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天亮未停。

雨歇时,麻雀与画眉等野鸟在房檐和枝头鸣叫起来。我着衣而起,推开院门,蓦然看见草坪上开出一丛丛金黄的苦菜花,花瓣被清洗一新,雨珠尚未被轻风摇落。不远处,即是几丛我们老家叫燕子尾的野草开出的粉色的喇叭花。旁边,是一片青青菜,草茎茁壮,叶片墨绿,叶边的尖刺与叶面的绒毛清晰可见,展示着青草本身的生命力。此景不免让人心头一动生喜,看到它们,闻到它们的气息,心里就升起喜悦,升起亲切与宁静的感觉。这些野花野草,本是野地里随处可见的,长在这里,无人理睬;开花之时,没人在意;花落之日,亦没人顾惜。但是,它们却是我重要的邻居。

我生性易被这些野花野草打动。

从十八岁外出读书算起,至今离开老家已近三十年了,但是,三十年的时光并不足以磨去老家生活烙在心上的印痕。有时,上下班的路上,走过物业工人用割草机刚割过的草坪旁,新鲜的青草气息直入鼻腔,吸一口,心头一振,那是一种醉人的感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这种振奋,这种恍然,来自在心头泛起的有关老家的记忆。那时,放了学,或麦假、秋假里,我们的主要活计除了帮着大人们收麦收秋,就是成众结队到河滩、沟渠、田边或庄稼地里割猪草、兔草。发现一丛茂盛的青草,常常引来一阵欢呼。经年累月,久而久之,茂盛的青草就与心头的喜悦形成情结,青草,也就成了动物学上“条件反射”里的那个“条件”,条件一备,喜悦即生。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中小学时代每年放一个麦假、一个秋假是非常合理的假期安排。收麦、收秋的季节,家家都缺人手,这时放假,拾拾麦穗,掰掰玉米,割割黄豆,可以帮家里不少忙。更重要的是,这时可以让孩子们亲近土地,培养对土地的感情、对庄稼的感情。土地和田野的气息是可以治现代病的。守着土地和庄稼,人的身心就不容易出毛病。泥土的芬芳,青草的芬芳,庄稼的芬芳等等气味,以及午后胡同里孩子们的吵闹声,树阴里的蝉鸣声,场院里的牛叫声,甚至卖豆腐的梆子声,母亲叫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声等等声音,在我看来,都有安神的作用。

但现在农村的中小学已不再放麦假、秋假了,而是和城里的学生一样放个暑假拉倒,这是教育部门对广大农村学生最敷衍了事的一种假期安排,因为这时放假,不麦不秋的,农活并不多,学生们放了假,也帮不上家里多少忙。

话题扯远了,再回到野花野草。

我之喜欢野花野草,是喜欢它们的泼辣,喜欢它们平凡朴素、不择地域的顽强生命力。

今年春天,天气刚转暖时,我走到一个已出租给生意人做仓库的农家院子里,猛然看到四五株苦菜花已粲然绽放,它们挺立在一片沾满油污的铺路石子中间,叶子还没生成,单是在一根直直的茎上顶着一朵花,在阳光下展示着自己的青春与芳华。在绝大多数植物还未苏醒的季节,它们的这种生命活力,就十分惹眼,并让人心生敬意。

第二天,我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了同样的情形:在铺满步砖的人行道上,一朵苦菜花从一个砖缝里钻出,孤零零地开在众人的脚下。那砖缝中的一丁点儿黄土,就足以让它生长,让它灿烂,这真的很打动人心。我绕开它走过,但我知道,它接下来的命运不会好到哪里去,因为,在这样一个繁忙的路段,一天不知会有几百人打这儿走过呢。

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家养的花,哪怕是茉莉,哪怕是海棠,哪怕是芍药,哪怕是牡丹,总感觉这些花太娇气,还得修枝,还得施肥,还得浇水——不然它们就懒得给你长好;花色也过于妖冶,一副浓妆艳抹、雍容奢华的样子,毫无平民气;花香也过于张扬,浓烈得近乎风尘。

我不是怕伺候花草麻烦,是觉得,花草这东西,应顺天地而生,该发芽时发芽,该生叶时生叶,该抽枝时抽枝,该开花时开花,该结籽时结籽。那些长在田埂、地头、荒滩的野花,谁为它们修过枝?谁为它们施过肥?谁为它们浇过水?但它们依旧茎叶繁茂,花形齐整,花香迷人,健康得就像在田间劳作的农村少女。它们不需要别人来修枝,因为它们压根儿就不生那些不该生的枝茎;它们也不需要别人来施肥,因为它们所需的养料来自天空的阳光,来自祖辈躺下的身体;它们也不需要别人来浇水,因为它们所需的水分来自上天的雨露——雨露来时,它们尽情享受,雨露不来,它们就坚韧地等待。

野花野草有很多品格要胜过人类——其实,不光胜过人类,还胜过一切人类塑造的植物。那些生长在人工种植的草坪上的野草,如果物业工人不去拔除,那么,它们很快就会凭着自己的实力扩大地盘,把草坪上的草赶得无影无踪。在生存竞争上,那些人工种植的草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每每看到物业工人拔野草,我都有心疼的感觉。小区里,为什么不可以让野草自由生长呢?其实,种草坪的目的就是绿化,可这样做的人工成本也着实不小:施肥,浇水,打药,过一阵儿还得割一茬儿,要是伺候不好它们,它们就黄焦拉气、蔫不唧唧一副要死给你看的样子,让人闹心得很。而种野草就不需要如此费事,让它们自然生长就行。如果想要规整一点,也可以在不同的区片种不同的草:这一片是婆婆丁,那一片是青青菜,再隔一片种野薄荷,另一片全是野芫荽,再来一片青蒿,再来一片白蒿,再来一片艾草,再来一片狗奶子,再来一片骨节子,再来一片茅草,再来一片芦草,再来一片车前子,再来一片苦苦菜……要是哪个小区全用野草来绿化,不光颇具个性,绿化效果肯定也不会差了。去年我在北京宋庄画家村,就看到一位画家任院中野草自然生长,给人的感觉很是别致。其实野草自有野草的生长的秩序和法则,它们很少乱长,也是喜欢同种聚居的,利用它们这一特性来绿化小区,没准真行。

我有一症候:多日不见田野,就会满心不自在,而一看到田野,看到黄土,看到野花野草,我便心安神宁。原来我在登月新村选房子时,就特意选了小区最边上的一幢楼,图的是站到阳台上就可以看到野外,看到绿色。早上起来,我可以到田野的黄土路上跑步健身,顺便练练拳脚。回家时,顺手采些野花野草扎成一束放在女儿的枕边。孩子醒来那一声惊呼“好漂亮的花啊”,是我对她最好的有关大自然的教育。周末时,我骑车带她到田野里去,让她摸摸那些花草,看看庄稼茎叶上爬过的昆虫,是给她上的最好的自然课。

有时,我会试一下我跟哪些野花野草有缘。某一年,我有个盛满土的花盆露天搁了一冬,开了春,我就往那花盆里倒水,看看一冬的风究竟把哪棵草籽吹到了我的花盆里。没多久,这花盆里真的冒出一个绿芽儿,初时不知是什么,等它长大了,发现竟是一棵农田里常见的天葡萄。整个夏天,我就在阳台上一直养着它,直到它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紫红的天葡萄。这段缘,不知是哪场风做的媒。

野外野花蝶恋花 性本爱野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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