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于清朝,长于民国,是乱世里的芳华。
她开创近代教育史上女子执掌校政的先例。
她和词人李清照媲美,被称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也是中国第一位女性撰稿人。
她与秋瑾齐名,号称“民国南北二女侠”,是女权运动的先驱者。
她特立独行,反叛精神十足,才华横溢又精明强干。
她向来以奇装异服、大胆装扮出名,是社交界惊才绝艳的名媛。
她终生未嫁,被称为“民国第一剩女”,风华绝代却独身终老。
她从文,从政,从商,将人生的每一步都走得风生水起,最后却看破世事繁华,常伴青灯古佛旁。
她就是被时光之河湮没的传奇女子吕碧城。
生于乱世,自成佳人
1883年,吕碧城生于安徽旌德县。
其父吕凤岐,时任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
吕家乃书香门第,藏书万卷,在书香的浸润下,吕碧城渐渐成长为闻名乡里的才女。
父亲的两子相继早亡,膝下只剩四女,惠如、美荪、碧城、坤秀。其中三小姐碧城,最得吕父的欢心。
5岁时,碧城与父亲一同游园,吕凤岐诗兴大发,吟出一句“春风吹杨柳”,碧城便不假思索地对出:“秋雨打梧桐。”
吕父大悦,颇为惊喜,没想到女儿小小年纪就有此“咏絮之才”,从此更加倾力培养。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
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
把无限忧时恨,都消酒樽里。
君知未?是天生粉荆脂聂。
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
漫把木兰花,误认作等闲红紫。
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
剩一腔豪兴,写入丹青闲寄。
这首豪情之作,据说是碧城年方12岁就写下的。
金钗之年的少女,全无闺阁之幽情,词风阔达,尽显侠气,不得不让人惊叹。
樊增祥与吕父是同年进士,也是晚清民初一代诗宗大家,看到后对此惊为天人,还写诗叹曰:
侠骨柔肠只自怜,春寒写遍衍波笺。
十三娘与无双女,知是诗仙与剑仙?
据记载:“自幼即有才藻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音律。”
吕碧城的两个姐姐同样工诗词,是典型的闺阁才女。姐妹三人并称“淮南三吕”。
挣脱桎梏,追求新生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碧城12岁那年,父亲猝然病逝。她从幸福的高峰一下子跌落谷底,享有的优越戛然而止。
父亲还尸骨未寒,族人竟趾高气扬地说:“吕家膝下无子,财产房子应该全都归我们!”甚至还一度幽禁碧城的母亲和妹妹。
想到只因家无男丁,孤女寡母就被欺压至此,碧城悲愤万分。她忍住悲伤,力挽狂澜,四处相告,奔走求援,最终母亲和妹妹得以脱险。
身世飘零,母亲无奈之下,偕女儿们投奔碧城的舅舅。一家人寄居于在塘沽任盐运使的舅父严凤笙的檐下,开始寄人篱下的生活。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早年与碧城定下亲事的汪家,提出解除婚约。
或许是婆家听闻碧城救母的勇猛,恐来日嫁过去不好调教,或许是吕家落魄,不愿再与之结亲,总之退婚这件事于碧城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家庭的巨变,亲事的告吹,接连的风波深深打击了年轻的碧城,埋下了她生命里伤痛的因子。
这道伤痕她一生都没有治愈。多年后,吕碧城回忆这段经历,用了12个字形容:众叛亲离,骨肉齮齕(yǐhé),伦常惨变。
吕碧城的寄居生涯长达七八年,发奋苦读的她思想极其前卫。
到1904年初,她听闻天津女学堂开办,特别想去学习。谁知舅舅劈头盖脸骂她一通:“你都被退婚了,还想抛头露面!简直不成体统!”
