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呈现隐逸文人画家而知名的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举办的“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9月27日-10月27日)这些天正在对外展出,这也是这位生性淡泊且笔墨隽永拙朴的金石书画家在辞世42年后的首次大型展览。
展览主办方与《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近日以线上与线下结合的方式联合策划了陈曙亭作品研讨会。来自国内文化艺术界的专家学者与艺术评论人士就画隐发现与陈曙亭先生(1900-1980)的艺术成就、当下启发进行了讨论。正如研讨会所言,陈曙亭先生的作品大多仍在,成就亦在,故被遗忘只是暂时的,而被重新发现更是迟早的事——见出生命中真诚、静气与自在的艺术是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也是可以穿透时间而长存的。书画笔墨的背后是人,重新发现的也是人,更见证着一种人文与文脉的流转,“他的画最可珍视的是是画给内心的。每个时代,都有被埋没的艺术家,如果他真的足够精彩,迟早会被致力于打捞珍宝的后人发现,这也正是直指人心的艺术的魅力所在。这对当下纷乱的艺术界也可以说是一剂醒药,并让人追问:艺术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陈曙亭先生(1900-1980)
展出现场
王犁(画家、中国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与教育学院副教授,现居杭州)
春及草庐美术馆展出陈曙亭作品后,朋友圈专业人士为之一惊。第一反应是从未耳闻,第二是气息格调高,第三是印一、书二、画三,因没有细读其诗文,没有放进诗、书、画、印序列评价。我在校对《陈曙亭作品集》时,仔细读了一过画册中的诗文题跋,清丽可读,非一般俗手。
陈曙亭是南通人,比尤无曲长十岁,又早过世,应该算同时代人。晚年偏居南通的尤无曲,因上世纪九十年代陈半丁研究者带出和近些年的推广,让大家看到一个早年在京沪留下足迹的尤无曲,应该说享誉国内,已身列近现代书画名人堂。陈曙亭生前活动半径较小,名不出南通, 1980年就过世。这位旧时代留下的高手,无机缘分享改革开放后那几年各地文艺复苏般成立书画院的机会,上世纪九十年代全民言商,又无暇顾及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值得多看几眼的高手,时间流逝到新世纪的20年,南通业界也没有把他当盘菜端出来给大家看看,或许更是名不出南通的原因吧?
那把陈曙亭放回二十世纪美术史的线索去梳理,他的意义何在?局限又在哪里?1、在近现代海派画风笼罩的书画圈,不管是海派大写意还是海派小写意,他可以上溯扬州八派的李方膺、汪士慎,不从众就是不俗。2、从展览的作品看,陈曙亭的作品格局不如尤无曲的作品大、开张,画兰不如应均恣意,但存别趣、逸趣,这种非庙堂气的审美趣味,或为小众喜欢的人更喜欢。3、笔线很糯,用墨清雅,其水平不输那个时代的书画名手,而不仅仅只是乡里才耳闻的落拓老画师。4、前面提到高于画的印章与书法,我特别喜欢绘画作品上题跋的书法,但我自己书法不行,陈曙亭的书、印究竟放在近现代是什么水平,有待于知识者论定。
梅石图
刘春杰(南京书画院院长、金陵美术馆馆长,现居南京)
“味尚隽永——陈曙亭作品展”在其身后42年展出令人感动、感慨、感怀、感伤。
每个时代,都有被埋没的艺术天才,如果他真的足够精彩,迟早会被致力于打捞珍宝的后人发现,陈曙亭先生外其身而生,低调谦和,留下闪耀着文人画家清逸高格的作品,教人心生敬畏,真乃朽者不朽也。
陈曙亭先生早年婉拒了进入上海画院做专职画家的机会,不以书画为谋生手段,不办画展,不发表作品,不入名利场,是真隐士也。
域外,有专门收藏中国不同时代非著名画家优秀作品的美术馆,以形成互补,完整的时代画坛信息。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朱智慧、蒋雪峰与王犁、杨运、顾村言诸先生共谋,近年专事呈现被我们遗忘的隐逸文人画家,将陈曙亭、余任天、朱豹卿、应均等近现代画家请回舞台,为他们的艺术追光。让我们后来者仰望璀璨星空,群星为我们开眼、生慧、护航。对他们一如我对诸前贤们,敬佩,谢谢!
