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2年12月16日，加拿大魁北克省，一台扫雪机正在清理蒙特利尔会议宫前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标志周围的积雪。 （视觉中国/图）
大卫·库珀(David Cooper)的眼镜片上落满灰尘，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时针指向2022年12月18日下午1点，这位年过六旬的植物学家穿过昏暗的廊道，匆匆步入代表团长会议，瘦削的背影迅速淹没在各国谈判代表的人流之中。
加拿大蒙特利尔几十公分的大雪已被清理，路面剩下一层薄冰，而这正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缔约方大会第十五次会议（COP15）会场的写照。
掌控全局的COP15主席国——中国经过两周的倾听后，已将雪片般的诉求理清。摆在下午1点召开的代表团长会议各位团长面前的，是一份“干净”的一揽子案文。
包含昆明-蒙特利尔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框架和资金动员等决议，这份在众多口味中调和的套餐，此刻正被各国的律师、外交官、大使，以及环保人士和科学家品评。主席国的工作人员和公约秘书处二号人物库珀在过去半个月鲜有机会离开会场，此刻他们坐在主席台上，却如同行走在雪后的蒙特利尔大街上，每一步都异常小心。
摊牌时刻来临，令人头疼的客人不少。
非洲集团部分国家发难，认为资金力度太低；欧盟反驳，责备保护目标力度过低；印度、巴西、印尼都对案文不同部分提出修改意见；墨西哥表示全力支持主席案文。各方唇枪舌剑，如同刚被清扫的街道又被雪片覆盖。
下午5点，代表团长会议终于结束。是回炉重做，还是略微调味——这是重大的政治判断。
多边舞台的老兵总能化繁为简，在诉求众多的国家发言中甄别出表演和红线。尽管各国立场看似相去甚远，但政治光谱的两翼只会彼此中和。暴雪过后的着陆点已渐清晰，实际上离中国准备的第一版案文并不遥远。
加拿大环境部长史蒂文·吉尔伯(Steven Guilbeault)与中国环境部长、大会主席黄润秋迅速协调。这位环保机构绿色和平加拿大办公室的前负责人，2001年曾用绳索将自己悬挂于其时全球最高的多伦多电视塔（CN Tower），抗议加拿大后进的气候行动。
二十年后，肩负着会议主办国、公约秘书处所在国，以及促成会议成功的重任，吉尔伯和中国紧密联系在了另一根绳索上。中加关系虽有波折，但吉尔伯和黄润秋在大会期间开展的密切沟通和彼此支持，发出了环境合作的最强音。
“微调！”——中方在代表团长会后做出了对一揽子案文的果断结论。
会场5层东北角的主席国、主办国、秘书处办公室俯瞰蒙特利尔中国城(China Town)。“前店”的指示被迅速传递到这块被戏称为“后厨”的区域。当楼下的中餐馆开始忙碌起来时，5层的“后厨”也炊烟四起。
时间来到晚上6点，库珀也迅速回到自己“后厨”的办公室。他和他的中国同事们又要开始“做饭”了。然而，这些“厨师”自己已经记不得上次踏实吃饭是何时了。
多边谈判牵一发动全身。微调的精髓如同一台缜密的微创手术，既要保全此前精妙的平衡，又应形成力度向上的政治态势。创面不大是另一要义。倘若主席国修改幅度过大，则有可能引发更多国家的修改诉求，形成伤口越打越大，无法缝合的棘手情境。
为这次微调形成强大保障的，是资金问题的先期默契。主席国在COP15开始前就针对此问题与重要捐资国进行磋商，力图说服这些国家接受每年为发展中国家动员200亿-300亿美元的目标。这一努力最终在案文中以在2025年前动员200亿，在2030年前动员300亿美元的目标表现出来。
先在资金问题上突破，铺就为会谈兜底的地板，再上调保护目标力度，使地板成为撬板——这一谈判策略事后证明是解锁COP15成果的关键。
在此基础上，微创手术被聚焦于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框架中的目标3和目标4。
目标3是备受关注的“30*30目标”，即在2030年前设立至少30%保护地。第一版案文给人留下全球陆地和海洋加总形成30%保护地的印象。这与很多国家希望陆地和海洋分别设立30%保护地的意愿相左。这一瑕疵被在案文中植入“and of”两个词解决，可谓语轻涵义重。目标4对物种灭绝和濒危物种的表述与此前决议相比力度有所下降，进行上调理所当然。
在“后厨”对案文做最后雕琢时，5层开启了忙碌的穿梭外交。主席国需要在最终决议发布前，通过双边磋商确保重点国家没有异见。印尼环境部长和他的团队鱼贯进入“后厨”，印度环境部长则在走廊中踱步，等待与主席国的会晤，欧盟官员不时进出与秘书处攀谈，巴西外交团队完成最后的交涉，眼神写满疲惫。
但没有人比“后厨”的打印机更加忙碌。2周的工作，4年的筹备，这些正在等待主席国和秘书处校对的文件，是人类扭转自然丧失的最后希望。
时钟来到23点，闭幕大会会场已坐满等待会议结果的代表——他们当中很多人的使命已经完成。
12月19日凌晨2：15，漫长的等待终于换来新版主席案文的发布。与预期一致，文件对少数目标和资金问题进行微调，总体保持先前的平衡，实现协议质量和力度的小幅提升。
凌晨3点，大会主席黄润秋及秘书处高级官员步入会场，全会开始。大会主席在介绍新案文和相关背景后提请会议通过一揽子案文。随着主席清脆的落槌，一揽子案文在3点半通过。
尽管全会出现了少数非洲国家基于资金问题诉求的插曲，但不妨碍闭幕会议绝大多数国家支持案文的主旋律。在官方闭幕时间前完成会议重点议题谈判，在环境外交史上实属罕见。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19日，加拿大蒙特利尔，《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第二阶段会议最后一场全体大会正式开始前，各方参会代表在会场内交流。 （中新社/图）
具有历史意义的昆-蒙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框架在加拿大蒙特利尔达成，作为主席国的中国，没有强加中国元素，而是扮演诚恳搭桥人的角色，用娴熟的程序设计包容和调和了各方的分歧。世界贡献和中国智慧在蒙特利尔的化学反应，正映衬着楼下中国城的烟火气。
昆明-蒙特利尔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框架是坚实的保护目标，有力的资金保证，以及完整的贯彻执行时间表。这是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三十岁生日最好的礼物，是纷乱世界里一个令人欣慰的故事，也是北美寒夜中的一丝温存。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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