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叁 | 文 熙往 | 图

我回握住她的手:“你想救许仙,我陪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青蛇一生修为换他人一世周全(青蛇可她至死都不曾亲耳听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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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不通姐姐为何会喜欢上那个凡人。

他站在渡口,抻着脖子想搭船过河。一身青衿,头戴鸦色方巾,从头到脚写着“朴素”二字,丢进凡人堆里还要费心找上一找。

我醉意醺醺,与船融为一体晃荡在湖心,托着脑袋看住姐姐的背影:“他有什么好?”

姐姐娇软的身子倚靠在侧,裙袂随风抚过我的面,我惬意地眯起眼,她的声音带笑:“你不明白。这种男人老老实实,婚后使不得坏。”

我依旧想不通。姐姐说人是万物之灵,要想成为真正的人,就要经历情爱,遍尝情欲。可为何经历情爱非要选一个男人?还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憨憨傻傻的呆头鹅。

姐姐将杯中酒洒入空中,天上转瞬乌云团簇,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渡口的老实人被淋了个透湿,神情狼狈局促。

姐姐站在船头邀他进来一避,老实人一见我们,脸上浮现出受宠若惊的憨痴,满嘴道谢地入得船来。

我不想与他同船索性跳入湖中,将他惊得连喊救人,姐姐扶住他,柔声抚慰说家妹不过是想要戏水。

他回身跌进姐姐的柔媚里,美人温香扑面,三魂失了七魄,竟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浮在水面,仰面看得有趣,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到姐姐飞来一记眼刀,嫌我破坏气氛,挽着老实人进船屋里头去了。

老实人来白府做客那天,我缠在房梁上吞吃了第三十九只苍蝇。

姐姐摇着帛扇嗔怪我:“你呀,整天爬房梁,上蹿下跳的没个人样。”

我气她嫌我,回嘴道:“我本就不是人呀,你那读书人不也成天走来踱去的,你倒不嫌烦。”

她嗔怒要来捉我,忽而有所感知,打发我去门口接老实人,急急回房添妆。

江南多雨,府门外一片潮湿。

我举着伞跨出门槛,学着姐姐的语气娇滴滴唤道:“公子——”

老实人闻声慌忙转身,掉了身上的圣贤书。

我掩唇一笑,款款走近弯腰拾起,倾身攀上他的耳呵气如兰:“公子,你掉了东西呀。”

他被我惑住,接过书卷不能动弹,看我的眼神和当日船上看姐姐的眼神别无二致。

原来这就叫情爱么。我兴味盎然,正欲进一步逗弄,身后传来女声袅袅:“许公子,你身上都湿透了,进来烤烤火呀。”

许仙像是如梦初醒,慌忙同我拉开距离,直奔着姐姐去了。

我顿觉无聊,化了蛇身游回府中,盘在房顶看着房中的两人。

姐姐替许仙熨烫衣服烫红了手,许仙握着姐姐的手上药。

姐姐红着眼睛地喊痛,许仙便下意识滞住了动作,被美人牵住衣袖轻晃:“不抹也痛啊。”

许仙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样的娇嗔,身子骨都酥软半边。

我贴住房梁,想着用个法术替姐姐把伤给治了,却见他们涂着涂着药,便涂到了榻上去。

房外莲花开得正盛,娇艳欲滴诱人采撷。幽香在室内浮动,糅搅一室靡靡。

衣带相绕,香汗隐生。鱼尾漾开涟漪,喘息绵密。

我待不下去,取了伞绕到屋外,又忍不住往窗里看。

柔软包容粗莽,身躯相交,似蛇。我和姐姐同修五百年,魂肉相通。我捏住伞柄,呼吸与她同频,体内像是有团火在燃烧。欲情焚身,意乱神迷。

榻上白嫩的细颈扬起,她的眼神直直撞进我的,美得不可方物。我只盯住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哪一幅表情。

一道雷劈开天穹之际,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分明五百年来,缠在她身上的一直都是我。

