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

作者:怡然

隐世五万年的我被后代请出世作者(谢家的短命鬼长命百岁了作者)(1)

简介:

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不化解儿孙要倒霉。晏三合干的活,是替死人解心魔。

有天她被谢三爷缠住,说他有心魔。晏三合:活人的事她不管。

谢三爷:他们都说我短命,你就当我提前预定。

晏三合:……

然后,满京城的人都傻眼了,谢三爷今儿胭脂铺,明儿首饰铺。

首饰铺掌:三爷,您这是唱哪一出?

谢三爷:讨媳妇欢心。

等等,媳妇?他不是说不祸害姑娘家守活寡吗?谁这么倒霉?

晏三合:我。

精彩节选:

边陲。

云南府。

晏三合一身孝服跪在棺材边,棺材里躺着她的祖父。

祖父是在睡梦里走的,走得无病无灾。

晏三合不觉得悲伤。

他这一生荒腔走板到末路,临了能这么痛快,也算是苦尽甘来。

最后一晚,晏三合支开旁人独自守在灵堂里。

明早棺材入土,他们祖孙俩今生的情分就算到头了,她还是舍不得,

晏三合往火盆里扔了几张白纸。

火光跳动中,她听到一声细小的“咔哒”。

这什么声音?

还没回过神,又一声“咔哒”。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

晏三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拿过油灯走到棺材边凑近一照,瞬间五内俱焚。

刚刚还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木,这会裂开一条缝。

那缝,越裂越大,竟露出了祖父的半张脸。

晏三合眼睛一酸,泪滑了下来。

传说——

死人的棺材板合不上,是生前有念,时间一久,念就成了魔。

心魔不除,入土不安。

“祖父。”

晏三合手一寸一寸抚上那裂开的棺木,喃喃道: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京城。

百药堂。

马车在门口停下,晏三合付了车资,拎着伞走进去。

伙计招呼,“姑娘配什么药?”

晏三合掸了掸身上沾着的雨丝,“我要配两钱无色无味,入水即融,能让人喝下去……”

“您快打住吧!”

伙计指着门口的招牌,“这里是药铺,治病救命的,不是谋财害命的。”

“喝下去没什么感觉的……补药。”

伙计一愣,忙赔笑道:“白芷有味儿;珍珠粉无味,可惜不易溶;最好用上等的白参,无色无味,只是这价格贵了些。”

晏三合从包袱里掏出十两银子:“够吗?”

“够了,够了!”

伙计收了银子,拿起一杆小秤,转身从抽屉里称出二钱白参。

“姑娘坐会,我到里间让师傅给您现磨。”

晏三合点点头,刚要找把椅子坐下,突然发现药铺里还有一人。

那人一身武将打扮,歪着脑袋,大腿翘二腿,半坐半倚在角落的一张太师椅里,正用一种近乎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晏三合皱皱眉头,在一旁坐下。

那道视线还粘在她身上,有些不依不饶的劲儿,晏三合冷冷回看过去。

那人半点不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帘子后头传来了说话声。

“听说没有,城东头的季老爷前儿个被罢官了。”

“这季家也真够倒霉的,年前死了老太太,年后孙子病了,孙女被退婚,可真够邪性的。”

“别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呸呸呸,别乱说……”

一抹不易察觉的狐疑,在晏三合的眼底漫开,她不动声色地往帘子后面扫了一眼。

不多时,伙计从帘子后头走出来,手里多了个小纸包。

“磨好了,您收着。”

晏三合走过去,把纸包往怀里一收,道:“请问,谢道之的府邸在哪里?”

“谁?”

伙计怀疑自己听岔了,忍不住又问一遍。

“谢道之。”

伙计脸上不显,心里却掀起巨浪,所思所想只有一句话——

这姑娘和谢家是什么关系?

满京城敢直呼谢老爷名字的人,可没几个!

“出门左拐,穿过四条巷,再往前走一刻钟就到了,不远。”

太师椅里那人的声音不高不低,染着几分笑意。

晏三合抬眼,在和他四目相对时,面无表情地回了两个字:“多谢。”

那人摸摸鼻尖,咳了一声没说话。

晏三合转身往外走,在门边停住脚步,犹豫好一会,到底开了口。

“让季家人把墓挖开,看看老太太的棺材是不是裂了。”

伙计只觉脚下一软,想尿。

抬头,哪还有什么姑娘的身影,只看到一截苍青色的衣角。

“三爷,那姑娘……”

“有点意思!”

被称为三爷的男子懒洋洋地换了一条腿翘起来。

雨势,渐大。

四条巷连盏灯都没有,两边是高墙,看轮廓,黑魅魅的有些瘆人。

晏三合握伞的手很稳,步子也稳。

那人说得没错,穿过四条巷,再走一刻钟,谢府朱红色的大门在灯笼的光里,熠熠生辉。

门口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虎虎生威。

晏三合收了伞,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站定后,纤细手指握住了环扣。

“砰!”

“砰!”

“砰!”

略等了一会,厚重的朱门吱呀打开一条缝,里面探出张国字脸,脸上堆满了褶皱。

“找谁?”

“谢道之!”

“放肆,我家老爷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走,走,走……快走!”

晏三合手上一使劲,将快要合上的朱门撑开一条大缝。

国字脸被她的力气唬了一跳,借着门口灯笼的光,这才正儿八经的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只几眼心里就有了谱。

“找我家老爷什么事?”

“大事。”

你就扯吧!

