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到中关村南路一家成人用品店买了一只,装上感应器,连夜写出代码,可以记录手势、提问和液体量,写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对自己异地女友的猥琐想法:“我这一端可以说话、可以视频又可以操控她。”
高效、精准地讨好她们
袁景瑞第一次发现年轻的情侣们有多么渴望展示和炫耀自己的恋情是在2009年,那时他在人人网负责“特别好友”产品的开发,这是一项在个人主页突出位置标示出谁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功能。查看后台数据时,他惊讶地发现,有1500万人只标记了一个特别好友,“基本可以肯定是情侣”,而后他又参与了“QQ情侣主页”的开发,发现即使有私密相册,情侣们依然愿意将大部分照片公开显示,这让袁景瑞再次确认“秀恩爱”是情侣的刚需之一,而刚需当然可以转化为生意。
2011年,袁 景瑞 创 业 做 情侣App“微爱”,“秀恩爱”的需求被大力开发出来:界面设计为甜蜜的绯红色;当用户按住手机发送语音时,指尖会飘洒出一片粉色的小爱心;收到消息时的提示音,一个轻快的四音铃声,是袁景瑞订制的,他把这款音效命名为“发现幸福”,希望传达“收到恋人消息的欢快感”。用户在App Store评论:“这个应用好。用它跟女朋友聊天,好像我专门为她搞了个软件,比用微信更重视她。”
微爱的用户群以18-29岁的大学生和年轻白领为主,这个阶段的女性处于两性亲密关系的优势地位,她们有选择的权利、不高兴的权利和不道歉的权利,在一切场景中都需要被讨好,袁景瑞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设计场景让男性高效、精准地讨好她们。
她们喜欢展望未来,拥有一个家,装扮房子,袁景瑞就上线了“我们的家”功能,用户可以在这个页面用“金币”(通过充值或完成App中的活动来积累)购买虚拟房产,购买家具装修,甚至可以给自己和另一半买衣服。用户在“小家”装扮后一小时内聊天量比平时明显提高,后台显示,小家投入费用男女比例6:4,虚拟物品消费行为男女比例2:8,“非常强烈地说明谁是老大”,袁景瑞说。
她们喜欢有仪式感的表达,希望恋人记住每一个纪念日,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到“第一次爱爱”,袁景瑞就开发了纪念日提醒功能,让男性用户拥有了立刻准确回答女友“今天是什么日子”的能力,零成本变身“暖男”,“如果说一百个男生里面只有三十个能记住纪念日,那我们的一百个用户中肯定不止三十个能记住这个,相当于提升了他爱女朋友的效率。”
除了“暖男”功能,袁景瑞还设计了展现男性魅力的场景,比如在App内置的双人游戏“消消乐”中,规则简单,让男生便于利用规则给女朋友“放水”,同时因为随机性强,也不容易让女生一眼看出对方在让着自己,偶尔男生赢了,也能让女生觉得男友还是有两下子。“像《星际争霸》这种,你让女朋友赢,她自己都不信她真能赢。”
在承诺与践行承诺之间,效率得进一步的提高。想证明“我的心里每天都装着你”只需进入“爱情树”界面,点击两下,一下代表“阳光”,一下代表“浇水”。“让用户以一个很低的成本完成对女朋友的承诺,给她一看,连续几百天每天都登录,风雨无阻,非常难的事情。”
按照他最初的设计,只要中断登陆一天,记录就会归零。袁景瑞没想到这激起了用户激烈的反应,他频繁接到用户电话——有人愿意花一万元来补签一天;有人要以“不能补签”为由去工商局举报这家公司;有人说本来今天要领结婚证,却因为前一天忘了浇水,女友就不愿意了,“希望补上,愿意承担一切费用”。
袁景瑞不失时机地,把“补签”变成了一门生意:一个月内第一次中断补签10元,第二次及以上30元。靠着补签费用、“小家”的道具销售费用,微爱居然盈利了。