那日过后,许仙便在白府住了下来。白天在学堂教书,晚上便回到姐姐身边。

许仙一来,姐姐便无暇陪我。无聊时我听到一些流言,说许仙一介书生沉迷女色,荒淫无度,身败名裂指日可待。

后来姐姐在坊间开了家医馆替人看病,治好了很多人。流言又说,许仙娶了个活菩萨,当真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福分。

凡人还真是善变,像姐姐面纱上珠帘的流光。她遮面扭动腰肢,我的一颗心跟着她踏过的垂纱一道摇曳,一样的心甘情愿。

姐姐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心怀良善还法术高强。我想活成她的模样,自当恶她所恶,爱她所爱。不过是情爱,我也可以学会。

于是我亦蒙面跳舞,假装不经意被许仙撞见。我跳了多久,许仙刚入口的那颗葡萄就在嘴里含了多久。

某日我爬上许仙的床,学着姐姐的模样抚上他的衣襟,问他何为情,何为七情六欲。

明明尚未入夏,他却很快汗透了薄衫,颤颤巍巍不敢多看我一眼:“这这,无以言表。”

“无以言表?那就比划比划嘛。”我跨坐他身上,手执扇沿从他的腰腹向下轻滑,“我会使劲学的……”

他吞咽几下,脸涨成猪肝色,欲说什么,却听遥遥传来一声“小青”,吓得他慌忙将我从身上推下。

我乐不可支,丢了扇子跑到荷花池去。听见身后姐姐问许仙有没有见过我,许仙矢口否认说没有,语气之斩钉截铁,连我都差点相信了。

于是我笑得更厉害,笑到在短桥上打滚,直到头顶出现我的那把团扇,和脸色微微发青的姐姐。

她到底是舍不得对我发脾气,坐到我身侧,身上的幽香飘向我。

“我知道你想找人学情爱。但感情讲究的是从一而终,只要不是许仙就可以。”

我笑得没心没肺:“那选择多咯。再找个老实人怎么样?”

姐姐被我的笑感染,揉揉我的发:“男人呢,只要你一迷上他,他立刻就不老实了。”

我瞬间愁眉苦脸:“不老实了我还得找下一个,这么麻烦,我还是跟着姐姐算了。”

姐姐被我逗笑,点点我的鼻尖:“你要是厉害呢,他就飞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我扑上前抱住她,甜腻腻嚷道:“我早就飞不出你的手掌心啦。”

她笑着同我七倒八歪,我的眼里一半盛着笑意,一半盛着她。

我很快遇到了我的目标。

钱塘发大水,洪流冲垮不少房屋,淹死大片庄稼。姐姐带我施法治水,在云端偶遇一袭袈裟。

有他助力,大水很快被排开,天际浮现一道彩虹,炫目漂亮。

我看得入了迷,瞬间觉得那和尚虽然头上光光,但五官端正,破有几分姿色。

从前在紫竹林也遇到过他一次,彼时我和姐姐替一个正在生产的独身妇人挡雨,回转蛇身,只看见他收起法器,口中念着什么“好生之德,暂且放过”,便慌慌忙忙走了。

我盯住他,兴高采烈地同姐姐道:“我们同那和尚挺有缘呐,我可以同他相处相处。”

姐姐却肃然道:“不行。他跟许仙不一样,他没有凡人的感情。”

我失了目标本该失落,却不知为何,乖乖道了一声“哦”,无形的蛇尾高高扬起,屁颠屁颠地跟着姐姐回家去。

蛇尾扬了很久,直到同姐姐一道沐浴的时候,再也藏不住显了形。

难得许仙不在,放开了性子同姐姐像从前那样嬉戏,正搂着姐姐的腰身往她胸前胡蹭,室内却突然炸响一声惊呼,抬眼时,正看见许仙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

姐姐暗叫不好,厉声斥我将尾巴收起来。我下意识照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她五百年来头一次呵斥我,为了一个凡人呵斥我。