国字脸撇撇嘴,嘴角的嘲讽藏不住。

这身段,这模样,八成是府里哪个爷们的相好。我老王头替谢家看几十年的门,这样的人见得多了。

一个个的仗着模样好看,削尖了脑袋想进谢家门。

臊不臊?

“谢府的门第,就算是个妾,也不是你们这些外头的女人能够得着,姑娘看着是个聪明人……”

“闭嘴!”

晏三合冷飕飕的目光看着他,瞳仁黑沉了几度。

老王头先一怔,接着心里“哎呀”一声。

不妙!

没有哪个爬床的女人敢直呼老爷姓名,还敢让他闭嘴的。

眼前这位……

莫非肚子里有了野种?

老王头叫来个小厮,低声叮嘱了几句,那小厮一溜烟便跑没了影,片刻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叫啥名字,我没记住。”

“你只要告诉谢道之,我姓晏,海晏河清的晏。”

晏三合反剪着手,声音比这夜色还淡三分。

……

这一等,便足足大半个时辰。

老王头耐不住冷,早进屋暖和去了。

晏三合站在屋檐下,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神色有几分恍惚。

脚步声近,小厮领着个中年男子过来,男子身形微胖,腆着个肚子,油光满面。

谢府能有这面相的应该是总管。

谢总管走到晏三合的跟前,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鼻孔朝天道:“跟我来。”

晏三合撑起伞,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正月十五刚过没几天,府里的花灯还没撤下,走一路,花灯看一路。

晏三合暗暗惊心,惊心的不是谢府的气派富贵,而是沿路竟没见着一个下人。

这绝不正常。

唯一能解释的是,谢道之已经猜到她会是什么人。

“到了。”

谢总管手一指,“进里屋等着吧。”

晏三合没着急进去,撑着伞在院子里慢慢溜达了一圈后,在谢总管面前站定。

收起伞,她抬头。

谢总管心头一跳。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漆黑的眼睛笼着一层寒气,眼珠子一转不转,看着……

忒瘆人!

晏三合勾了下唇,轻轻吐出两个字:“有劳。”

溜达半天,就为说这两个字?

谢总管的脸都绿了。

晏三合却已转身走进内堂。

内堂里,灯火通明。

所有的布置、摆设,都在告诉晏三合一个事实——

这里是权势滔天的内阁大臣府。

晏三合独自一个人被撂在冰冷的谢府正堂,连杯热茶都没人给她送。

谢道之的下马威,摆得相当的足。

一个时辰后。

院子外头的灯亮起来,有人背着手走进正堂,正是谢道之。

和晏三合想象中的一样,这人有副好皮相,哪怕白发蓄须,也不掩周身的贵气。

晏三合走到跟前,微微一颔首。

谢道之面无表情地从她身侧走过,袍子一撩坐下。

谢总管见晏三合站着不动,呵斥道:“晏姑娘,见到我家老爷,怎的不行礼?”

行礼?

晏三合眉梢一挑,缓缓转过身,就在谢道之的眼皮子底下,走到八仙桌的另一边。

施施然坐下。

“大胆!”

“怎么?”

晏三合微微仰头,“你们谢府的椅子,是摆设?”

谢总管差点没被这话给活活噎死。

他正要再骂,突然谢道之沉沉的目光看过来,那声骂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又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空气,一下子凝固住。

许久,谢道之撩起眼皮,终于不咸不淡地扫了晏三合一眼。

“你姓晏?”

“没错。”

“从哪里来?”

“云南府,福贡县。”

“你千里迢迢来找本官有什么事?”

晏三合倾过身,看着谢道之的侧脸,“我为晏行而来!”

果然不出所料。

谢道之心中连连冷笑,“你和晏行是什么关系?”

“亲人。”

“什么样的亲人?”

“我唤他祖父。”

“你今年多大?”

“十七。”

“晏行他……”

谢道之手指在桌上点点,“怎么了?”

晏三合依旧看着他,“一个半月前,他去世了。”

死了?

谢道之一直紧绷的双肩微不可察地松下来,掩唇咳嗽一声,“可是寿终正寝?”

晏三合:“生老病死,都算寿终正寝。”

谢道之微微皱眉。

这话不该从一个十七岁年轻姑娘口里出说来,太老成了!

“他临终前,留了什么话给我?”

“没话。”

“他有什么事情,交待我去做?”

“并无交待。”

谢道之眼中虚伪的温和一下子淡了,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一样的戒备。

晏行一没话,二没事,他孙女来找他做什么?

他慢悠悠地抚着胡须,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气,说:“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并不太熟。”

晏三合还是看着他,只是目光沉了下来。

“你和他,只有几面之缘吗?”

“本官难道会诓你?”

晏三合轻轻咬出两个字,“诓了。”

“放肆!”

谢道之一拍桌子,怒不可遏。

他下意识就想唤人进来,治治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东西,余光却扫见晏三合突然站起来。

她走到谢道之面前,目光与他对视。

谢道之只觉得心头一跳。

“不能放肆,也要放肆了。”

晏三合声音平静,“谢道之,你曾经姓晏,叫晏行父亲。”

父亲?!

四十八的谢道之听到这两个字,愣了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

“世人谁不知我谢道之,一岁半就死了父亲,是由寡母一手带大,休得胡言乱语!”

晏三合刚要说话,却见谢道之脸一沉。

“你此刻能和我说上话,已是看在那几面之缘的份上,否则……你只怕连谢府的门,都进不来。”

晏三合瞳仁倏的一缩。

她料到这趟的事情不会太容易,却没想到谢道之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来人!”