为陈曙亭先生是江苏籍画家而骄傲。2023年,可携先生作品,或诸先生作品来金陵美术馆做展。
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陈曙亭作品展出现场
唐吟方(书画家,现居北京)
陈曙亭先生是被几位老朋友新挖掘出来的“画隐”。他们那代文人作画,内心都有寄托,不仅仅着眼于笔墨,当然也不为形役,逸笔草草,常常流露出他们那代人才有的高致。陈先生所处的时代,生活并不顺畅,中晚年在南通一个刻字店谋职营生,我想以他的生存处境,笔墨的指向当与“风雅颂”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借笔墨作伸张,唯如此,其笔墨可视作生命况味的反映。从我翻阅陈曙亭先生画集得到的感受,笔墨贴着接受过文脉传承的肉身,当然不能用今天的“艺术”立场去探看。我喜欢陈先生的诗文,文心发而书为画,别具怀抱。我也喜欢陈先生的篆刻,游刃有斯,若不经意。或许,只有综合陈先生的诗文、印、字、画,才能看到他笔墨的底色。陈先生的身世让我想起嘉善寄迹于市井的词人严西凤先生。至于王个簃晚年对陈先生的高评,乃可看出那代人的温良,穿越穷达,直接人心。
张瑞田(作家、书法家、评论家,现居北京)
看了陈曙亭先生的画,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画是画给自己的,因此,我们在他的画作中看不到喧嚣,看不到奉承,看不到谄媚,看不到功利。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简简单单,却有金属般的生命质地。
陈曙亭《不因人热》印(左)
他有一印是“不因人热”,也就是说,他愿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想着艺术的事,他写字、画画、治印,针对的往往是自己的内心。这样做其实很吃亏,毕竟生活在一个讲功利的社会里,不与人熟,不借助社会力量,一个人单打独斗很难。然而,陈曙亭在这一点上有自己的理解,甘愿默默无闻,不单打,也不独斗,吃吃饭,喝点酒,朋友来了一同画画,不知道什么是好处,更不知道出人头地的事究竟是一种什么事。他似乎参透了人生,的确,他的眼光很宽泛,他所看到的,我们依旧没有看到。想一想,可怜的是我们。
为什么说我们可怜,当代人所做的事,很少关照自己的内心,看重的是社会评价,体制认定,市场效应,物质丰富。我们除了喜欢锦衣玉食以外,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陈曙亭不然,他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有要求,他的书法、画、印,都是心灵的反映。平平淡淡的,简简单单的,随意随性,呈现的是一种非常高贵的人生姿态。他笔下的一枝一叶,一点一线,正默默地告诉我们,也默默地告诉我们身处的时代。
展出现场
杨运(南通六幕文化负责人,书画篆刻家)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在这个环境下能过来看这个展览,特别是要感谢春及草庐美术馆。为这次展览,我们准备了很久很久,也花了不少精力。办这个展览也是一波三折,从一开始筹划,不断有疫情反反复复,好事多磨,一直到现在终于办成了。
今年是陈曙亭先生辞世42年。从八十年代开始,民间一直重视挖掘那些曾经的非主流边缘画家,也挖了一些,而在四十年后又挖出个陈曙亭来。我觉得从大家的反响各方面来看,他的作品大家很喜欢,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我们从去年开始,在顾村言、王犁的推荐下,春及草庐美术馆朱智慧、蒋雪峰、王晋平几位老师看了以后,也非常喜欢,大家慢慢磨合、切磋以后,有了这么一个展览,还印了这么好的画册,这个画册是我所见过的画册里面印得最好的之一了,这是展览的缘起。
年轻时的陈曙亭先生
陈曙亭先生十几岁就到南通的张謇办的一个翰墨林印书局,他去做学徒,当时印书局的经理也是浙江绍兴人,李苦李,他十几岁做学徒是住在李苦李家里,住了六年,跟着李苦李先生学书画。当时陈师曾经常往来于南通,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娶了南通范家的老婆,他在南通师范教书之后离开,但他不断回南通,在这期间他跟陈师曾就有一些请教的机会,我曾经看到过陈师曾在他的印章里有批注的,像吴昌硕批学生的印稿一样,好、绝妙等等,可惜那个东西现在我们找不着了,不然书里也会收录。他在李苦李先生的熏陶下,渐渐书画上有了长进,也吸收了他们一些东西,当时南通来往的都是国内很优秀的人才,比如费范九、诸宗元、金沧江、陈邦怀、朱东润(音)等等,这个对少年的陈曙亭是有影响的,对他的眼界、见识是有影响的,我们在书里的年表中都有提到。
到1930年,他的命运发生一次改变,印光法师请他到苏州灵岩山去主理法物流通处,做编辑工作,编佛教的书籍,一待又是几年,那个时间对他的佛学方面,对他在南通之外的交游方面给了他很多机会,又结识了很多人,对他又有提高。抗战开始,他就回南通了,以后就一直在南通默默无闻一直到终老,跟着时代的命运起起伏伏, 这是他简单的生平。
