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杂记(春节杂记)(1)

开车从老家回青岛,一路听着歌。几十首,都是有这台车时就存在的,我一般只在开长途时循环播放,聊遣开车时的沉闷。其中有两段乐曲,我每每愿意再重复播放几遍。

一首是久石让的《summer》,欢快而不失忧郁,就像夏日灿烂明媚的阳光,隐隐要起了萧瑟的秋风。大概只有日本人的民族性,才能孕育出这种感受吧。所有的美好,一如春日的樱花,绚烂之后,也不免被风吹雨打去。但我更能从这份忧愁沉郁中,感受到一些欢快和振奋。天道轮回,周而复始,失而复得。循环往复,才是生命的常态,才是社会的常态,才是自然的常态。欢乐之后,不免愁苦,愁苦之后,欢乐还会再来,该对哪一个较真呢?

另一首是徐小凤的《顺流逆流》,一首经典老歌曲,我却是很晚才听到。我觉得这首歌,非徐小凤的浑厚嗓音不能驾驭,非对社会人生的通透理解不能领悟。这首歌让我再次认识到,并不是每份努力都能带来收获,并不是每份善意都能换来理解,这是彻悟之后、面对困境、即使明知付出还可能落空而依然要这么去做的毅然决然。没有抱怨,没有愁苦,只做自己。再说得失到底是什么呢?

一路听着歌,我脑海里反复呈现着几个场景或画面,让我止不住泪流满面,甚至都让我意识到会影响安全驾驶了。

一、一个军官,揽着小妹,骑着白马,走出村口

姥娘春节前去世了,享年89岁。姥娘以前说过,她对她大哥的唯一印象,就是被大哥揽在怀里,骑坐在一匹白马上,走出村口。

姥娘有四个兄长。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兄弟们都外出谋生。有跟了共产党的,有跟了国民党的,有跟了不知道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除了一个哥哥,最终落脚在了湖南长沙,并跟家里人重新建立起了联系外,其余大概都不知道客死何处了。

其中就包括了她这个已经当了军官、骑了大白马的大哥。大哥行军,路过家乡,回家里来看了看。行军匆忙,大哥也只能看了看,连顿饭都没有时间在家吃。对自己的小妹,他怎能多疼爱一点呢?大哥所能做到的,只是把小妹揽在怀里,骑马向村口走去。到村口就要把小妹放下来,还要让小妹自己走回去。

我不知道姥娘在弥留之际,脑海里是否还映现出这幅画面来。

以前村里放电影,特别是《南征北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之类的战争片,姥娘从来都不去看的,她只是在家里哭。她不知道她的哥哥们死给了谁,她不知道她的哥哥们死在了哪次战斗中,她不知道她的哥哥们死在了什么地方。以前姥姥的妈妈每每这么哭,后来姥姥也就这么哭。

二、两个小孩,赶着一只小羊,走在晨曦中的田间小路上

大年初三,我跟着我父亲、堂叔,去看了我爷爷的大姐,我的姑奶奶。姑奶奶98岁了。她九十多岁时还要坚持自己生活,甚至还自己上房顶修缮了房屋。几年前,她髋骨骨折了还坚持做了手术。现今行动实在不便了,不得已才由子女照顾。

姑奶奶气色还不错,我希望她能再活好多年。

几年来我一直想着来探望我的这位姑奶奶。姑奶奶并没有多疼过我们兄弟一点,但我很理解很理解,我们这边人口多,姑奶奶子女也多,她还能怎样对我们进行表示呢!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姑奶奶的崇敬和爱戴,并且这也只能是我内心的崇敬和爱戴。姑奶奶儿女、子孙成群,并且都非常孝顺,又需要我去多做什么表示呢?

来探望大姑奶奶,我有意带上了大儿子,我希望儿子能多多少少受到大姑奶奶福泽的熏染。

二姑奶奶90岁了,我也一直想着要去探望,但今年是没有赶上,是小小的遗憾。我希望她也能再活好多年。

对大姑奶奶、二姑奶奶,包括我爷爷他们兄弟三人,大家公认的评价是“平和、省事”,总是不争不抢、不妒不恨、从来愿意忍让和宁可自己吃些亏的。

回来的路上,父亲动情的回忆起他五六岁时,跟着他的三叔,我的三爷爷,去大姑奶奶家的情形。那时我三爷爷也不过十一二岁。

老爷爷对三爷爷说:“去到你大姐家,牵只小羊回来喂吧。”

三爷爷就带着他的侄子、我的父亲出发了。

近三十里路,穿过三四个村庄,走过一片片的庄稼地,走到大姑奶奶家时都是下午了。

父亲说,大姑奶奶给他叔侄俩烧了晚饭,在房里打地铺留他俩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给他俩栓了只小羊。三爷爷在前面牵行,父亲在后面拿小棍驱赶。晨光曦微中,叔侄俩重新走在了乡间的小路上。

从这个画面中,我看到,三爷爷他们那时的艰苦自立,叔侄俩都还是小孩子,就要这样走远路了。我看到大姐的疼爱,弟弟、侄子远道而来,担心安全而留宿;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但还要冒着婆家的埋怨而慷慨解羊。我看到叔侄俩的相依相靠,互相照应,互相关爱。