被晏三合的话吓得血都冷了半截的谢总管蹬蹬蹬跑过去,“老爷?”

谢道之厉声道:“安排晏姑娘住一晚上,明日一早,让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她。”

一千两?

谢总管一惊,“老爷,这么多?”

谢道之的表情略十分的嫌恶,“她从云南府来,进趟京城不容易,想必以后也没机会再来。”

“是!”

“谢……”

“晏姑娘!”

谢道之厉声音沉沉如铁,目光如剑似刀。

“这!里!是!谢!府!”

五个字,上位者的气势便摆出来。

晏三合用力一咬牙齿,将到嘴边的话抵了回去。

谢道之还有后半句话没出口——

“容不得你放肆!”

从正堂出来,晏三合撑着伞若有所思。

谢道之几次三番不让她把话说下去,可见那段往事他根本不想承认。

不想承认的原因是什么?

是心虚了,还是为了他堂堂谢内阁的脸面?

晏三合看了眼前走在前面的谢总管,又扭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护院。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思忖间,已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谢总管朝院子扬了扬下巴,“就这里了,请吧!”

“慢着。”

谢总管半眯起眼睛看着晏三合,脸上一副“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的表情。

“不识相”的人掀起眼皮,半点没有眼力劲儿道:“我要热水。”

谢总管:“……”

谢总管朝护院递了个眼色,随即又把另一个护院叫到跟前,低声交待几句后匆匆离开。

晏三合在院里略站了一会,便径直走进屋里。

屋里没有点灯,她也懒得去点,找一把最近的椅子坐下,盯着地上的青石砖,满腹心事。

谢道之这人能做到内阁大臣,心机和手段都不会简单。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下一步,自己要怎么办?

寂静中,月光在屋里静流泻开来,苍青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单薄而孤独。

“姑娘,热水来了。”

两个婆子抬着热水走进院子,见屋里黑漆漆的,扯着嗓门先喊了一声。

晏三合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猛地坐了起来。

“姑娘怎么不点灯?热水放哪里?”

“随便。”

晏三合走到桌前把灯点亮,低头从包袱里掏出五两银子。

两个婆子放下热水,看到晏三合手里的银子,眼睛倏地亮了。

晏三合把银子塞到其中一人手上,“天冷,两位妈妈打些热酒喝。”

那人忙赔笑道:“那可多谢姑娘了。”

另一人也笑:“姑娘看看还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以和我们说。”

“不必。”

晏三合停顿一下,“我就打听件事……”

……

书房里。

谢道之坐在太师椅子里,老僧入定似的。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回神:“安顿好了?”

“好了。”

谢总管走到近前,低声道:“老爷,她借着要热水,趁机打听老夫人的生辰八字,说是要给老夫人点长明灯。”

“哼!”

谢道之的手握成拳头,眼中渐渐露出凶光。

谢总管能做到心腹这个位置,最会的便是揣摩主子的心思,“老爷,要不要小的……”

“暂时不必。”

谢道之截断他的话。

“那个院子多放点人,明日一早,你亲自带人送她出城,等确定她出城后,你再回来。”

“是!”

谢道之疲倦地摆摆手,“去跟夫人说今日我歇在书房。”

“是!”

“慢着!”

谢道之神色一肃:“这件事情,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后果是什么……”

谢总管扑通跪下。

“那姑娘一派胡言乱语,老奴早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请老爷放一万个心。”

谢道之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悠悠道:

“老谢啊,我自是信你的!”

晏三合等热水慢慢变凉,才起身洗漱。

洗去一身风尘后,她把包袱往怀里一抱,蜷缩着腿坐在椅子里,慢慢闭上眼睛。

困意袭来,她已入梦。

梦里,仍旧是晏行。

晏行教她读书,给她讲五湖四海的奇闻异事,给她酿桃花谭的桃花酿……

梦,并不长。

晏三合醒来才发现自己只睡了两个时辰。

她愣了一会神后,放下怀里包袱,轻手轻脚的走到窗边,悄末声的推开一扇窗。

“!”

晏三合瞳孔骤然扩大。

院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护院。

这些护院怀里抱着刀,蜷缩在屋檐下,正闭着眼睛打瞌睡。

这都备上刀了?

晏三合无声冷笑。

……

谢总管心里藏着事,一夜没睡安稳。

挨到天微微亮,他穿戴洗漱好,想着老爷昨天晚上睡在书房,打算先去书房瞧一眼。

刚到院门口,脚还没跨进去,抬头冷不丁看到一个人的背影。

谢总管差点没疯。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你给我站住!”

晏三合也没料到谢总管这个时候会来。

谢府太大,她摸着谢道之的书房,耽误了好些时间。

转过身,眉毛微微扬起,晏三合脸上丝毫没有被人抓包的尴尬。

谢总管恶狠狠的盯着她,“晏姑娘,这地儿可不是你能呆的,想要银子,就跟我来!”

晏三合勾勾唇,不仅没跟过去,反而大步往书房走。

谢总管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赶紧冲过去拽人。

刚拽住一条胳膊,只觉得膝盖处一痛,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已经扑通跪下去。

“晏三合!”

谢总管疼得破口大骂,“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大早的,谢总管想让谁吃罚酒呢?”

温润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男子走进来,一身天青色直裰,整个人如朗朗明月。

晏三合掀起眼皮,目光略一扫过便收了回来。

那男子的目光却留在了晏三合的身上。

这姑娘他从未见过,哪家的?