我的脑子停滞了须臾,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套上衣服追了出去。

我在渐冷的水里泡了片刻,随后从水里拖起身子,擦干肌肤,披上春衫。春衫的料子薄且紧,束缚着躯体闷得让我喘不上气。

我没骨气,还是跟了出去。

找到许仙的时候,他醉倒在桥堤,手边歪着的雄黄酒汩汩往外淌着酒液。

回府后姐姐费尽心思在屏风变出几道青纱,诓许仙说他那日眼拙看错了。许仙的双颊挂着余醉的坨红,尚带着残留的心悸,半清半醒半信半疑地由着姐姐搂进房里去了。

后来姐姐教我说,说谎也是做人的修行之一。

我嘟囔做人真麻烦,只管直勾勾盯着姐姐抚弄着荷花瓣的修长莹白的手指,跟着露珠的滚落吞咽了一口涎水。

却听她突然说,明日便是端午节,介时家家户户都会喝雄黄酒,你喝了会现原形,今夜便走罢。

我足足反应了两秒。

为了好好做人,我也做过功课。端午佳节是阖家团圆日,我只有姐姐一个亲人,她却要赶我走。

我瞪圆了双眸:“你为什么不走?”

她眉眼平静,静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我道行千年,雄黄奈何不了我。”

我又气又急,跃进荷花池躲进桥下,在湖底游了数十圈亦摆脱不了心中的烦闷。瞧见姐姐转身欲走,我破湖而出,忍不住喊道:“你是不是怕我妨碍你们相处啊?”

姐姐侧身静默片刻,还是走了。

没有否认便是默认吧。五百年的相伴,却抵不上呆头鹅的几月。

我兀自鼻酸了许久,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扎进水里不要命地游。

游去西湖绕了不知多久,折腾地浑身酸楚,又咬着牙游回了家,委委屈屈地缩在短桥下,借着荷花的掩护疲累地昏睡了过去。

却没想,是被烧醒的。

湖水不知为何变得像烈狱一般,我通体如浴烈火,修为控制不住身形,满池荷花在我的妖气浸淫下发出妖冶的红光。

头疼欲裂间,我听见姐姐的惊呼:“官人,你将雄黄酒倒进池里了?”

许仙支吾道:“酒多伤身……”

继而是一阵杯倾盏倒和脚步混乱之声,我知道姐姐已经觉察了我的异样正支开许仙,拼命隐忍了许久,终是破水而出,俯瞰白府,舒展筋骨,目泛红光。

脱离池水令我好过许多,我吐了吐信子,耳边却钻入一声细小的倒地声,回身一瞧,恰巧看见蚂蚁般大小的老实人呈大字形平瘫在地,脸色铁青口吐白沫。

许仙死了。被我吓破了胆。

姐姐的脸上没了笑意。

她不曾怪我一句,我却从未有过的害怕,伏在她的膝上抓着她的手苦苦恳求:“姐姐,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赶我走,我一定用心修炼,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垂眸轻抚我的脸,语气平静而坚决:“昆仑山有灵芝草能活死人肉白骨,由南极仙翁的仙鹤守护。我要奋力一搏,救回许仙。”

那样岂非十分凶险。我放心不下,挤出笑容晃晃她的手:“天下男人这么多,再换一个不好吗?”

她的笑意空洞,只说:“小青,你不懂。”

是。我不懂。我只知道握紧她的手,说:“我陪你去。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去。”

我们用了最短的时间飞到昆仑山。

所幸守护灵芝草的仙鹤只有一只,我当机立断:“我去引开它,你拿灵芝草回去救人。”说完便准备飞身上前,手腕却被擒住。

回身看她,她的眼底终于因我有了波动,薄唇欲言又止,最终只出口一句:“万事小心。”

我点头,转身对着仙鹤迎了上去。

南极仙翁座下的仙鹤显然不是吃素的,方才的沉着冷静也是装给姐姐看的。尖喙从四方袭来,我硬着头皮东躲西闪,尽可能为姐姐拖延时间。

它很快看出我只是在缠着它,预感灵芝草不保,便要抽身而退。我捏个法诀击中它的翅膀,它长鸣一声,发了狠回身想置我于死地。

我躲闪不及,肩膀硬生生受了一击,剧痛那瞬间我想,若我死了,姐姐会不会为了我去寻第二支灵芝草。

我眼睁睁看着它直冲我面门而来,准备闭上眼睛等死。哗然一阵白光灼目,身前出现一袭红色袈裟,挥开了仙鹤的攻击。

“烦请仙鹤前去通告仙翁,灵芝草失窃一事,法海自会给个交代。”

原来这个和尚叫法海。

没等我堆起笑脸道谢,他却回身对我怒目而视:“大胆蛇妖,为何盗取灵芝草?”