就像承诺和承诺碎裂后的弥补,分手也变得高效起来。一般而言,一对用户在使用“微爱”三四个月后会迎来“解除关系”的高点,但每天绑定关系的人数大于新增用户人数,这意味着一部分解除绑定的用户又恢复了绑定。袁景瑞称之为情侣间“打一架”,“一种升级版威胁,比在聊天里发一句‘我们分手吧’要霸气一点。”他因此设置了奇妙的功能:一方解绑,另一方会收到提示;一方卸载软件,另一方则不会知情——如果下决心删去应用删去这个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袁景瑞承认,科技产品的“高效”并不能解决所有的情感问题。一款与“微爱”类似的情侣应用曾上线过“劝架”功能:一方点了“劝架”按钮,另一方的手机屏幕上就跳出来一只小狗,散播几碗鸡汤,告诫“生气不好,应该多互相关心”。没有哪个正在生气的女性能如此轻易地被劝说,很快这个功能下线了。
“两性关系中强势、弱势之间的差别不是通过一些简单的功能设定能做到的,它还是存在于互动中,是一个复杂的事情。”袁景瑞说,他设想过在男生用户界面上设计一个“道歉”按钮,“但我真犯错了,按它几次并不能让女朋友原谅我,除非她说你按一夜——这是有可能的。”他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需要发一条日记,详细地解释我为什么错了,以后决定怎么改。”
看起来袁景瑞深刻洞察年轻男女的微妙心理,某种程度上这份工作是探索人性秘密的过程,他分析数据走向,化名潜入微信群和用户聊天,时而扮演男生和男用户谈动漫、游戏,时而扮演女生和女用户聊化妆、护肤。起初一切都是甜美温馨的,但慢慢他也会收到用户的抱怨——“发信息对方收不到”,可技术人员查过又没有发现问题。他们开始强烈要求“ 聊天显示已读”功能——这占据了用户反馈四分之一。
袁景瑞犹豫再三。“情侣之间有一些非常微妙的心思”,袁景瑞说,有男用户告诉他正是因为微爱没有消息“已读功能”才吸引了他。袁景瑞承认已读功能是情侣控制欲的延伸,它摧毁了存在于情侣间的“假装没看到”的空间,也许将引发更多争执,但在用户“对方收不到信息”的抱怨下,他还是决定上线“聊天显示已读”功能。他说服自己,如果情侣会因为这些吵架,不加“已读”他们也会以别的方式吵。
袁景瑞1984年出生,毕业于北大,说话慢条斯理,虽然他没提及“分寸感”,实则处处在拿捏在用户的欲望或称市场的需要与他的价值观中间。近两年,用户又不断提出增加“定位”功能的要求,袁景瑞犹豫许久。
袁景瑞
定位监控与自由保卫战
在袁景瑞还在为开通这项辅助功能犹豫不决时,创业者卓剑已将“定位”作为核心功能推出了情侣App“我和你”。他相信,大部分中国人在一定年纪后都会渴望牢牢抓住亲密关系,并不惜为此出让部分隐私和自由。
“我和你”主页面的背景是电子地图,一道彩虹斜跨在地图上方,情侣双方头像被挂上“丘比特之箭”(箭头指向对方方向)浮动在地图上,位置实时显示、更新。“对方在移动,尤其上了车以后,你可以实时知道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卓剑说。
他看起来很拘谨,一说话又显得很纯情,谈起一个男人装了这个应用后,每天盯着地图看自己的“傻白甜”女友,“她回来晚了,看着她一直移动,心里就会踏实,万一出了事也能找到她。”或者,“两个人平时各自上班,约会的时候设定好地点碰头,不用打电话问,互相就知道到哪儿了。”
2015年,卓剑又增加了“对方进入/离开某区域提醒”功能,比方说把女友工作地点设置为定点区域“公司”,当女友走出办公楼时,用户的手机会弹出女友已经离开公司的通知。
卓剑对这一功能的描述依然很“纯情”“:老婆在家,一看到老公离开办公室的提示或者接近家的提示,就能安排洗菜做饭了。”
当然,也有用户抱怨,“以前下班还能出去喝一杯,现在一移动女朋友就知道了,要出去还得先打个电话报备。”
卓剑承认这事实上是一种监控,但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需要质疑的——科技侵袭个体自由不是从手机出现开始一直在发生的事吗?“早年没有手机,我们自由;有了手机,稍微有点约束了,回答(爱人)时要想一想;移动互联网时代,距离拉得更近,各种应用让对方不在你身边却有在一起的感觉。”
在卓剑看来,对约束的不适应是我们这一代经历过“自由”的人的特有现象,“下一代可能一出生就接受了这些”,他说,他所做的就是顺应科技潮流。
2015年10月以来,“我和你”App Store页面下不断出现“更新缓慢,定位不准”的评论。卓剑对此感到无奈,除了产品质量确实有待提高外,部分原因也在于,“一方不想定位,把软件关掉了。”有用户抱怨,被定位“太频繁了”;也有用户声援,“都结婚了,还要什么私人空间?”