“一大早的,大爷怎么来了?”谢总管挣扎着爬起来,蹬蹬蹬跑到谢而立跟前。

“听说父亲昨儿在书房歇着,我过来看看。”

谢而立沉吟片刻,“这位是……”

谢总管急得冷汗都冒出来。

一边是老爷的交待,一边又是长子长孙,未来谢府的当家人,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心机一动,忙道:“一个打秋风远房亲戚,嫌昨儿拿的银子不够,大爷不用理会,交给老奴处理就行。”

谢而立狐疑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姑娘如果嫌银子还不够的话,可以和我说。”

“我和你说不着。”

晏三合没时间再耽误,转过身,对着书房门。

“谢道之,你生父的确是在你一岁半的时候病逝的。但是四年后,你母亲……”

门,呼的一声拉开。

谢道之脸上透着森冷的杀伐之气。

“来人,此女子诬陷朝廷命妇,满嘴胡言乱语,给我绑起来。”

“话都不敢让我说完,你在怕什么?”

晏三合眉眼间陡然凌厉,口气中有种让人不敢轻举妄动人的冷硬。

“你母亲姓杨,单名一个慧字,一月初九生辰。永和初年,嫁给安徽府水东名士晏行为继室,时年二十五岁,晏行就是你的继父。”

晏三合展开手里发黄的帖子。

“这张合婚庚帖上写得清清楚楚,白纸黑字,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道之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张老脸白得瘆人。

“来人,把这人给我绑起来!”

谢道之一声令下,外头涌进来八九个护院,手里明亮亮的刀尖,对准了晏三合。

晏三合冷笑一声,“怎么,想杀人灭口吗?”

谢道之能官居内阁,手上不沾点人血,那是不可能的。

“杀了你,又如何?”

“谢道之,你真当我会毫无防备,就踏进谢家的门吗?”

晏三合一双黑沉沉的瞳仁冰凉刺骨,不知为何,谢道之的心虚虚的跳了一下。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会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女子给威吓住。

“一个个还愣着干什么?”

“父亲!”

谢而立突然大喊一声,眉头紧压道:“时辰不早,该上朝了。”

上朝两个字添了重音,谢道之听出其中的深意,一下子怔住。

“姑娘!”

谢而立转身看向晏三合,“早朝耽误不得,先让父亲上朝,有什么事等他下朝再说,你看如何?”

转眼间峰回路转,晏三合不仅没有松口气,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位谢府大爷想做什么?

缓兵之计吗?

“谢总管!”

谢而立温和道:“你陪着这位姑娘下去休息,好好招呼,别待慢了。”

谢总管捏着一手心的冷汗,“是!”

……

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面对面枯站着。

好半天,谢而立都没有办法消化刚刚听到的消息。

老太太竟然嫁过人?

这怎么可能?

他活到二十五岁,从来没听到过一点风声。

可那姑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有庚帖为证,不像是假的啊!

“父亲,她说的可是真的?”

谢道之看着长子,脸色由白转青,“真的假的以后再说,眼下我们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谢而立当然知道重要的事情是指什么。

刚刚他突然拦在中间,用一招缓兵之计,也是顾忌这个。

父亲中举后,皇上感动老太太守寡替朝廷培养出一名举人,御赐一道贞洁牌坊,作为天下女子的榜样。

如果她再嫁的消息传出去,妥妥的欺君之罪,轻则丢官,重则抄家流放。

谢而立声音一改温润,变得又沉又冷,“父亲,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得事,早做防备。”

谢道之只觉得欣慰。

大儿子平日里瞧着没什么脾气,骨子里却杀伐果断。

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他拿捏得清清楚楚。

“你刚才就是不叫住我,我也不会对她怎么样。”

“我知道,父亲只是想吓一吓她?”

谢道之点点头。

他在内阁当差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女子他还没放在眼里。

晏三合如果是冲着银子来的,那他就给足银子封嘴;

如果是为了认亲而来,他大可把人圈养在府里,了不得将来赔一副嫁妆。

昨天晚上,他没让她把话说完,出手一千两,就是想先摸摸她的底牌。

这一摸,果然摸出了东西,她手上竟然有合婚庚帖。

这东西可不是要钱、要嫁妆就可以打发的。

那是要命的!

再往深里想,她一个姑娘家,哪来的胆量敢威胁堂堂内阁大臣?背后有没有人?

如果有人,那会是谁?

“满京城,敢直呼我谢道之姓名的人,不多;京中女子,能一脚把谢管家踢趴下的,也不多。”

谢道之抚须:“这女子看着年纪轻轻,身上却处处透着诡异,老大?”

“父亲!”

“你派人去通知老夫人,让她在庙里多住几天,不要急着回来。”

“是!”

“府里的护院统统上岗,她那个院子多派些人,死死守住了,别让她离开半步。”

“父亲放心,由谢总管亲自看着,人丢不了。”

“还有,你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去趟老三的衙门,让他们的人帮着查一查,这人何时入的京?去过哪些地方?有没有同伴?。”

谢道之咬牙,“都要给我一桩一桩查清楚了!”

“是!”

还是原来的那个院子,只是这会院子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晏三合穿一件苍青色单衣,头发像男人一样束起,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踱着步。

谢总管搬了张竹椅往庭院中一放,坐下后,目光死死的盯着她。

他哪里知道,晏三合脚下慢悠悠,脑子转得比什么都快。

拿出合婚庚帖,目的是想逼一逼谢道之。

这一逼,让晏三合明白了两件事:头一件,哪怕有真凭实据,谢道之都不会承认和晏行的关系;

第二件,这人说翻脸就翻脸,是个狠角色!