我想这个画面也一定深深印刻在了父亲的脑海里,要不然至今六十多年了,父亲还是能这么深情的回忆起来。我想,头脑里有了这样的画面,我的父亲,与他的三叔,虽然早就分开各自生活了,各自抚育他们的晚辈了。无论如何,他们叔侄间也不会隔膜起来。

这俩个场景或画面,在我看来,很充分的体现了人生的悲怆和欣喜。人生有很多不得已不如意,但在我们的记忆里,总还会有那么一线光一点热,在温暖着我在照耀着我,在感动着我激励着我。

新年杂记(春节杂记)(2)

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踟蹰在县城的街道上

我的母亲,说她差一点就去了东北黑龙江的。那时家里艰难,几乎无法度日。大舅先去了黑龙江,姥爷也过去了。家里已经给母亲买好了火车票,就要动身了。

但二舅突然遭遇到了一场车祸。母亲从她那时的村里,到县城医院照顾二舅,还要跑赔偿。她一个村里出来的小孩,知道该找谁?知道该怎么谈?又心疼自己的二哥,又被催缴医疗费。于是母亲只能来回奔走,找人,询问,再找人,再询问,回村里,进县城,回村里,进县城。那时可全靠步行啊!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熬过了那些天的时光。

母亲没有去成黑龙江,但后来还有一次转变命运轨道的机会。那时母亲已经生了我大哥了。落脚在长沙的舅姥爷回家探亲。舅姥爷心疼她的小妹,也就是我的姥娘,自然也疼爱我姥娘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妈妈。舅姥爷看到母亲生活艰苦,还受婆婆恶气,又觉得父亲不太有出息,就非要把我母亲带到长沙去。

但我母亲怎么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呢?

后来,母亲又生了我和弟弟,继续着甚至更加艰苦的生活,母亲做庄稼活,种青菜,磨豆腐,买过冰糖葫芦,种杏,栽牡丹。甚至跟着到建筑队干小工,这在那个年代简直是我们那里开创性的壮举。

到今天,母亲多少算熬出来了。

但我还是止不住想,如果我母亲去了黑龙江、去了长沙,她的命运将会是怎样一番姿态呢。特别是我的舅姥爷是革命有功,做到了湖南省交通厅高位置上的,他能把她外甥女安顿好。

人生中总有那么关键的几步,错过就错过了。抱怨又怎样呢?哀叹又怎样呢?现实还是要面对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要熬出来。

四、遍体创伤,眼神迷茫而坚定的瘦弱青年

这个青年是我的大舅。

大舅不是我姥娘生养的。姥娘是大舅的后妈,是二舅的亲妈。家人对二舅的偏爱毫不掩饰。姥爷去世前,亲口对我母亲说:“妮,你们谁过好过孬我都不担心,我就怕你二哥日子过不好。”

俗话说:疼谁苦谁,帮谁死谁。

二舅长得一表人才,很有些自带光环的意思。从小调皮捣蛋反受褒奖,一直好吃好穿受照顾。后来去当兵,在部队是汽车工程兵,有技术。退伍回家来,他的几个姑姑乃至湖南的舅姥爷都大力帮衬,本来大有前途。我小时候,都一直觉得二舅是很有脸面的人物。

但二舅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吃不了苦受不了罪,做人又极为自私狭隘,别人介绍工作还一概看不上,折腾来折腾去一事无成。姥爷去世时,是从麻将桌上把他叫回了家;姥娘卧床三四年,只有最后这两个月他喂过几口饭。

大舅大不一样。

大舅身材瘦小,早早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大舅十五六岁时,跟着烧砖窑,掉进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砖窑里。妈妈说,大舅被烧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村长召集全村人鲜血抢救。妈妈到今天说到这些时,仍然止不住的悲伤落泪。

命是救过来了,大舅关节处的伤口,却两年多都没有愈合好,不时撕扯破裂流血。但生活还要继续。就在这种身体状态下,大舅就要到黑龙江去讨生活了。

我真的无法想象,身形瘦小、又没有多少文化的大舅是怎么熬出来的,他还养育出了四个孩子。我的大表哥,也非常争气,现在年薪恐怕能拿百八十万了。

以前二舅有几次抱怨大舅,嫌他没有来帮衬家里。母亲对此就极为反感,母亲觉得大舅自己在外求生,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处境更为艰难,不知道要受多少苦,要承多少罪,要遭多少难,他能顾好他自己就不错了,家里没有给他支持就够自责的了,还怎么能向大舅期许和索取更多呢?