碧城意识到,舅舅思想守旧,永远无法用开明的眼光去看她。她要抗争,要为自己争取一个全新的活法。
她绝不允许自己的未来被锁在深深的庭院中,更不会纵容自己的人生维系在一个男人身上,隐忍卑微地度过此生。
于是,一夜的深思过后,她匆匆逃离家中,上了火车。命运在此刻陡然一转,奇女子漂泊天涯,踏上新的人生旅程,奔向她热切向往的未来。
勇闯社会,从文从教
离家的碧城很幸运,她并没有陷入前路迷茫的苦闷中,相反,她很快遇到了人生中的伯乐。
这个伯乐就是《大公报》的创始人兼主笔英敛之。
吕碧城舅舅官府中秘书的夫人在《大公报》报馆里工作,她写信过去,看是否能寻得一个出路。
巧的是,这封信恰好被《大公馆》的总理英敛之无意中看到,英敛之读罢信,当即觉得写信人是可造之才,不可错失。
但百闻不如一见。他亲自登门,一番恳谈后,被这位女子的才气和胆识打动,力邀吕碧城出任《大公报》见习编辑。
吕碧城就这样在英敛之的引导下,走上了独立自主的道路,成为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女编辑。
入社后,她先后发表了《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持之志》等文章,抨击男权压迫、提倡兴办女学、鼓励妇女自强自立。
这一系列呼吁女子解放与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诗词,在当时看来颇为激进,一经刊出就成为社会热议的话题。
晦暗神州,欣曙光、一线遥射。问何人,女权高唱?若安达克。雪浪千寻悲业海,风潮廿纪看东亚。听青闺、挥涕发狂言,君休讶。
幽与闭,长如夜。羁与绊,无休歇。叩帝阍不见,怀愤难泻。遍地离魂招未得,一腔热血无从洒。叹蛙居、井底愿频违,情空惹。
——《满江红·感怀》
一首《满江红》,艳惊四座,涵盖碧城对烽火连绵的神州大地的深刻思考。词风慷慨激昂,气势磅礴,识见高远,格局之大,远超闺阁才女的绮丽之音。
很快,吕碧城凭借斐然的文采、切中时弊的思想,一时声名鹊起,自然也引起政文两界名流的关注。
英敛之也将她引荐给严复,并拜严复为师。严复对吕碧城赞赏有加,还把吕碧城推荐给袁世凯。
如此英才,堪称兴办女学的不二人选呀,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凯,遂委任翰林院出身的傅增湘,与吕碧城一起筹办北洋女子公学(后扩建为北洋女子师范学堂)。
1906年,学堂成立,吕碧城年仅23岁。接着,她从总教习(相当于教务长)升任学堂监督(相当于校长),成为中国近代教育史上第一所女子师范学堂校长。
▲北洋女子公学
难能可贵的是,学堂并不是贵族教育,吕碧城有一套全新的教育理念。她坚持女学平民化,倡导教育平等,提倡“德智体”并重。
当初勇闯社会的女子,全身心投入女子教育,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北洋女学界的哥伦布。
▲吕碧城与《大公报》创办人英敛之夫人合影
南北女侠,奇人相遇吕碧城最引人称道的一段故事,缘于她
和秋瑾的交往。
1904年的夏天,天津大公报社。报馆门房举着名片,入内通报:“外面来了一位梳头的爷们儿。”
来人身穿男装,梳发髻,风度翩然。来者是大名鼎鼎的女侠秋瑾,是来找吕碧城的。
许多年后,碧城仍对初见的这一幕记忆深刻,说来者“长身玉立,双眸炯然,风度已异庸流”。
原来,秋瑾也曾用“碧城”为笔名。当吕碧城在《大公报》崭露头角,连连发表诗文引人瞩目的时候,时人误以为大公报上的诗出自秋瑾之手。
秋瑾读了吕碧城的诗文,发觉两人的看法颇为相似,形同知音,强烈的念头促使她一定要见到作者的真容。
秋瑾没想到碧城不止年轻貌美,而且志存高远,分别前,对小她8岁的碧城说,“碧城”这个名字从今是你独有,我不会再用。
不料想,两人自此永诀,仅仅3年后,秋瑾被清军逮捕,于1907年7月15日罹难,年仅32岁。
秋瑾不惧死亡,甘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她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那首写于1905年的诗是她铿锵豪迈的告白: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碧城听闻噩耗,悲不自胜,昔日至交喋血街头,她绝不能坐视不管。
她冒着杀身之险,派人到绍兴把秋瑾的尸身收殓,暂寄卧龙山下,而后由吴芝瑛、徐自华等人迁葬到西湖边。
秋瑾就义后,报纸一片哑然,神州全部失声,愤慨的吕碧城用英文写了《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纽约、芝加哥等外刊上,引起颇大反响。
到了民国,吕碧城有一次游览西湖,拜谒秋瑾墓,感怀万分,写诗缅怀:
残钟断鼓今何世,翠羽明珰又一天。
尘劫未销惭后死,俊游愁过墓门前。
一位是敢于发声的女报人吕碧城,一个是舍生取义的鉴湖女侠秋瑾。她们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唤醒女同胞,以一己之力,救国家于危难之中。
那肝胆相照的过命交情,是如此动人心魄,那惺惺相惜的炽热情谊,是那般刻骨难忘。
▲吕碧城、秋瑾
弃政从商,急流勇退吕碧城大兴女学,平时又言词激烈,这次为秋瑾鸣不平像一根导火线,置自己于险境之中。袁世凯叹其才德,不仅帮她脱罪,还聘请她为机要秘书。
就这样,碧城摇身一变,成为民国中央政府第一个女性,正式踏入政界。
吕碧城本想凭这个女官之位,一展抱负。万万没想到,三年后,袁世凯忙着称帝。
身处政治漩涡,当权者企图再次复辟帝制,拥护者自然野心勃勃,吕碧城深感失望,索性急流勇退,投身商界。
她愤然辞职南下,移居上海。凭借她超凡的才干,过人的胆识,再加上远近闻名的义气,周旋于上流社会的丰富人脉,以及略懂陶朱之道的天分,她两三年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女商人。
这期间,她还苦学英语,赴美留学,入哥伦比亚大学旁听,攻读文学和美术。
四年后,1922年,吕碧城学成回到上海。一回国,就在静安寺旁自建豪宅,装修得富丽堂皇,恍如欧洲城堡。
她穿着大胆,在那个清一色穿旗袍的年代,她却敢穿露背装,更是以一袭孔雀纱裙,头插三根羽毛,惊艳人们的眼球。舞会、马场的焦点也永远在她身上。
那时的吕碧城,俨然上海的摩登女郎,也成了各大报纸争相追逐的新闻热点。
人红是非多,对于时人的非议,她坦然面对:“女人爱美而富情感,性秉坤灵,亦何羡乎阳德?若深自讳匿,是自卑抑而耻辱女性也”。
1926年,她再次去了美国,第二年转往欧洲,游历西欧多个国家后,最后长年旅居瑞士。
不求门第,爱不将就
作为一个女子,吕碧城集齐了美貌、才情、思想与财富。耀眼的她是当时许多男人心目中的女神。
1918年,在去美国之前,曾任民国交通总长的叶恭绰等人约吕碧城喝茶。喝着喝着,聊起了她的婚事。
吕碧城直言,生平可称心的男人不多。她说:“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
她不乏追求者,可她个性独立,心性骄傲,纵有一众才华横溢又极有修养的男人欣赏仰慕,也难以让她步入婚姻的围城。
▲袁克文
袁克文和她的绯闻最盛,常为她填词写诗,目光流转,眼底的情意怎能藏得住?