如果不是自己灵机一动,抛出那句“真当我会毫无防备就踏进谢家的门”,谢道之能当场活宰了她。

想想也对,如果不是狠角色,又怎么能做出当年那桩龌龊事,让祖父死了都还放不下。

让她琢磨不透的是谢府那位大爷。

这人在关键的时候出来打圆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帮她?

不可能。

人家始终是父子。

不对!

他用的是缓兵之计,为的是腾出时间暗中调查自己口里的“防备”是什么?

想明白这一点,晏三合原本还算稳当的表情,终于变了。

这父子俩都是人精啊!

可以肯定的是,谢家人根本查不出什么,那一句本来就是自己胡诌的,目的是虚张声势。

那么接下来就会出现两种结果:

一种是谢道之因为摸不出她的深浅,而心存忌惮;另一种就是破釜沉舟,先杀人灭口再说。

晏三合扭头,看着门口的那些带刀护院。

她的身手翻个墙,对付一两个不懂武功的人,还能凑和,对付这么多人……

只有死路一条。

晏三合这会儿很后悔。

早知道这一趟这么艰难,就该把那个懂武功的丫头带来,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进退不得的地步。

“谢总管,热茶来了。”

“放着吧!”

晏三合思绪被打断,脚步也停下来,扭头,见谢总管一手托着茶碗,一手拨着茶盖。

她心念一动,转身走进屋里。

这姓晏的……

想要干什么?

谢总管手一抖,茶水差点洒他一身。

就在他刚把茶碗放下,想要跟进去瞧个明白时,晏三合出来了,手里多了张太师椅。

谢总管的屁股又坐下去。

只是还没等他坐稳,那太师椅“啪”的一声放在竹椅边上,晏三合抖了抖青衫,无声坐下。

太师椅比竹椅高出大半截不止。

两人并排坐着。

一个坐得四平八稳,像主子;

一个屈着腿,像下人。

谢总管:“……”

谢总管狠狠的咬了下后槽牙,刚要站起来,也去屋里搬把太师椅,却见晏三合手指在太师椅背上敲了敲。

他抬头的同时,她低下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

“让我猜猜,你家老爷这会在做什么?”

不等谢总管变脸,晏三合已经给出答案。

“应该是在派人查我!”

谢总管:“……”她怎么会知道?

“可惜啊,他什么也查不到。”

不可能!

我家三爷在五城兵马司当差,虽说昨儿傍晚出京了,但衙门里有的是兄弟!

你晏三合进京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线。

谢总管用一声“哼”,做出回击。

晏三合仿佛没有听到那声“哼”,把头又往谢总管那边凑近了一点。

“……给你家老爷带句话。”

这话,几乎就是在谢总管耳边说的。

他没感觉到一股子热气,反而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谢家也都活不长!”

“……”

“不信,只管试一试?”

谢总管脑子里轰的一声,感觉喉咙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掐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蹭的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

“她果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谢总管这会儿的心,都还怦怦跳呢,“大爷,咱们动手吧,这人留着绝对是个祸害。”

谢而立垂着眼睛不说话。

那姑娘是昨天晚上从南城门入的京,孤身一个人,先在百草堂配了副药,后来的谢家。

如果只是这样,他并不忌惮,偏这姑娘穿过了四条巷。

四条巷多年前发生过惨案,死了很多人,阴森森的,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都不大有人敢走这条巷子。

谢而立突然想到了什么:“给那院里送饭了吗?”

谢总管:“送了。”

谢而立:“她吃了没有?”

谢总管冷哼,“吃得比谁都香,一粒米都没剩下。”

这么胆大,看来是有所恃啊!

谢而立拍拍谢总管的肩,“还是等父亲下朝后再做决定,你去半路迎他。”

“是!”

“不用了!”

事情太大,谢而立等不及,“我亲自去接父亲回府。”

……

“姑娘,我家老爷有请。”

晏三合走出房门,在谢总管面前故意停住了。

谢总管下意识身形一退,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晏三合黑沉沉的眼眸亮起来。

下人的态度,就是主子的态度,态度这么恭敬……

看来这一招虚张声势是管用的。

很好!

推开书房门,如晏三合所料,父子二人都在。

谢而立看她进来,笑道:“晏姑娘,坐吧;老谢,上茶。”

热茶端上来,谢总管掩门退出去。

晏三合端起茶碗,用茶盖拨了拨,慢慢送到嘴边,动作行云流水。

谢道之摸不着她的深浅,朝儿子看了一眼。

谢而立温和道:“我父亲下朝回来了,晏姑娘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谢家不是不知礼的人,一切都好商量。”

晏三合放下茶碗,看向谢道之:“你承认吗?”

四个字,让父子俩同时变了脸色。

谢而立咳嗽一声,“谢姑娘,需要父亲承认什么?”

晏三合神色有些讽刺,“承认和晏行曾经是父子。”

这话儿子没办法回答,是逼着老子站出来,谢道之脸色十分难看。

承认,是万万不能的;

不承认,又摸不清这人的真实来意。

被逼到这个份上,谢道之的忍耐算是到了极限。

“晏姑娘,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明来意,否则,就别怪本官不客气。”

“请便!”

晏三合懒洋洋回了两个字,从怀里掏出早上没有送出去的合婚庚帖,放在小几上。

手腕一转,又端起边上的茶碗,怡然自得地品茶,一边品,一边还点了几下头。

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

嗯,这茶不错!