从绘画来看,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作品,是分几个时期,一个时期是五十年代有一部分,我们都能看到甲午前后的,还有1962、1963年,壬寅癸卯时期,“文革”当中有空白期,几乎没有东西。到1973、1974年又有一批,兰花、石头,最后晚年,去世前几年,1977年前后又在一种皱纹纸上,统一尺寸,统一的简笔,顾村言认为那个画就已经达到高的境界。他的画就集中在这几个阶段,从他的画风上都能看出来,特征很明显。早年也有,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能够发现40岁之前的画,很少,没看到。陈曙亭基本上生平和他的绘画,大概这样一个情况,我要介绍的也就这么多。
朱京生(美术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现居北京)
礼失求野正当时。陈曙亭先生修养全面,诗书画印俱佳,其画古厚宽博,简淡含敛,别存古意,堪称文人画中的逸品。一.历史真是有趣,1980年代中后期,中国画“穷途末路说”甚嚣尘上,引发讨论,而后有陈子庄、黄秋园的身后復出成名;新旧世纪之交“笔墨等于零”的观点泛滥,再次掀起关於笔墨的大讨论,而后有尤无曲、刘知白晚年的被挖掘和被广泛借鑑;近年探讨全国展上写意衰落,而后有朱豹卿、陈曙亭的去遮蔽,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昭示宇宙的真道的致理,然觉不觉、悟不悟,这还需要靠缘分。二.近年学术界探讨国展上“写意衰落”问题,抄袭他人作品、他人照片问题,两事根本上是一个问题,即一直以来流行的以西方具象写实為基础的国画教育体系的问题,一方面种下具象的写实的种子,却希望结出意象写意的果实,手段与目南辕北辙;另一方面,这一体系中的创作离不开模特、照片、稿子、只能画“实有”的弊端毕露无遗,传统中“目识心记”、画想像(迁想妙得)的优长被遗失了,这是令人遗憾的。需要想想《韩熙载夜宴图》等作品是如何完成的,欲反思需从根本入手,从改造整个国画教育的体系入手。因此,对大写意画家陈曙亭等先生的挖掘恰逢其时,这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给当下提供了一个反思既往和“礼失求诸野”的机会。
展出现场
刘墨(独立学者,现居北京)
我曾写过这样一段文字:毛笔很软,宣纸很薄,但是它可以体现坚强,可以抵抗绝望,可以克服恐惧,可以表达热爱,可以去除寂寞,可以回顾古典,可以眺望未来……
第一次见到陈曙亭先生的作品,我既陌生又熟悉。他出生于1900年,逝于1980年,正如我那几位启蒙老师,生于动荡,死于寂寥。也许他们的早年绚烂过,但很快,命运就像和他们开了个玩笑,不断地走向一个又一个窘迫。
惟一能安慰他们的,是诗,是书,是画,是不能被割断的传统的“士”的品格。
笔墨在他们的手下仍然是传统的,题材与寓意比如梅兰竹菊等,都好像来自明清,甚至更为久远,墨渍有如青铜器上幽绿色的斑痕,或者像是一枚斑驳的印章,既显露着也隐藏着——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人,但精神却留在了另一个时代。
历史和当下,社会和自我,既纠结着,也超越着。他笔下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可歌可泣,但让人感动。
陈曙亭《梅花》,尤无曲 题 款识:曙亭先生遗墨,乙未初冬钝老
朱铭华(书法篆刻家,现居南通)
我与杨运从小一起长大,喜欢中国书画,有缘认识了陈曙亭夫人,老太太对我们特别好,真的特别好,经常打电话,让我们去聊一聊,去了都很受益。她聊的都是地方文人的一些事。家里挂满了画,主要是陈曙亭的。过一段时间会换,像这幅画,挂的时间特别长。她经常要送些东西给我们,我就不肯要,她就有点生气,但也没办法。后来她发现这张画挂的时间比较长,我每次去都看的特别认真,结果在我40岁那天,她打电话叫我去,她画拿出来,在标签处题了字,钤了印,题上了我的名字作为生日礼物,而且说这张画你应该是喜欢的,这个不能不要了,不然她马上就翻脸了,当然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还有陈曙亭的诗书画印,刚才这位先生说了,我和杨运一起看了都很惊讶,总觉得这么好的画家,默默无闻的,外面几乎没人懂,我们也在感慨,而且杨运特别有心,那时候看到一幅上边的题画诗,就记录下来,电脑打印了给我们看,他就特别留心于收藏这些东西。而且这两年他为曙翁艺术的传播做了不少工作,前几年出了《陈曙亭梅兰竹菊册页》小画册,还有陈曙亭的印章,原打印面,原拓边款,我觉得那个做得太精美了,太好了。这两年他做的这些工作,特别到位,策划实施也很好,关于陈曙亭的几个南通六幕展览,影响相当好,传播广泛,影响深远。最近六幕还有一个展览,比如“陈曙亭的朋友圈”,影响都特别好。
陈曙亭印《金石寿》
陈曙亭篆刻边款
展出现场
韦羲(画家、独立学者,现居昆明)
陈曙亭写意,是吴昌硕的简化,从热烈浓郁转为古淡冷逸。水准可比来楚生、诸乐三,有不及亦有过之。
文人画,三分画七分书。说的是怎样用功。陈曙亭画好,字、印更好,有些作品不妨三分看画七分看字,似乎汪曾祺那样的业余高手,画上书法却又宣示作者的专业性。梅兰菊石和罗汉不在此列,做到了字与画平分秋色,又好在金石入画,越看越好。他的画多粗头乱服,墨梅却精心布置,堪称绝妙,风格在苦铁翁与金冬心之间。《东篱秋色》在密集中见野趣,《菜花香》竟也清高似菊。画古佛罗汉面壁僧,浑然随意,弃绝巧思,果然是佛弟子。
综观《陈曙亭作品集》,《曲径通幽》最难形容,却深入我心。他还爱画松,其实枯树更好,《虬松图》野树萧萧,何其动人。我喜欢他画里的字,天真,有金石气,与谢无量、石鲁同路。对照谢无量,则一文一武。石鲁是天才,创作能量大,学养未必深厚如斯。陈曙亭书法从魏碑出来,硬而能化,又不同林散之的百炼精钢绕指柔,他是璞玉本色,以刚直面目示人,竟让刚强化为婉转。
