿也不好写。
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从那以后,他似乎于此心灰意冷,转而专心务果。
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当地由单一的粮食生产转变为以苹果种植为主。农民开始学习管理果园。在果子成熟期前来考察、订货的果商很多。虽然劳累,可还是比种庄稼划算多了。
在苹果业发展的前十年,基本上买方市场,果价高得诱人。果子出售,得到的是现金,这是实实在在的感受。每家都把心用在了果园里,把梦想编织在枝头。
他家的苹果园处于距村有三四里路的北峁上,离家较远,但是光照充足,通风良好,于果树生长极为有利,果子个大,面净,色亮,糖分高。果商很满意。生活对他来说有了转机。
五
忠奇也终于说定了一门亲事。
唉,不知道这门亲事对他来说是福还是祸。从事情的发展来说,也许是祸大于福;如果没有这门亲事,他可能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
对于父母们来说,嫁女娶媳是他们对儿女应尽的义务,忠奇的父母日渐衰老,越显出这个问题的紧迫。如果在去世前还不能为儿子成家,父母会感到自己义务没尽到,会死不瞑目。
做儿女的,也会体会到父母的良苦用心,配合父母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却他们的心愿。在这个过程中,儿女也会将就,违背自己的意愿,只为换得父母的欢颜,但从此可能背上沉重的精神负担。
他的亲事属于这种情况吗?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婚姻让他生活更为艰难。
吃罢酒席,我们来到他的新房。忠奇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显得"傻"得可爱。他的新娘是个残疾人,行走不便,只能扶着什么往前挪动。
告辞出来,在夜色中站着一个人,是他的母亲。她对我说:"你不耍了?再耍一会儿吧。唉,总算把媳子给娶回来了,我也放心了。"
婚后不久,忠奇母亲不久就卧病不起,眼看是日薄西山的样子。弥留之际,他看着忠奇两口子,眼角噙泪。人们都知道,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他们。
忠奇号啕大哭——没了母亲,他们的日子还咋过下去呀!
六
一般的理解,男子结婚成家,一面得到了女子的温柔呵护,一面让他有了责任感,担负人生的重任。但是生活再沉重,还有另一伴和你分担,伴你抵挡风霜雪雨。
为什么忠奇在婚后人生没有起色,反而陷于崩溃和绝望,匆匆忙忙给人生画上一个句号呢?
我知道的是他在母亲去世以后不久,就和妻子搬到了果园里住。
山峁的崖畔上,有两间低矮的小窑洞,那是他的家。不远处就是他的果园。面朝果园,春暖花开。冬夏晴雨,尽得大自然之胜。
可是他没有这份亲情逸致。果园里有繁重的劳作,回去连一口热饭也没有,相反,妻子还要他去照顾。
而且,他的女儿已经来到人间。以忠奇羸弱的身体,如何能经受生活的重压?
一天,妈妈打给我一个电话,对我说:"你知道吗,陆忠奇死了。"
我吃了一惊:"咋死的?"
"喝了农药。"
"啥时间?"
"快一个月了。都埋了。"
"啥原因?"
"不知道。留下一封信,他大哥拿出来念,连哭带念。好像说他妈怎样。"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世外桃源,浮现出他伏案写信,仰药自尽的痛苦情景。
"那他的媳妇和女儿呢?"
"好像是丈人家接走了。"
放下电话,我呆了半天。生活是艰难的,但我没想到他会被生活压跨。他曾是那样一个爱扑腾的青年,卖贺年卡,写作,卖苹果,终于娶妻成家了,他却发现人生不过如此,又迅速滑向人生的尽头。
我既惋惜又愤怒,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对谁说。是该诅咒社会还是该感慨他的命运。他也应该获得一份平庸的幸福,可是无法实现。人们要骂他无能、懦弱,我却认为既是人生的艰难击倒了他,也是人们抛弃了他。
人世间的温情如同微火,而丛林法则却坚如岩石,各人都有自己的光景,谁会真正给弱者伸以援手?
这让我又想起老W的话:孔乙己。
鲁迅不忍心让孔乙己死去,而现实中,陆忠奇却是实实在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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