大舅和母亲同父异母,但兄妹情深,他们视频聊天,每每都止不住落泪。他们彼此体恤、理解和关怀、挂念,母亲对大舅的感情,远远超出了她对同父同母二舅的感情。

大舅反复叮嘱过我妈,说姥娘这边情况不好时,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他是要爬也要爬回家的。但疫情之下,大舅自己也已年老体弱,跟着大表哥在北京生活,又恰逢大表哥出差在外,怎么把姥娘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呢?所以家里只是先通知了大表哥回来奔丧。

大舅反复打电话,消息也瞒不住。大舅就交代,怎么办丧事由着二舅安排。农村办丧事,是有很多说法和利益的,但大舅说只要兄弟姊妹们和气,千万不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两个画面,我看到的是人生的苦悲。处在特定的时间点上,人真的很无助很没有办法。但生活还要继续,也要看到生活总会发生新的转化,熬过去了,重要的是自己认真的面对和经营生活了,就会像我大舅和母亲一样,多少能取得属于他们的收获。没有熬过去,乃至像二舅一样,本来有着良好的基础和条件,也只会成为他挥霍和浪费的资源,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反而蹉跎了人生和岁月。

五、怀揣两只不一样布鞋,匆匆赶路的老者

我的二爷爷,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先去当兵,一度干到了团级干部,但继承了家风,“平和、省事”,不会来事,又总是执拗地坚持一些原则,从团级干部反而向下干到了排级干部。转业回到老家,先是干了大地级市的银行行长,但还是因为不会来事,又总是执拗的坚持一些原则,从银行行长,又一路向下,到供销社,到乡镇上,最后在五十多岁时就提前办理了离休。

二爷爷娶了我二奶奶,在众人看来,我二奶奶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我二爷爷。二奶奶小头小脸小个头,我奶奶跟二奶奶吵架,给二奶奶起外号喊她“高小头”,很形象,气的二奶奶说不出话。二奶奶姓高。二奶奶还摔伤过胳膊有残疾。但二爷爷早在五六十年前就给二奶奶买了一台手摇式压面条机,这在村里简直像故事一样。

二爷爷不会当官,似乎也不太会营生。二爷爷离休回家,先后养过珍珠鸡、养过土鳖、养过蝎子、养过波尔山羊,搭暖棚种蘑菇,中木耳,自学研配中草药,总之做过很多似乎很有超前眼光的事情。但规模做不上去,有时技术也受限,始终都没有干出什么大气候。

但好在无论如何,他是离休干部,退休待遇还是比较优渥,甚至这都成为了他全家主要的收入来源。

但二爷爷的节俭秉性依然很突出。

二爷爷的一位战友几次相邀,要他前往旅游,住战友家里。战友诧异的发现他穿了一双不一样的布鞋,原来是二爷爷从家出发时未注意就这么穿出来了。二爷爷说就这样穿着吧。战友觉得不像样子,就自己出钱给二爷爷买了双皮鞋,顺手就把这双布鞋给丢垃圾桶里了。

二爷爷自己又从垃圾桶把布鞋找了回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他觉得丢掉这双鞋,家里的那双不一样的布鞋也要丢掉,所以不舍得。

就这样,战友带着二爷爷去了几处旅游景点。二爷爷背着这双不一样的布鞋,游玩了战友所在城市的几个景点。二爷爷最终又把这双不一样的布鞋带回了家里。

新年杂记(春节杂记)(3)

六、干瘦、憔悴、痛哭流涕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其实已不再中年,也快六十岁了吧,是湖南舅姥爷的三儿子,我叫他三舅。

三舅在某些方面,跟我二舅有的一比。三舅是舅姥爷最小的儿子,也是一生游手好闲、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干过什么工作,不良嗜好又有很多,尽管把嚼槟榔的习惯给戒掉了,但至今依旧熬夜、打牌、抽烟、喝酒,一米七多的身高,体重勉强80来斤。好在三舅的两个哥哥都很照顾他,他也算生活无虞。

三舅小时候在老家生活过两三年。三舅印象中很深刻的一个场景是,他跟小伙伴们一起光着屁股在河里玩水,我母亲就在岸边洗衣服。

三舅跟着姥娘生活过一段日子,他对姥娘就有很深厚的感情。

三舅的两个哥哥,同样是姥娘的亲侄子,就没有这种感情。没有共同的生活,就没有共同的感受,这岂是能强求的呢?几年来,三舅年年从长沙回来看望姥娘。去年三妗子到青岛,三舅还要求她拐弯回老家看看姑。

这次姥娘去世,三舅带着三妗子迅速从长沙赶了回来,以与我母亲同样的标准上了治丧礼金。

但更触动我的,是三舅在姥娘身边痛哭流涕的样子。我二舅,姥娘的亲儿子,都没有这份真情流露。就冲这一点,我对三舅就有了对二舅根本就不会存在的亲近和尊重。

其实有二舅在前面,我姥娘能多疼爱这个三舅呢?但三舅就记着姥娘那一点点好,并且从来都觉得这并不是能够去偿还的。

这两个画面,二爷爷的简朴习惯也好,三舅的孝亲姥娘也罢,我看到他们都是不忘初心的人。世事终变化,人事可变迁,但一个人的心里,有意无意的,总还要留存一些东西,锤击不破,雷打不动。

这也是生命的源源动力。

记录、修改这些文字,我还是几次忍不住落泪。人总是很有限,但也总能很无限。人有时很无端,人也可以自适。路就是这么走了来,路还要这么走下去。

愿每一个行人总能坚定勇毅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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