“取灵芝草是为救人性命,法师你就手下留情,大慈大悲放了我吧……”我摆出魅惑姿态,双手游上他的腿,却被他震开,只得了句“放肆”。

我噘嘴不乐,“姐姐每次这样,老实人都可喜欢了。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这套吗?”

法海伸手将我拎起来,墨黑的瞳孔深沉:“蛇妖,我要你助我修行。若你能坏我定力便算你赢,灵芝草的事我替你摆平。”

原来他眼底看似透彻,实则仍有所惑。他比仙鹤难缠,硬拼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逃不过,便只能顺从。

我攀上他的脖颈喜笑颜开,缠上他的身体软语:“好啊,不过我可没有什么定力,我怕法师还没乱,我就先乱了……”

法海双手合十,念了句“万般皆空”。

我同他相伴一个日夜,他只闔目坐在池边打坐念经,对我的干扰置若罔闻。

我记挂着姐姐心里急切,游上岸坐到他的怀中,勾着他的脖颈作嗔:“斗到现在你看我一眼都不敢,你当然会赢了。”

他嘴硬:“不必看也知道你在做什么。”倒还是睁眼看住我。

我拉他入水,半褪了衣衫。薄衫沾水贴在身上,水波潋滟迷人眼。

水珠从发丝滑过锁骨坠入更深处,腰肢柔软扭摆,曼舞尽态极妍。

忽而一瞬间,熟悉的感觉重回身体,是姐姐,姐姐身体里的火种,再次燃到了我体内。所以许仙活过来了。他们重归鱼水之欢,却不曾在意我身处何方。

我的心像被万虫啃噬,笑容却愈发明艳。

她解开他的衣衫,我便脱去他的袈裟。

她吻过他的脸,我便含住他的唇。

我报复一般地同法海身躯相贴,如同缠紧我的猎物。仙池水在升温,荡开一圈圈涟漪。

我抚过他的脸,轻轻咬上他的耳垂:“法师,你的心跳好快。”

并无回应。抬眼才发觉他额间沁满汗珠,双目紧闭,嘴唇飞速翕动。

一个猜测冒上心头,我伸手往水下一探,顿时笑开:“法海,你输了。”

“不可能!”他神情突变,用一阵气波将我震开。我扶住池沿,趁他心神不定,飞身遁云而去。

回到白府时,姐姐同许仙已然歇下。

我扑上床将他二人闹醒,像得了好成绩的孩童一般兴高采烈地同姐姐求赏:“姐姐,我学会情爱了,你说法海没有人的感情,但他还是对我动了凡心!”

你会的我都会了,我更像一个人了,你能不能夸夸我?

许仙在一旁听得兴味顿生,姐姐捂住我的嘴,将我拉回房里让我好好休息。

她将我安顿在榻上话也不说便要走,我拉住她的袖角,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冷漠。

是不是她不欢迎我回来,我是不是又妨碍到他们了,我是不是,就该死在仙鹤和法海手里。

“姐姐,能不能不走。”我几近哀求。能不能,就陪我一个晚上。你已经很久没有陪我了。

她的身影浸在月光里,清冷至极。“你招惹法海,简直是胡闹。”

可那本非我所愿,从头至尾都是为了你。我突然觉得疲倦,脱力便松开了袖角。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月辉,越走越远。

肩膀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心却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在仙鹤处受的内伤。

我躺在床上干瞪眼,夜半三更,房门却响起一声吱呀。

竟是老实人举着灯踱进来,眼底闪着不知名的光:“小青,你当真同那和尚……”