她这般无所畏惧倒把谢家父子给镇住了。

无所畏惧,才最最可怕。

她一个人一条命,死了也就死了;但谢家一百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赌不起!

谢道之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就是省时度势,能屈能伸。

哪怕他这会心里恨不得掐死晏三合,可该跌软时照样跌软,这也是和儿子事先商量好的。

“我承认。”

终于承认了!

晏三合在心里咆哮一声,语气森然道:“那么之前,你为什么要否认?”

谢道之的脸色阴沉,没想到自己承认了,她还要追根问底。

“所以!”

晏三合悠悠道:“你一直在撒谎。”

“为什么要承认?”

谢道之被彻底激怒,表情变得狰狞无比,“我恨他,我恨不得他死全家。”

话落,书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晏三合突然笑了。

“果然是你害死了他们?”

“你这话什么意思?”

谢道之蹭的站起来,“我什么时候害过人?”

晏三合从袖中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谢道之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从信封里掏出里面的信,目光一扫,眉头就紧紧皱起来。

这字化成灰他都认识,是晏行的。

只是这信里的内容……

“我兄弟身患重病,父亲带他进京求医,祖父写信求你,希望你看在往日情份上帮一帮。”

晏三合:“你恨着祖父恨着晏家,不让他们进门倒也罢了,偏你还让巡捕把他们关进牢里五天。”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谢而立都脸色大变。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我来谢家做什么吗?”

晏三合双手往前一撑,眼中灼灼烈火,“我只想为死去的人,讨个说法。”

“你兄弟死了?”谢道之大惊失色。

“京城的牢狱,那是什么地方?他一个病重的孩子怎么撑得下去?”

晏三合顿了顿,“他就死在牢里,我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了气。”

谢道之:“……”

泪光在晏三合眼中一闪而过,“母亲伤心过度,很快就走了;又过两年,轮到我父亲。”

“……”

谢道之的脸上如死灰一般。

难怪她不要钱;

难怪她有恃无恐;

原来是因为三条亲人的性命。

晏三合慢慢抬起头,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谢道之。

“当年你父亲死后,你们母子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四处流浪,你母亲跪地求人才进晏家做下人,我说得对不对?”

谢道之:“……”

晏三合:“晏家家大业大,家里的佣人都使唤不完,你们能留下来,是晏行看你们母子二人可怜,你承认不承认?”

谢道之:“……”

“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竟然还恩将仇报。”

晏三合死死的看着谢道之,自胸口震出一笑:“你还是人吗?你还配做个人吗?”

望着晏三合像深井的黑眸,谢道之突然感觉,有一股凉气顺着他脊椎,慢慢升到了头顶。

“不是我做的,我没有见过他们。”

晏三合:“如果不是你,巡捕怎么会把他们父子二人抓起来?”

谢道之:“……”

晏三合:“平生第一次进京,谁和他们有仇?”

谢道之:“……”

晏三合:“是你自己说的,你恨不得他们死全家。”

谢道之:“……”

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我做过吗?

好像没有。

我没有做过吗?

这又分明是我行事的风格。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火盆里有炭“叭”的一声裂开,仿佛是死去的晏行对谢道之控诉。

谢而立不怎么有底气地问了一句:“父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道之看着儿子,眼神有些失神。

许久。

他还是摇摇头,一字一句回答:“不是我做的。”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扎进骨髓里,晏三合彻底怒了,“你还是不承认吗?”

“晏三合!”

谢道之也怒了,用力一拍桌子。

“我虽然恨他恨得要死,但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个生病的孩子,我万万做不出来。”

“谢府做不出来的事很多,但做得出来的事也不少,比如……”

晏三合冷笑连连,“杀人灭口!”

“我父亲没有说谎。”

谢而立走到晏三合面前,言辞诚恳至极,“晏姑娘,请你相信他。”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因为我们家也有个生病的孩子。”

书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谢而立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

“我三弟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从小到大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求了多少名医,都说他活不长。”

晏三合:“所以呢?”

“将心比心,我父亲就算再恨你祖父再恨晏家,也不会对一个生病的孩子下手。”

谢而立皱眉:“我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好一个将心比心!

晏三合盯着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破绽来,“那么,误会在哪里?”

谢而立拿起信,快速的扫几眼,“姑娘可还记得他们进京求医,是哪年的事?”

晏三合:“永和八年。”

谢而立心头一跳,猛的向谢道之看过去,谢道之却已脱口而问,“什么月份?几日进的京?”

晏三合:“几日进的京,我不知道,但他回到家中,已是冬天。”

“冬天?”

谢道之沉吟半晌,扭头突然向谢而立看过去,目光往下一压。

晏三合看不清他眼中的深意,但谢而立心头一片明镜。

他顿了顿道:“晏姑娘,你来谢府就只为此事,没有别的?”

晏三合想着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坦诚道:“若说没有别的,那我是在诓你;但如果这件事情不弄清楚,别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话什么意思?”谢而立眼尾顿时凌厉

晏三合眸色深深,“给我一个真相,我们再谈别的。”

还有别的……

那这事就不简单!

谢而立向谢道之看过去,用眼神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办。

谢道之沉默良久。

无论这女子的目的是什么,这三条人命的事情绝不能诬陷在他身上,必须要查清楚。

“老大,你马上去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府的牢狱里各走一趟。”

“我这就去。”

“谢总管。”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把门房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

“晏三合。”

谢道之声音发沉,“你向我讨说法,我给你说法;但如果这事不是我做的,你当如何?”