我不懂印史,单纯喜欢,竟想请陈先生刻印,遗憾斯人已逝。
《曲径通幽》
陈纬(书画家、浙江美术馆典藏部主任,现居杭州)
据说当年吴昌硕请家庭教师,先聘的是陈曙亭,恰好当时陈外出,才改聘王个簃,不知这个传说是否真实。查陈曙亭年谱,此事未载。
查王个簃年谱,1924年王辞南通教职赴沪投缶翁门下,次年受聘为吴昌硕孙吴长鄴家庭教师,自此与缶翁朝夕相处,承乃师法乳,晚年隆得大名,享有盛誉。倘若当年陈曙亭受聘吴家,后来其艺术风格走向会是什么模样,其地位又将如何?我想其结果或会是另一种可能。孔子云: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历史的风云际会总会给知识分子的命运带来深刻的影响,出世或入世,迎合与固守,都面临着不同的诀译。陈曙亭内敛谦让,他选择隐于市井,远离尘嚣,独善其身。他淡泊自守,以艺自乐,坚守内心的志向,崇尚自由独立。从他艺术创作的题材与笔墨语言来看,多以梅兰菊竹、松石、佛像为题,纯以水墨濡染,用笔高古,寓巧于拙,给人一种冷隽峻切、鄙薄流俗之感,体现其追求个体超越和内心情感的隐秘表达。他的题画诗句,如“世事都成懒,心田但使安”(《题梅》)“偶染墨香分五色,自珍敝帚不求知”(《对石》)“我心向往得佳处,流水行云任徜徉”(《兰芝》)“陶公清兴旧篱旁,晚节能荣在傲霜”(《菊》)“闲愁不到嚣尘绝,坐对此君赋隐居”(《题万竹丛中一草庐山图》),无不体现其不求闻达、洁身自好的传统士大夫高尚之志。其创作无论诗书画印,总与他所崇尚的品格相映发,气清格雅,这是高名显赫者所弗能达者。无怪乎晚年王个簃见少年老友陈曙亭作品时,击节赞叹不已。
王个簃早年所作《岁寒冷艳》赠陈曙亭
吴涧风(画家、供职浙江美术馆典藏部,现居杭州)
知道陈曙亭先生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在陈经、陈纬老师和成武兄处时常能看到他的一些墨迹,虽然不多,但作品流露出的那股清雅不羁的韵味极吸引我,非常合意。后来,也不断了解到更多陈曙亭先生的画作和经历。
前段时间杨运兄在南通策划“翰墨因缘—陈曙亭和他的朋友圈书画信札展”,包括春及草庐此次也推出“味尚隽永一一陈曙亭作品展”,可以说是陈曙亭遗作的一次集结,让更多的书画爱好者来认识研究陈曙亭和他的艺术有着很深远的意义。
初看陈曙亭先生的画作,并不觉得很特出,不过在再看再读之后,会发现他的“魔性”和魅力,正如黄宾虹对一张好画的评价也是如此。疏率和简淡画面,蕴藉细密又极具金石味的笔墨,似可读出先生温和儒雅、从容自修的心性以及传统诗文的涵养。内外不二,人画共修,感化观者。这一点也与我们后来所谓的美术作品徒有视觉而内核空泛形成鲜明的对比。从陈曙亭的师承取法可知,基本以扬州八怪和缶老金石画派为源,又与陈师曾、诸宗元、李苦李、王云轩、严敬子、严洁、仇淼之等师友相交游,有一些共性。但从存世的遗墨来看,与缶老众多门徒有着决然不同。吴昌硕弟子几乎鲜有突破其面貌者,而在曙亭先生笔下极少能明显窥得他的效法痕迹,虽于题画中有及拟访者,如黄瘿瓢、李晴江、吴昌硕、王一亭等,并不受外在风格语言的左右,意味迥异,皆是自家风貌,画格高古,散淡出尘。由此,先生研习诸家,融于心性,合乎内美的智慧可见一斑。
皈依印光法师净土宗,修佛参禅使得曙亭先生的书画日趋静穆,晚岁之作呈现一片禅机,散散落落,绝无半点人间烟火之味。正如《诗品》所言: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
陈曙亭《瑞雪》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现居上海)
这次展览从策展到到画册的编辑印刷,再到最终在春及草庐美术馆的呈现,经历了很多波折,但却让人感动,因为这是一个同道中人的聚集与策划,而且大家是没有功利地在推进这件事,是发自内心的热爱。曙亭先生在天之灵若知,应当是欣慰的。一个艺术家为自己的内心而画,不求闻达,最后被相隔数十年的晚辈重新发现与呈现,如果我们跳出时间的长度,来看这些作品与这个展览的缘起与呈现,其实那不是对某一位画家的重新发现与热爱,而是对中国文化中那些有静气的、真诚的、淡雅的热爱,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其实中国艺术之所以最后极其推崇文人画,而且推崇大写意,并不是偶然的,这与中国文人的担当与追求内心的宁静,追求人生的大自在有很大关系。我印象最深的是朱豹卿生前曾对绘画提了几个问题,比如画画究竟是为什么,画的作用是什么,追求什么?所谓“无用之用”,这些话对当下的艺术界其实也是振聋发聩的问题,不过沉沦于名利界的所谓艺术家是永远不会想这些问题的。我看陈曙亭先生的画也可以提很多问题,这对当下整个美术界的追思和追问是多方面的,而且这样的老先生被尘封这么多年,这次被重新打捞并呈现出来,这本画册可以说是沉甸甸的,这要感谢朱智慧与蒋雪峰两位先生,大家是因为热爱而用心在呈现,让人感怀。
刚才说到,如果把他与同辈横向对比以及从取法的角度进行纵向对比,可能会很有意思,包括他的诗文集,包括他与海派风格的若即若离。近现代,说到海派,似乎什么都可以往里放,当然,也可以把陈曙亭放到海派里,但实际上,他跟吴昌硕、吴湖帆、张大千的海派,包括齐白石也是海派的大范畴里,都是不一样的,他走的是比较特立独行的路,而且完全是往自己的内心走,衣食奔忙以外,尽量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是从扬州八怪在往上追溯,再到石涛、八大等。而且,他是一位修养非常全面的金石书画家,诗词温润而清丽,当然,陈曙亭先生由于大多生活在南通,视野仍不免有窄处,包括画作的题材也相对狭窄,这放在历史的背景下,都是可以理解的。