我看住他片刻,目光像是扒开他的衣裳看了个透。他估计被我盯毛了,讪讪地打个哈哈便要走。

我用脚尖勾住他的腰带,轻轻往榻上一带,接过他手里的灯撂在一旁,笑意温柔:“我做给你看呀……”

姐姐闯进来的时候,我正缠上他的腰。

许仙见到姐姐,脸涨成猪肝色,莽莽撞撞地跑出去说要去读书。

读书。我在榻上笑得腹痛,脸上便挨了一掌。

屋子被滞闷的蓝墨色包围,月光微弱,脸庞火辣得可笑。

我静下来,抬眼看她。姐姐的手掌颤抖在半空,那只手,曾无数次抚摸过我的脸的手。

我撑起嘴角,左胸膛某处痛麻了又冷。

“姐姐,你总说我没有定力,我发现世上谁都没有定力,包括逃不过你手心的‘老实人’。你费尽心思得到的人,我一下子就得到了。”

我冷笑着看她,等待着她被激怒,像之前那样凶我,赶我走。

可我却看到她渐渐红了眼,有露水从她的眼中滑落。

“我知道你是故意气我,想知道我在不在意你。可是小青,我身上已经有了许仙的骨肉,你我缘分已尽。”

她看着我,哀伤满身:

“你可以飞出我的手掌心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我颤着手,抚下她腮边的露水舔尝,是咸的。“这是什么?”

“这是眼泪。等你知道,你就痛苦了。”

我满心不甘。我终于学会了情爱,却还不会流泪。我不明白我差在哪里,我也不明白我比许仙差在哪里,她非要丢下我。

我伸手攥紧她的裙角,“你有的我都会有。”我会很努力,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她生生拂开我的手:“你不会明白的,你没有人的感情。做蛇…挺好的。”

我又急又恼,一颗心疼得我浑身发颤:“好,那我回紫竹林,再也不会烦你了!”

我冲出府门,抱膝靠着石狮子打战。从深夜等到破晓,没有人出来找我,没有人挽留。

回紫竹林是气话,我怕孤寂怕得要死。

我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走坊间,将曾经和姐姐走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几次经过白府,也不曾见到想见到的人。

直到许仙被法海抓走。

我赶到金山寺的时候,姐姐正挺着肚子跪在台阶上苦苦哀求法海成全。

法海立在云端,一双墨瞳毫无波澜:“红尘色相皆是虚妄。许仙沉溺声色,贪念满身,唯有落发方可洗涤罪孽。人与妖本就不该动世俗之念,你们诱惑众生,本该受罚。”

“手下败将,本该受罚的是你!”我扶起姐姐,对着法海怒目,“姐姐,求他没用的。他不想让世人知道他的蠢事,急着灭口。”

姐姐握住我的手,苍白的面色交织坚毅:“我为成人修炼千年,依足做人的规矩行善积德,若是落了这么个家破人散的下场,千年道行有何意义?”

我回握住她的手:“你想救许仙,我陪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许仙所在之处,一字一顿道:“我要,水淹金山寺。”

四面八方激流很快汇聚成浪,盘旋在山脚越扑越高,誓要摧山毁庙。

法挥斥袈裟抵挡洪流,将山升起。

我画诀助姐姐引来更多流水,眼看着就快将金山寺众人逼出,部分洪流却突然调转方向。身后传来一声痛吟,我心下一紧,回身只见姐姐捂着肚子面比纸白。

“我肚子痛…控制不住水势了…”

激流转而冲垮屋舍,甚至直冲我们而来。

“姐姐!”我法力微薄,只能于一次次巨浪中死死搀住姐姐,替她尽可能挡去风浪。

法海指着被洪水冲走的百姓对着我们横眉怒斥:“如今你们造下杀孽,我佛留你们不得!”

我破口大骂:“你抓了许仙我们才会斗法,先因后果都是错。你不抓紧施法救人,说什么风凉话!”