晏三合微仰着下巴,颈脖一道傲倨的弧线,“如果不是你做的,我当跪地向你磕头认罪。”

“好!”

谢道之大喝一声。

……

“老爷,府里四个门的人都在这里。”

谢道之目光一肃,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垂下了头。

府里大小事物,内里有大奶奶和总管,外头都是大爷在打理,老爷从不插手过问。

今儿个老爷亲自问话,还把人叫到书房的院子里……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后门,偏门的人不需要问,他们第一次登门,又带了书信,不会走那两扇门。”

谢道之微微诧异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偏门和后门的人退下。”

下人中,有人神色大喜赶紧退出去;留下来的七八个,则心里跟打鼓一样。

“永和八年夏,你们有谁见过……”

话到一半,谢道之发现自己说不下去。

谢府光一天上门的人就有几十个,别说九年前的事情,就是一个月前上门的人,也很难记住几个。

“谢道之,借你书案一用。”

晏三合不等他应声,转身走进书房。

谢总管头皮一炸,赶紧跟进去,“老爷的书案都是重要的东西,你……”

“磨墨!”

“……”

谢总管:我忍!

墨磨好,晏三合一手提笔沾墨,一手拿过案桌上的宣纸……

不过短短时间,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便跃然纸上。

谢道之接过画像狠狠吃了一惊,下意识咬紧后槽牙。

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笺素,分明就是晏行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怎么就一张,你兄弟呢?”

晏三合目光微微一闪,“他已经死了九年,我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样。”

有画像,事情就好办多了。

“永和八年夏,你们回忆一下,谁见过这人,带着一个生病的男孩,见过此人的赏银五十两。”

谢道之发了狠,“瞒而不报的,仗五十赶出谢府。”

下人们的眼睛蹭一下亮起,又蹭的暗下去。

所有人盯着那张头像,在脑海里绞尽脑汁的想。

五十两呢,谁和钱过不去!

然而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

冷茶撤去,热茶换上来,谢道之不想再浪费时间,朝谢总管递了个眼神。

谢总管重重咳嗽了一声,“都没见过吗?”

“小的是真没见过啊!”

“小的也没见过。”

“……这都几年了,真记不得了!”

谢总管心头大喜,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晏姑娘,都没有人看过,你看……”

“谢总管!”

晏三合站起来,“这不是投胎,你急什么?”

谢总管:“……”差点没被噎死。

晏三合走到谢道之身侧,淡淡开口,“敢不敢让我来问?”

谢道之知道她不会那么容易死心,索性大大方方道:“你问。”

“既然都不说,那就只好用我云南傈傈族的古法了。”

晏三合抱臂,“谢总管,你去打盆清水来。”

谢总管见老爷冲他一点头,忙应了声:“是。”

水端来,晏三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

她走到水盆前,打开纸包,把里面的白色粉沫撒进去。

肉眼可见的,那粉沫遇水就化,水的颜色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谢道之惊了:“这是什么?”

“眼镜蛇的胆晒成的粉,然后由傈傈族的女巫念咒九九八十一天。”

晏三合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

“没说谎的,不会有事,就当喝了口凉水;说谎的人,先是腹痛,接着穿肠肚烂,一个时辰后七孔流血而亡。”

“……”

所有人都被吓得两腿直打颤,什么蛇胆粉,明明就是穿肠毒药。

“野蛮啊!”谢总管小声嘀咕。

晏三合目光一扫:“就从谢总管先来吧!”

“凭什么是我?”

“谢总管迎来送往,许是瞧见了呢?”

“你……”

谢总管一咬牙走到盆边,也不用碗,直接端起盆就喝,咕咚咕咚两口下肚,除了冰肚子外,没有任何感觉。

“我没瞧见!”

晏三合淡淡扫他一眼,“下一个。”

正门、角门一共八个门房。

他们一看谢总管半点事情没有,原本打颤的腿又站得笔直起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喝!

谢总管看着前头七人喝完了水都好好的,凑在老爷耳边低声说:

“老爷,瞧好吧,准打脸!”

听他这么一说,谢道之的表情也轻松了点。

只要人没上门,那三条人命就不能算在他头上,至于怎么进的牢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咣当”一声,盆被踢翻在地。

门房中资历最老的老王头像疯了似的,挥着拳头哇哇大叫:“我不喝,我不要喝,我没有看到。”

“……”

谢道之刚刚还轻松的神态荡然无存。

他蹭的站起来,满腔怒火:“说,你有没有看到?”

“老爷,老爷……”

老王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急成猪肝色。

谢道之一见这个情形,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余下人都给我出去。”

“是!”

所有人逃也似地退出去,还没走远,就听见院子里一声怒吼——

“说!”

“小的……小的……”

老王头身子抖得跟筛子似的,“小的见过这爷俩。”

谢道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晏三合看了谢道之一眼,走到老王头面前,蹲下。

“你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或许我还给能给你求个情,不然你这把年纪被赶出去,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很惨。”

老王头看着面前这张脸,抹了一把老泪。

“他们,他们是傍晚上的门,那孩子的脸蜡黄蜡黄的,一看就是得了病。那个男人比画像上年轻一点,衣服穿得很怪。”

“然后呢?”

“他们手里拿着信,说是,说是找老爷,我……我……”

老王头惊心胆颤地看了谢道之一眼,“我没敢让他们进门!”

原来如此!

晏三合站起来,冷冷看着谢道之:“你还有什么话说?”