我最喜欢的是他晚年的一批皱纹纸大写意作品,是这批作品的出现最终真正打动了我。曙亭先生75岁以后,相关社会运动近于尾声,生活检朴,宣纸时常断供,一批制作粗糙的生活用皱纹纸竟被他选作画纸,且多以简笔涩笔出之,辅以宿墨破墨等,其中之纸墨相激荡处,涩而宛转,或见飞白,或透清润,笔性直率,朴拙刚毅,直见本心,读之观之,真让人心醉神迷,如《幻云》、《石寿》、《天平石笏》、《奇峰突出》之怪石,《曲径通幽》、《乐在其中》之兰石,《香延佳客》之盆兰,《《秋兴》之菊,《瑞雪》之梅,读之皆天地开阔。
对曙亭先生的认识梳理,我有一些粗浅的体会,写了一篇文章作为画册的前言,其中有,“这样笔墨纯正且寄意深远的文人画家,在近现代文人画史上,几乎完全是被遮蔽的——这当然不是正常的,也是不公平的。”“曙亭先生的作品大多仍在,成就亦在,故被遗忘只是暂时的,而被重新发现更是迟早的事——见出生命中真诚、静气与自在的艺术是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也是可以穿透时间而长存的。书画笔墨的背后是人,重新发现的也是人,更见证着一种人文与文脉的流转。”
《陈曙亭作品集》中的诗文部分
余姚人(天水书画院专职画家,现居天水)
语言似乎就是被限定在一定规范内的个人肢体表达,支撑达意系统的框架,在布满阶级观念的社会性动态中,语言必须屈就于个体身份本身。身份,在一种极端庞杂的社会系统中,以无可名状的隐蔽手段与形式,布局或者分配着世界所有的名与利、是与非。对于一介普通文人来言,一生的平凡与刻苦,也许换不来人生任何向度的一束鲜活光芒。
当我披览《陈曙亭作品集》时,首先被陈曙亭(1901-1980)金石书画所打动,继而又被顾村言所叙及陈曙亭曲折经历所感动。
陈曙亭生于南通,自小学徒于近代实业家张謇所创办的南通翰墨林印书局,他一生从事的工作大约就是刻字工作。南通乃近代人才蒐裒之地,各个行业名流荟萃,沾溉便利。陈曙亭书画师李苦李,篆刻学陈师曾。从他一生经历考察,他属于不喜欢折腾且安于现状之人。他对书画篆刻的创作,只是一种性僻式的爱好,没有过多的非分追求。刻字的职业习惯使他从事书画创作也属分内之事。一般来说,过去在刻字社长期工作之人皆兼擅书画,有时候的业务应紧反倒促使本人练就了一技之长,除了日常工作之外,刻手平日为他人治得一印,造得一字一画,也可觅得少许钱财,以补家用之不足。往时,南通书画艺术离不开海派风气的笼罩与熏陶,碑体书法在江南的兴盛,使陈曙亭绘画语言中粗粝、散逸、自由的笔触比比皆是,一种不受约束的写意意态跃然纸上,它显示出一种自由的生活状态,一种没有节奏的无序表达方式。梅兰竹菊是绘画题材中最根本的描写对象,四君子隐喻着一种出尘去俗的人间品质,这是陈曙亭笔下最常见的表现题材。他什么都可以画,我们可以把他定位成一个民间画工的阶层,但其绘画在意象角度却脱离了世俗的一切,显现出一种超然物外的逸气,就绘画形体似与不似或者似是而非比况,甚有画僧担当绘画之妙,只是在题材处理的气势上弱一些,个中原因是生活环境不同而已。
陈曙亭篆刻是很精细的,平生刻字的工作要求养成了良好习惯,而他的绘画与书法却大开大合,其渊源大致出于扬州画派,取其豪纵与绚烂,不拘小节。海派绘画乘扬州画派衰落而雄起,而海派之末路就是在水墨运用的大铺张中走向消亡的,在那个时代,如陈曙亭之画风,其实是一种社会性时髦。
陈曙亭一生安于生活现状,即便有好友王个簃给他多次写信,让他到上海画院工作,他也婉言谢绝,可见他是个没有企图的隐逸性艺术家。一生从事的刻字工作足可养家糊口,闲逸生活。在社会和生活的链条中,名利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在乎一种生活世界的从容。
陈曙亭在艺术领域是个全才,诗、书、画、印样样皆通,正因为他平生低调,其名被尘世所掩,他的艺术光芒历时近半个世纪才被有心人发现,成为众多艺评人笔下的谈助。他题画诗云:“镇日无言对古瓶,老梅安置不胜情。才华因僻成双美,岁月久经喜独行。偶尔闲心留尺素,且随逸兴效园丁。荷锄月下怜渠瘦,取影灯前著我名。”陈曙亭属于典型的传统文人,他安身乐业而不追名逐利,是非常纯粹的艺术家,更是一位弃绝尘世聒噪的在世隐者,他的艺术光芒,注定不会明亮生前,而会照耀于身后。
展出现场
陈明哲(安徽省书画院专职画家,现居合肥)
近百年以来,传统中国绘画的发展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一批坚守民族绘画之路的如“传统四大家”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等画家享有大名;还有一批默默无闻的坚守者,他们在诗书画印等方面均有较高的造诣,由于他们生前淡泊名利,他们的艺术鲜为人知。近年以来,随着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和不断挖掘,一些墨海遗珠得以重放光辉,如江苏的尤无曲、李味青;安徽的黄叶村、张贞一;浙江的朱豹卿、单眉月等。陈曙亭也是这样被“发现”的一位画家,他的画朴素、生辣而没有烟火气。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平淡天真,读陈曙亭的画你会从朴实无华笔墨中感受到什么是“素美”,“素美”是典型中国人的口味,和黄宾虹倡导的“内美”异曲同工。陈曙亭是通才,诗书画印无所不能,在大力提倡弘扬传统文化的今天尤能凸显出他的价值所在。