姐姐紧紧抓着我的手,濡湿头发的不知是汗还是水,她痛苦呻吟就快生产。我帮她不得,只能在浪中死命护住她。

巨浪狠狠打在我身上,我看着姐姐受苦,心如刀割。

法海遽然惊变了神色:“白蛇产子?蛇妖真的修炼成人了?白素贞不是人,这是假的,是假的!”

他骤然失态,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

我隐约想起曾有传言,说法海曾错收一只蜘蛛精。那蜘蛛精拜伏金佛脚下吸收佛荫,苦修百年性情和祥,却被法海不分青红皂白便打回了原形,百年修为功亏一篑。

后来法海发现蜘蛛精所言非虚,是自己是非不分滥收好妖,从此愧疚成了心魔。

“小青…小青…你还在我身边吗…”

“姐姐我在,我一直在,永远都在!”我抚过姐姐的湿发,她痛到神志不清,抓着我的手呓语:“趁着法海心神不定,救相公…去救相公…”

她即将产子,痛得不成人形,却要支我去救许仙。我的心阵阵发凉,她不知别人对我来说不及她一根头发丝重要,总是叫我离开。

“你说人有情,妖无情。我们朝夕相伴五百年,你惦记许仙,想过我吗?”你有重要的人要去护,难道我就没有吗。你心疼他,难道我的心不痛吗。

她痛到脱力,说不出话,只能哀伤恳求地看住我。比那晚对我说“缘分已尽”时更哀更伤。

可她何需那样看我,她明知道她想要的事,我都会去做。

许仙被法海封了五阴,断了识觉。我耗尽心力从和尚堆里找到他,他已落了发,身着纳衣。

他认出我,凄凄惶惶地合着双手,费力地想要说话。

我施法替他解除口禁,却听他流着涕泪,深含愧意地说:“小青,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贪恋红尘,罪孽深重……”

我看着他怯怯忏悔的姿态,想着为了他在洪流和生死间拼尽全力生子的姐姐,从头至尾为爱坚守的姐姐,腹胃一阵翻涌,攥紧他的衣领,猩红了双眼恨道:

“你出卖了我们。”

我拎着他破浪前行,却怎么也寻不见姐姐的身影。

忽见远方一幢巨大的黑影坠落,心里猛地一沉,只来得及亲眼看着那道白色身影被那塔身死死压住。法海怀抱救下的婴孩悬立在旁,神情晦暗不明。

他欲替姐姐挡开洪水,浪头却压倒了本已摇摇欲坠的雷峰塔,只来得及救下婴儿。

我目眦欲裂,一颗心脏仿佛被无形之手撕裂,失声呼喊:“姐姐——”

“我找到许仙了,你回来啊——”

“姐姐,回来啊……”

没有回音,只有无情的浪涛阵阵。婴儿不知所谓地啼哭。我万念俱灰,在浪头里无望浮沉。

许仙不明所以,张张皇皇地问:“小青,你姐姐去哪了?”

我恍若梦醒,回头看他:“你应该和姐姐在一起的。”

随后我拔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眼凝固在惊恐之前,血渐了我一脸。我伸手抹一把脸,掌中除了血,竟还有泪。

原来是真的,流泪之时,原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法海冷然的声音响起:“青蛇,白素贞在临死关头求我放过你。如今你又造杀戮,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笑了,笑得眼泪横流,指着岸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你杀的人也不少,金山寺的和尚都死在你手下。”法海被心魔所控一时施法过猛,金山寺到底被失控的水势吞没。

法海失了神,喃喃道:“先攻后过,竟也罪过。”

功过也好,罪德也罢,我通通不在乎了。我在乎的再也回不来,世间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我曾以为我想成为她,到后来才明白,我不过是想拥有她而已。喜怒嗔痴只系她一身,我只有她,也只要她。

自始至终,我也没能飞出她的手掌心,输了个彻底。

她总说妖无情。可她至死都不曾亲耳听到,我偷偷爱了她五百年,飞蛾扑火般不自知,壮烈惨淡却甘之如饴。

我仰面大笑,笑得满面泪痕。

我来到人世间,却被世人所误。

往后余生漫长,我再也无家可归。

「完」

文/公众号:留仙国风小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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