两种围绕在卓剑周围的声音也在袁景瑞头脑里交战。两三年了,一部分用户要求他上线定位功能,他的竞争对手“小恩爱”也已经上线“距离”功能,微爱目前的功能还停留在“发送我的位置”,这是一个选择项,除非用户主动发送,另一方不会看到他的位置。
不上线“距离”或者“定位”,浅显的原因是因为袁景瑞不希望这成为情侣间争吵的理由,“你看看社区里的女生发言,就知道她们对男朋友行踪之心思缜密,像福尔摩斯一样”,深层的,是它违背了他的价值观。
“用户有一些‘黑暗’的需求,做了这样的产品就会引来相应的用户,在知道对方电量、位置、通话记录之后,也许下一步就是直接监听电话。需求没有止境,会越走越邪。”至于那些提出“知道对方的位置同时关闭自己位置”功能要求的用户,他不客气地评论,“他们还处于对感情不太了解的阶段。”
卓剑也收到了显示对方隐藏自己的要求,他不打算拒绝,“也许TA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或者便利的考虑,”他说,“把权利交给用户。”
卓剑和妻子也在使用“我和你”,在他看来这个App行使着类似婚戒的功能,“戒”本身便有戒律、约束之意,在戴上之前,你已经知道有些东西势必要交代,生活注定要改变。“也许未来会有一种结婚戒指是智能硬件做成的,里面有芯片,植入体内,能聊天,能定位。”
卓剑对“探探”之类陌生人社交应用提出的“在一夜情和一辈子之间更多的选择可能性”不以为然,“在美国或许行得通,在中国,男性对女性要求比较纯真的保守关系下,未必能往那个方向走。他一旦尝到甜头,让他进行自我束缚是困难的,因为他永远都会想要再探一探。”
卓剑代表一批中国人对亲密关系的看法,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相信自己是主流”的理直气壮。
“你要私人空间可以,关键是多大的私人空间?永远处于飞行模式,你是自由了,但关系绝对不牢固。人总有一天要将感情落实,不可能做一只没有脚的小鸟。”
张振宇
奶牛的阴道与直男癌
“我是非常非常直男癌的一个人,”张振宇说,“ 就是理工男、丝,对女生,要么是女神,异化;要么是工具,物化。”
2013年底,他参加一次创客马拉松,深夜大家都有点倦怠,他有了想法,“给你们来点儿好玩的”,跑到中关村南路一家成人用品店买了一只,他装上感应器,连夜写出代码,可以记录手势、提问和液体量,写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对自己异地女友的猥琐想法:“我这一端可以说话、可以视频又可以操控她。”
而后他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的”:她拒绝了。
张振宇软磨硬泡,终于征得了女友的同意,可面对传感器带来的一堆数字,他却“被自己吓到了”,他突然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玩,“太机械化了,太程序化了,把跟性相关的所有快乐全给弄没了。”几个月后,女友跟他分手了。
经历失去女友的打击,产品小样被他扔在一边,直到许久后他无意中提及这个小样的存在时,在场的几个男性投资人一发不可收地谈起用情趣用品操控女性,“都HIGH了”。
张振宇从他们手里拿到了钱,开始正经制作智能情趣用品。他去论文库中搜索女性性体验数据一无所获,按照一名技术宅的思维方式,他转而搜索其他大型哺乳动物——很快查到了奶牛的数据。早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苏联人已经将可实时监控的硬件插入奶牛阴道,通过伸出的天线传导实时温度掌握受精的合适时机。他告诉惊讶的《时尚先生Esquire》记者这是畜牧业里早已普及的技术,“现在你喝什么蒙牛或者伊利的奶,他们那个奶场里面都有这样一个过程的。”
“这一块开始,眼界打开了”,张振宇意识到,他需要做的只是用这个成熟技术拟合女性性器官数据,他从医院的妇科彩照科室获得了阴道腔体弯曲的数据,七八十个数据建模,生产出他的第一代产品“疯糖”。可以远程操控,也可以在手机App页面中读取体温等实时体验数据。
和不少同行一样,张振宇也曾经在App上设置了一对一聊天和群聊功能,方便想共同使用情趣用品的男女彼此找到。他再度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的”。“看起来情趣用品上的社交很有活跃度,其实只有男性活跃,女性进来之后看到满眼小黄图或者打招呼,只会感到被冒犯。”于是把这个功能下线,进入“再研究”阶段。
有视频直播网站想找他合作,希望在网站上提供与他的后台连接的按钮,只要用户付费点击,就能使视频里的模特体内的“疯糖”震动起来。这是操控欲最直接的延伸,性,钱,密不可分。思考了一两个月后张振宇拒绝了,除了涉嫌违法的顾虑,他还觉得这么做不对劲。
长期以来,张振宇的目标都是设计一款放之四海女性皆准的情趣用品,现在他意识到,“(这是)直男的想法,实际上不可能。”因为每个女性都是不一样的。而后,张振宇再度开启科研模式。为了了解女性到底要什么,他买了三万块的书,从女作家写的小说,到女性主义者的著作,再到《中华妇科医学影像学》。
他发现许多男性依然对女性持“操控性”评价标准。在展会上,他看到很多女孩想到他的摊位看看,却被男伴拉走,因为在很多男性看来,让自己的女伴使用情趣用品是自己“不行”的表现;在微信群中,一位拥有很好背景的、有名的创业者得知他在做情趣用品后,便开始用下流的话来谈论性过程;有男用户告诉他,不会给自己的妻子用“疯糖”,但会给小三用,因为老婆是自己的,小三是别人的,“可以随便玩”。可是他的女用户已经在努力取悦自己的身体并把它分享给朋友了——面对面购买他产品的第一个顾客就是个挺漂亮的小女孩,她买了三个。
不久前,张振宇的发小在30岁时终于找到了女朋友,他把所有的交往细节,包括第一次上床,都讲了。“我就问他一句,你戴套没?他愣住了”,他告诉发小,你要做清洁,你要爱护她。这成为他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告诉那些从爱情动作片里学习爱情和动作的直男,和一个人“亲密”到底意味着什么。
撰文/张莹莹 采访/张莹莹、杜强、王青欣
编辑/林珊珊、魏玲 策划/时尚先生专题组
摄影/黎怀楠 视觉编辑/王牧 化妆/李厚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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