谷卿(作家、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所长,现居北京)
陈曙亭艺术积累的完成、艺术风貌的形成,以及他晚年“隐逸”状态的呈现,与南通这座特殊的城市本身有着直接关联,由南通六幕文化策划的“翰墨因缘——陈曙亭和他的朋友圈书画信札展”,有意识地探索和揭示了一位并不为人熟知的艺术家的“生成机制”,近期在义乌春及草庐举办的“味尚隽永一一陈曙亭作品展”,则全面展现了陈曙亭在诗、书、画、印各领域的成就。应当说,陈曙亭是晚近以来艺术家执着追寻贯通传统诸艺的一个典型,在他身上明显可见职业画家文人化的趋向。陈曙亭的笔墨,时常能够看到青藤、雪个、苦瓜的冷隽,亦偶合近时吴缶翁、黄宾老的粗疏野逸之风,在空、乱、清、古而外,我们仿佛可以感知他是在以一种高蹈的姿态,记录或掩盖同俗世的羁绊——倘若借用陈曙亭两方篆刻的印文来形容这种感觉,那就是以“荒率”“旷我视瞻”。
薛原(作家、《青岛日报》编辑,现居青岛)
浙江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出品的《陈曙亭作品集》摆在案头有一段日子了,这段时间一直在翻阅着,同时也在网上看着相关的额帖子链接——春及草庐美术馆的陈曙亭书画展也在线上同步进行着,尤其是与陈曙亭相关的评介帖子。说实话,若不是线上看到的这些链接,还有这部厚实沉甸甸的陈曙亭书画集——正文前有顾村言对陈曙亭其人其艺的长文解读——我对陈曙亭根本就不了解。现在自然已经知道了陈曙亭生前是南通当地的一位老书画家,就像南通的熟悉朋友未必了解青岛本地有类似陈曙亭这样的青岛画家。拜互联网所赐,现在的讯息发达资讯爆炸,想要了解一位之前不熟悉的远去的文人画家已经变得触手可及,相关的图文瞬间呈现在屏幕上——我了解陈曙亭其人其艺就是如此。
现在说陈曙亭这种名气不出本地或不见主流美术史的现当代书画家为“画隐”,就是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形象比喻。其实这种“大隐”未必就是当事人的自主选择或自我定位,也许在当事人眼里自己的生活未必就不是一种成功彰显的状态。出生于20世纪初的陈曙亭,在1949年后时代的转折线上,其人生已经是已到半百之年,而在这样的年龄,人生观和处事的态度已经基本上很难再有改变,尽管许多同时代的文人譬如画家们在与时俱进着,但像陈曙亭这样的“小城人物”或许安分守己知足常乐更是一种人生的成熟或状态。而这种认识的状态即便在之前大动荡的战争岁月里,他的人生态度也更多是一种传统文人的夫子自道。譬如陈曙亭于1944年在他画的一幅白菜萝卜图上题道:“清心寡欲佐吾餐,濡笔图成耐久看。海错山珍非不取,只因格调合清寒。”其时的他还在四十多岁的盛年,一句“海错山珍非不取,只因格调合清寒”已道出了他的夫子自道和文人操守。
显然陈曙亭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物,但在他所生活工作的环境里,无疑他是有着自己的书画篆刻名气的,犹如各地都有的在本地名头不小的本地书画名家。回望他们的书画和人生,以“画隐”命名未必显得简单和拔高。普天之下,在1950年代到他去世的1980年代初,又哪里还有“大隐”的氛围。今天看来,也许正是他的偏于小城安于现状,才成全了他不与时俱进的书画面貌。陈曙亭画的题材内容多是传统文人所喜欢描绘的,例如梅兰竹菊,当然已经是有了现代生活气息的笔墨,瓜果菜蔬也是他惯常喜欢描绘的,并借题抒写自己的情感思想。例如在1962年——也正好是距今六十年一个甲子的壬寅秋月,六十一岁的陈曙亭在他画的一幅梅花图上题曰:“觅句推敲宜岛瘦,冰心玉骨爱君清。偶挥敝帚聊资乐,一粲还能见性情。”年过六十的陈曙亭显然已经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若对比当时那些著名的书画家们,例如傅抱石钱松喦们还在为如何创作出符合时代要求的红色山水图卷而努力。1962年初夏,陈曙亭还画过一幅瓶梅,题曰:“岁寒冰雪酿春心,偶觉暗香袭我襟。一种幽情须领略,清姿相对发微吟。”这里的一种幽情也可以看作是他对自己人生况味的夫子自道。
陈曙亭去世于1980年,已经属于远去的历史风景里的人物,但是与他的同时代许多大大小小的书画家相比,他显然又是幸运的,这部《陈曙亭作品集》就是一个例证。一个画家在远去几十年之后,还能被以“画隐”的名义挖掘打捞,这本身也是一个值得探究缘由的话题。
陈曙亭人物画
吴映蔚(画家,现居衢州)
我看了展非常喜欢,因为现在这个社会能得到这么一片宁静很难得,看了以后给人一种美的享受,这是最基础的。我们从画里也能体会到古人雅致,从他的书画体会到书画的传承,比如再往前能看八大和扬州八怪的影子在里面,这是很有意思的,一直以来南通出了很多有名的画家,这也是有关系的。义乌是我外婆家,所以对义乌感情也很好。我觉得很荣幸能来义乌观展和参加这个会,谢谢。
顾灵(建筑设计师,艺术品收藏家,现居杭州)
陈师曾说,“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陈曙亭先生的作品显然具有浓浓的文人画气息。我写我心,澹然真趣是第一次见到先生作品时的感受。然而放在大的时代背景下,先生虽隅居通城,然其画风却能走出时代影响,别具一格,超然尘外,不得不说是巧拙有素、天赋秉然,诚如其诗作所云,“说是平常偏特独,古今妙手属仙才”。
陈曙亭写梅
孙海鹏(作家、学者,现居大连)