可清醒的碧城,面对袁克文的穷追不舍,平静地说:“袁寒云(袁克文,号寒云)属公子哥儿,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她活得太通透,看惯了十里洋场中的逢场作戏,也洞悉浪子们的虚情假意。她只想寻觅一位灵魂伴侣,得之,她幸,不得,她命。
生活在上海滩,住有洋房别墅,行有豪车接送,赴宴有漂亮霓裳。物质上她的财富极为充裕,精神上她的乐土极为独立。
她不会穷尽半生去依托谁,更不屑于追逐他人赋予的安全感。
过了几年,她直接放话:“年光荏苒所遇迄无惬意者,独立之志遂以坚决焉。”这就是她无愧于心的选择。
她追求灵魂的契合,如若没有,那就宁缺毋滥,绝不将就。这个高贵的女子,将自己活成了一道风景。
▲吕碧成墨迹
皈依佛门,叶落归根旅居欧洲期间,她也一直在写词,第一次把西方的事物,写入中国古典的词,开拓了传统诗词的意境。
她做慈善,曾多次朝国内捐钱,抗战爆发后,更是多次向国内的赈灾机构捐款,帮助流离失所的难民。
然而,这样一位冠盖群芳、风华绝代的开明女性,最终竟选择信佛皈依。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结局,或许只有佛法才能疗愈她的忧伤,或许如她自己所说:“此种机遇,似有定数存焉。”
1930年,她在瑞士日内瓦皈依佛门。从此,菩提树下,木鱼声中,多了一位奇女子碧城。
她从一个最激进的中国女权主义者,变成了一个看透世间繁华的佛教徒。她曾作词《浪淘沙》表达那份坚定的决绝:
藓绿蚀吴钩,旧恨难酬。五陵孤负少年游。笔底风云浑气短,只写春愁。
花瓣锦囊收,抛葬清流。人间无地好埋忧。好逐仙源天外去,切莫回头。
她致力于弘扬佛法,希望用佛教的慈悲理念呼吁护生戒杀,抗议野蛮的战争。她深信宗教能慰藉受伤的世人。
人影帘遮,香残灯灺,雨细风斜。门掩春寒,云迷小梦,睡损梨花。
且消锦样年华,更莫问天涯水涯。孔雀徘徊,杜鹃归去,我已无家。
她这首词凄婉寥落,蘸满哀伤。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留的唯有伊人的残梦。
佛门清净地,她潜心译述佛经,编写了《观音圣感录》《阿弥陀经译英》等著作,成了女性译述佛经第一人。
生命的最后岁月,她远归故里,于1940年初抵达香港。国破山河在,烽火未停息,感时伤世,她禁不住掩袂泪下。
吕碧城临终前立遗嘱,将全部财产悉数捐赠,用于弘扬佛法护生之事,遗体火化,把骨灰和面粉为小丸,抛入海中,供鱼吞食。并作绝笔诗: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1943年1月24日,61岁的吕碧城在香港东莲觉苑安详念佛,含笑往生,去向西方的极乐世界,一代才华盖世的奇女子悄然落幕。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这句诗是对她最完美的诠释。
再回首,吕碧城夺目过,绚烂过,她悲欣交集的所在,包含着命运的起起落落,名利的荣耀得失。
这一世,她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从未深陷浊流,一如既往地保持独立与清醒。
笑看波澜壮阔,细数荣辱不惊,她自始至终都满怀赤诚,对生活保持着丰盈的期待。
走过漫长岁月,她仍能以淡定从容的姿态,以清净优雅的模样,穿越红尘往事,俯瞰百态苍生。
-作者-
弯弯,喜爱诗词,痴情民国,愿用厚重作纸,清淡作笔,书写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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