谢道之煞白着一张脸,胸口一起一伏,突然起身冲过去,抬腿就是一脚。

“连个讯都不报,就把人关在门外,谁给你的狗胆?我谢道之一世英明,都毁在你身上。”

老王头被直接踹倒在地,嗷嗷了两嗓子,哭喊道:“老爷忘了,是你交代不让我开门的啊!”

“你说什么?”

谢道之瞠目欲裂,一把揪住他的前襟,“你再说一遍,你他娘的给我再说一遍!”

“七月十六。”

老王头浑浊双眼突然睁大,“老爷,是永和八年的七月十六啊,我,我怎么敢开门,怎么敢啊!”

“……”

谢道之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眼珠子几乎要从人眼眶里爆出来。

七月十六!

竟然是七月十六!

怪不得会被巡捕关到牢里。

谢道之颓然松开手,踉跄着往后退几步,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晏三合眼神一凉,“永和八的的七月十六,发生了什么?”

“哎啊,我的姑奶奶啊!”

谢总管满脸惊恐,“这你就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

晏三合逼视着他,“谢府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能问?”

“你……”

谢总管感觉要被活活逼疯,头一扭,找主心骨去了,“老爷,你看……”

谢道之的目光越过他,定定地看着晏三合良久。

“谢总管。”

“老爷?”

“把老王头带下去,你亲自在院门口守着,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是!”

门一合上,院子空荡下来。

谢道之深吸一口气,“晏三合,这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

“怎么个阴差阳错法?”

“永和八年的中元节,京城四条巷发生过一桩惊天大案,前武卫将军郑玉的府邸,一夜之间被人屠戮。”

谢道之语气沉重:“除了出征的老将军和他四个贴身侍卫外,郑家余下一百八十人,统统惨死。”

晏三合眉心蓦地一跳。

“此案惊动朝延,天子雷霆大怒,命锦衣卫,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四部联手彻查,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谢道之目光闪动了几下。

“我作为内阁重臣,被皇上叫进宫里。离开前,交代夫人和谢总管关闭四门,谁也不许出,谁也不准入,一切等我从宫里回来再说。”

“为什么?”

晏三合声线冰凉。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这些歹人连郑将军府都敢屠戮,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出来的。

更何况案子刚刚发生,凶手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我怎么敢拿一府老小的性命开玩笑?”

谢道之想到从前的事,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家老三病重,已经不行了。”

晏三合的目光低垂着,所有情绪都敛在那双黑眸里,“你在宫里呆了几天?”

“三天。”

三天后,他从宫里出来,两只眼睛都熬红了。

回家直奔老三房里,见他安安静静的睡着,长松口气,一头栽在了榻上。

晏三合沉默良久,“那么,他们被抓进牢狱,又是怎么回事?”

“京中戒严,五城兵马司负责巡街,锦衣卫负责抓人,应该是在街上发现了他们。

“无辜百姓也抓?”

“咱们华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特殊时期,只要是可疑人员,一律先抓再放。”

“所以……”

晏三合冷笑:“只怪他们命不好?”

“你若不相信,可等我大儿子回来,虽然是九年前的事,但只要是坐过牢的人,什么时候被抓,什么时候被放,都有案底记得清清楚楚。”

谢道之:“这是大事,我没必要说假话。”

晏三合再度沉默。

她目光盯着脚下的青石砖一动不动,素来挺得很直的后背,似乎也因为这个打击,而弯折了些,硬生生透出几分纤弱。

“谁是凶手?”

“啊?”

她说得太低,谢道之乍一听,没听明白。

“谁是杀害郑家一百八十口的凶手?”

“进书房说吧,外头太冷,这事说来话长。”

谢道之走进书房,此刻已近黄昏,书房里昏暗的一片,他先点了灯。

晏三合跟着进来,在窗边站定。

“凶手是大齐国的流亡国君吴关月父子。永和三年,皇上派郑玉将军出兵平定大齐,此战大胜,老将军把吴家人杀了个血流成河,不巧被吴关月逃脱了。”

谢道之在太师椅里坐下,颓然道:“五年后,这父子俩报仇来了。”

“现在凶手拿住了吗?”

“拿住了几个杀手,吴姓父子还没有归案,放心,锦衣卫一直在暗中追查,总有把人抓到的一天。”

“为什么是郑将军府?”

“啊?”

“冤有头,债有主,还轮不到他。”

“晏姑娘!”

谢道之吓得神魂俱裂,“话不能乱说,小心惹祸。”

晏三合慢慢抬起头。

烛火斜斜映在她脸上,脸一半在光影里,一半在隐在暗处,有种说不出的阴森寒意。

“父亲!”

温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兵马司那头,我查到了。”

“你进来!”

谢而立推门进来,径直走到晏三合面前,“晏姑娘,这事的确是场误会。”

晏三合:“你说。”

“七月十六京城戒严,五城兵马司在街上发现父子二人。”

谢而立把手里的一卷案宗递到晏三合面前。

“第六页,上面记着他们入狱和出狱的时间,你弟弟死在牢狱里,这事也有记录。”

晏三合面色肃杀,站着一动不动。

谢而立知道她不相信,又道:“正常来说,牢狱里死的人,尸体都扔乱坟岗,但因为他们父子二人是无辜的,所以允许你父亲把尸体带回去。”

晏三合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拳头,“没有任何说法吗?”

谢而立一怔,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后,又道:“大案当前,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也是奉命行事。这事……只能说太不巧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匕首刺在晏三合的心头。

她的心是痛的,身子是软的,需要有什么东西靠一靠,才能支撑着让她不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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