曙亭的书画印透出一股彻底的倔强气质,在线条和笔墨之间一以贯之,并且将这一股倔强犹昔的气质融入笔墨之中。或许,这样的倔强代表一百年前南通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张謇、韩国钧、李苦李、陈衡恪、王个簃等人的诗文书画中无一不体现出此种气质,人们经常说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陈曙亭于南通是得其地,得其时,南通于陈曙亭是得其人物,得其精神,两者相得益彰。倔强在陈曙亭的书法中得以尽现,北朝供养文字中的奇崛恣肆如碎锦铺街,尽显不与人同的风神。陈曙亭印章中亦可见其倔强,数处使用了“不”这样的一个否定副词,可以想象,倔强的陈曙亭在笔尖游走于纸面之际,那股不媚不俗,不卑不亢的模样,令人叹息不已。
杨兵(西安碑林博物馆副研究员,现居西安)
陈曙亭先生生活于近现代时期的江南,艺术足迹以南通为中心,参访杭州、苏州等地,深受江南文人怡情悦性思想的影响。师承多人,书画师李苦李,篆刻学陈师曾,并与吴茀之、王一亭、张大千、王个簃等交往过甚,而吴昌硕、赵之谦对其师友多有影响,从陈曙亭先生作品面貌可以看出气格所宗。绘画作品喜做梅、兰、竹、菊,兼为怪石云峰及人物,尤以梅、兰格调孤高。诗、书、画、印并举,以书入画。《一片冰心》《冷香》《梅石图》等梅花作品疏淡清拙,笔墨润泽清雅,行笔爽利恣意,多清远高古之风,常用宿墨,以破墨法挥洒,呈现出吴昌硕画风影响。《四君子册之二》《墨兰》《芝兰图》等兰花作品湿笔简出,萧散闲静,是对陈曙亭先生深居简出、抱朴自清生活状态的写照。正如其自题书“与有德者亲,如入芝兰之室。” 陈曙亭先生篆刻虽初师陈师曾,但其后却得吴昌硕之法。其篆刻作品以金石气入石,以刀代笔,朴茂雄健。同时注重融入书法之法,印从书出。深谙乃师李苦李“刻印只求平实,不求纤巧,纤则去古雅远矣。”
陈曙亭先生身处变革的时代背景,独守文人气节,潜心传统,虽居南通一隅,却“非一城一地所囿”。
邓左民(作家,现居江西)
读罢《陈曙亭作品集》,想起黄秋园、陶博吾、徐生翁等身后才享有盛名的画家,不禁为之一叹:还要发掘多少大家才能让人相信圈外有高人。与当今那些著名或者冠于著名的大师相比,陈先生无论在学养,心襟,笔墨技法上都不遑多让。
在顾村言《不因人热,别存古意一一读陈曙亭先生》的代序长文中,介绍了陈曙亭先生的经历。我特别关注他年轻时师友间的影响,“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看朋友圈就知道”,这句话在陈先生这里相当合适。他在李苦李先生处学画,于陈师曾先生处学篆刻,在印光法师门下学佛,与诸宗元、金沧江、庐心竹、王个簃、尤无曲、吴待秋等师友过从甚密,流连南通、姑苏、杭州,交游者皆一时名流大家。至于他如何治学,如何刻苦发奋之类,反而可以略去,见贤思齐,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换个角度,上世纪上半叶,也正是陈曙亭初步画坛之际,中国书画理念受外来艺术影响,不少画家在向外寻求新的艺术表现形式,引入新观念新手法改造中国画的热情高涨。但仍有不少人筑基于传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借古开今,使以讲究笔墨内美的中国画风薪火相传,并达到相当的高度。在这个群体中,陈曙亭先生人生高开低走,晚来隐而不彰,但他笔墨间流淌八大、石涛、晴江之余韵,作品里散发陶令通脱之气息,一种强大的气场终归无法掩饰。王个簃先生在陈画上题“花开香随远来风,曙亭遗墨,反复展观,钦敬万千”。
陈曙亭先生的画,以梅兰竹菊怪石青松菩萨罗汉为多。画幅都不太大,而且多数看来是很随兴的写意,寥寥数笔,意到而已。既不矜心作意,也不草率敷衍,时见清新洒脱,更多苍凉郁结。这种发自内心的表达欲望,有一种纯粹的艺术初衷,在一些职业画家中是不容易见到了。陈曙亭的书画金石作品,起兴于寻常烟火,结蒂出文人清雅,似可见先生当年生态。陈先生后期的身份是南通刻字厂的刻字老师傅,画画不是工作,不是职业,并不以书画家面目示人,虽然他不到五十岁就被沪上书画同侪尊为“老画师”。他似乎并没有对书画界有什么想法,连添砖加瓦的想法都没有,但他确实在默默地生产“砖瓦”,今天我们终于发现这些砖瓦是中国书画大厦中所不该或缺的建材。陈先生平时没办过任何展览,不发表作品,他只是沉浸在书画金石中,寓情于斯,得一时之自在,有一方印边款刻“切石如玉亦一快事”,淡泊若此,笔墨就干净了。自然,如果他日子能好一点,不是“平生迫于衣食,不暇从吾所好”,那应该有更精粹的作品。搬了新居,画一幅青松红梅,题“新迁仁里,抒写心性,永志不忘。”(《岁寒盟》)画灵芝兰花,题“与君子居,如入芝兰之室。迁居仁里,写此志喜。”(《芝兰》)。读陈曙亭的作品,总会想起陶渊明的那些句子,“饥来驱我去”,“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今日天气佳,清次与鸣弹”,“既耕亦己种,时还读我书”,若求天籁,还非得如此于不求中求,最干净的艺术大概就是这样产生的。
陈曙亭先生,诗书画印俱佳,若以字祖二王画宗四王为门径,陈先生早期或受此影响,后来则剑走偏锋,别开生面。其篆刻取法秦汉,拙朴率真,韵味醇厚。《不值半文》一印,图为半枚孔方,文曰“不值”,边款“奈所牧牧者不免于讪曰不值半文”。心平如水,刀走如笔,虽为游戏之言,却内涵深厚。印文选题也精彩,如取自陶渊明诗句的《园蔬有余滋》,《涉笔自成趣》,《常有好容颜》,《不求甚解》以及《小作勾留了无罣碍》,《时虫候鸟》等等,加上边款的生发,一派天真烂漫。陈印边款能于方寸之间作大文章,他的题画诗,则更是找到驰怀寄兴的大场地。陈画时有长款的,这些文字单独看也是好诗。如题《太古烟云图》“悠然太古心,相对意良深。雨露滋苔绿,烟云豁我襟。”简直就是从陶公集中出来的。又如《石》题“浑然形态别妍人媸,欲别妍媸不可知。造化偏能施狡狯,庐山面目各生姿。”则又见宋人之理趣。看画,倒见得他骨子里是个诗人。画岁寒三友四君子等,皆以他具浓厚金石味的笔法写出,再以生拙笔意题诗,特别相互生发。以书法作画法,格调无法不高古。陈曙亭的笔墨从侧面印证了黄宾虹所说“中国画法在书诀,不观古人所论书法不能明,不考金石文字无以知造字之源流,即不知书画用笔〞。笔法之外,其墨法也相当醇熟,宾翁五笔七墨在在可见。读《芳草萋萋图》,浓淡相生墨的滋润,草草逸笔,笔之苍老和秀挺,笔法墨法均至化境,当是陈先生的上乘之作。《达摩》寥寥数笔,大师神态毕出,简之不可再简,神之不能更神。《四君子册之二》,画兰,宿墨中锋,兰叶如铁,花叶带露,滋润如此,题“与有德者亲如入芝兰之室”,可以想见先生落笔时一派和气春风。陈画受八大,石涛和扬州八怪影响较深,亦时见心气相通。《四君子册之三》,画竹石,题“瞎尊者所敢为吾亦为之”,有趣,并有胆,其竹之劲节不让石涛。陈曙亭书风画意生拙孤高但又有一些变通,不是一倔到底,是生活让我们学会了妥协还是学会了随缘,暂可不论,但生猛狠绝后又一笔荡开,在对比中显出拙味清芬,顾邨言在对比陈曙亭与徐生翁的各自的“生拙”中有很高明的见地。一个非职业的画家,画材通常不太能讲究,倘若能不择纸笔而出佳作,那自当更胜人一着。读陈先生晚年在皱纹纸上画的一批作品,如《香延佳客》,用宿墨写盆兰,居然绽放出意外的花香。
陈曙亭先生的书画,有一种苍茫的意韵。笔墨见胸襟,见修养,似可期待那个画者,从苍茫中走来,日见清明。
《香延佳客》
蒋雪峰(书法家、春及草庐美术馆艺术总监,现居义乌)
陈曙亭先生在诗书画印上的全面发展,源自于他的老师李苦李和陈师曾。他们二人皆是吴昌硕的弟子,浙江的潘天寿先生以及诸乐三、诸闻韵等先生也是吴昌硕的弟子。他们都是同属于吴昌硕一派,都讲究诗书画印的全面修养,如潘天寿先生所说“不必三绝,务求四全”,也正体现了吴昌硕一派的传承。虽然陈曙亭先生和潘天寿等先生一样,也是诗书画印并重。但他们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风貌又是截然不同的,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尤其是在编辑《陈曙亭作品集》的时候,又仔细看了很多陈曙亭先生的作品,虽然总体也体现了诗书画印,但他以诗为统摄,使作品饱含诗情,体现出一种温润且冷隽的气质,这跟吴昌硕一派其他弟子不尽相同,当然,这与陈曙亭先生自身的性格、禀赋和生活经历有关。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将吴昌硕流派的这些书画家,做个横向的对比研究,应该也会是个有趣的课题。
《陈曙亭作品集》
朱智慧(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馆长,现居义乌)
陈曙亭先生跟了印光法师九年,佛家是最讲缘分的,我们能在这里办这个展,都是有缘起的。我想首先感谢村言兄,让我有机会知道这位艺术家,见识到传统文化里诗书画印具全的,真正有修为的,又有艺术成就的艺术家。作品好,推广少,正是我们选择的方向,也丰富了我们的展览。这个展览可谓好事多磨,因为疫情原因,原来约好去年年底去南通的,一直等到今年七月的最后两天,总算在南通见到了陈曙亭先生的这批作品。好中选优,挑选了百余件作品。这些作品大部分是杨运老师的藏品,我想要感谢杨老师对我们的信任。这个展览,得到了王犁老师的帮忙,陪同我们到南通选画,参与画册的编辑,开幕座谈会的主持等等。还得到了陈纬、吴涧风等老师的支持。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前面各位老师对陈曙亭先生的作品都发表了自己的高见。对中国的传统艺术来说,文人画是其中的代表。我现在越来越发觉“诗”的作用很大,懂“诗”的艺术家写出来的书法、画出的画,就有韵味,就有诗情画意,在陈曙亭先生身上很明显的体现出来,他的诗都是自己写的,而且写得又好。还有我们以前展览推过的余任天先生也这样。中国文人画里,感觉“诗”是重要的源泉,有诗的意境才有画的意境,陈曙亭作品看了是挺有这方面感触的。另外陈曙亭是很特殊的,跟着印光法师九年,高僧大德的亲炙,自有不一般的修为。佛家的修为,诗的意境,他怎么写怎么画都耐看,真的是很神奇。现当代来说为什么有些画表面看着很好,总是留不住脚,不是太耐看,可能就在这两方面吧——诗意、修为,这两个我认为恐怕是当代需要补上的一些东西。
因为疫情取消了开幕式,一切从简,今天大家过来一起聚一下交流一下,我相信也不虚此行的,感受陈曙亭艺术的动人之处,享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美。
最后,要推介一下画册——《陈曙亭作品集》。为出这本画册,雪峰兄费了好多心思,待在杭州很多天,大量的文字校释,逐字逐句校,磨人也磨出了味道。用雪峰兄自己的话来说,越编校越体会到陈曙亭的价值。村言兄洋洋洒洒的前言,都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看后即可知陈曙亭其人其艺。
再次感谢各位在这么特殊的时期能到现场观展,刚才座谈会给我们提了一些建议、意见,更多的我想听听大家的批评,这个是中国当下最缺少的,比表扬更缺少的是批评,是不同的意见。
座谈会现场
义乌春及草庐美术馆展出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