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故乡哪些树
童年、故乡的树
贾善耕
牛年走了、虎年来了。进了腊月,用不了多久就是春节了。周末站在空旷的小区广场上,抬头望着蓝蓝的天,环顾左右那些鳞次栉比的小区楼房,心中无限感慨:沧海桑田,我们的祖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故乡也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出童年时故乡村庄的那些景象。
我的故乡在马家河畔,兽西北一个偏僻的小村里,半个世纪过去了,回忆往事的时候,除了那泥坝的房子、细长黑暗的的小胡同以外,还有那些婀娜多姿的故乡的树。
暂不说桃树、梨树,我只想说那最普通、最常见、而又与我关系密切、随处可见的五种树:那便是柳树、杨树、榆树、槐树和枣树。
故乡村口或者小路上的柳树都是土生土长的鲁西北平原上最普通的柳树,绝对没有省城大明湖四周的垂柳那么多彩多姿,而是有一种鲁西北汉子的雄风,长得虽不算高大,我见到的除了外村一棵上百年几丈高的老柳树之外,其他的都只有一两丈高,这种树的特点是:到一米之上便开始分杈,叉上再分叉,长出许多又细又长的枝条。这些枝条在春天最早发芽,度过了一个冬天的人们最先从柳树的绿芽中发现春天的气息,众多柳树长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形成绿色烟雾般朦朦胧胧的感觉。
我们的小村就安详坐落在烟雾中,炊烟升起的时候,这种绿色的朦胧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乡村气息。她像一位母亲,庇护着这个村庄。由于它的树冠大,带来的阴凉多,所以是小鸟最喜欢栖息的地方。夏天的时候,鸡、狗、牛,甚至人,都喜欢在树下聚一聚,因为它的树叶密而柔软,能挡住炎热的阳光,所以在下面乘凉避暑是人们不二的选择。
春天来到的时候,禁锢了一个冬天的孩童们便会折了柳枝做成柳哨,从嘴里吹出“吱吱呀呀”的哨声。这种柳哨能呼唤很多朋友前来,于是大家每人口中一个柳哨,跑着追赶燕子低飞的影子,呼吸春的气息。
其实我老家院子里也有一颗柳树,故宅有一个很大很宽的天井,每到夏天,粗大的柳树蓊蓊郁郁、遮天避日,把院子映衬得一派生机。这是我七岁时栽下的树,是从坑塘边连泥挖来又连泥栽上的。说实话,当初我栽柳纯属无意识,而今却成为我故乡生活中一页彩色的回忆。
说到柳,在家乡是极其普通的,田头路边,房前屋后,凡有人足迹的地方都有它婀娜多姿的倩影。三月柳絮飘舞如雪,是故乡极美的景致,偶遇清风吹来,它丽人般地甩动着长发般的枝条,万般柔情,千般诗意,总令人想起许多很远又很美的事儿,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难以置信,我曾经有过从柳叶上舔蜜吃的经历:
那是我的好友小奎发现的,当时我们八周岁,很少能吃到糖,大人用糖票买了一小包糖藏在屋里,我永远也不会找到糖在什么地方,那是过去准备蒸糖饺或者是肚子疼时准备喝一碗红糖水用的。在我们对甜味的追寻中,终于找到了一种替代品,那就是村西头野生柳树丛中那闪闪发光的柳叶。小奎说那上面有蜜的味道,我试了试,果真如此,当我们更多采集的时候却发现,树叶上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片虫子。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小虫叫蚜虫,它们爬过的地方会分泌出一些蜜汁,我们当年尝的就是它分泌的一种蜜汁一样的东西,现在想起来非常恶心。
当然,在农村的春季,也有一些放蜂的人在我们村庄附近的路边安营扎寨,我们去看过,黄压压的蜜蜂爬满了蜂箱,棕红色的蜂蜜被养蜂人装进一个个透明玻璃瓶里,那颜色和气味特别诱人,但是我们心里非常明白,我们家绝对不可能买得起蜂蜜,只不过能闻闻味罢了。
书回正传,妈妈曾看着院子里我栽种的那颗柳树来训责我的调皮,她当着爸爸的面说:“你看看,多好的空地,让他栽了不成材的柳树,要是杨树,早就能做成锄把了!”栽树仅仅为了做个锄把?我不禁为大人的见解而诧异。“这是孩子自己栽的,就让它生长吧,也许会成个檩材。”爸爸说。
几十多年过去了,可能就是这句话使这棵柳得以保全,长得蔟然如巨伞。这绿绿的伞下,庇护过我的童年。有一次,因考试不及格而受到大人的斥责,从爸爸的手掌下逃出来,我猴子似的爬上树顶,躲过了一场暴风雨,也就是那天,我立下了“不成功誓不休”的壮语,用小刀在一丈多高的绿树干上刻了铭心刻骨的记忆。
多少个烈日炎炎的盛夏,知了在树上弹奏着单调的奏鸣曲,劳作了一天的大人坐在树荫下喝水歇晌;多少个月清星高的夜晚,我伏在奶奶的膝上,听奶奶讲那很远很远的事情。更有那寒风瑟瑟的秋天,满树的叶子金黄摇曳,我站在这梦一般的景致里,想象着人生的春秋与轮回,徒生着人生如斯的感慨。而今,这柳历经几十年风雨,主干早已苍老,树皮已斑驳如老人的皱纹,连童年怀一腔虔诚刻下的文字也被日月侵蚀得无可寻觅,但那一种故乡的情绪,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却从苍劲的枝头萌发出来。
一年春天,我从外地返回故里,苍老的父亲倚在春天的柳树下盼我归来,然后与我谈起这棵柳的事情,说房子旧了,想刨了这树做檩,由于树太大,除檩之外,还可剩下二百多根椽子,问我如何。我心里徒生出一种悲壮的感觉,为树,也为自己,我想:我已到了天命之年,未能成为一根栋梁使人如意,但做一回柳,生一片绿荫,做条条木椽,不也是一种选择吗?因为世界本需要无数生命的集合,我和小树一起长大,柳树奉献了全部,我该奉献什么?
站在即将倒下的柳树下,我流泪遐想……
还有一种树,就是白杨树。在我们鲁西北,白杨树是仅次于柳树的一种常见乔木。房前屋后路边,到处都是高大挺拔的白杨,与柳树不同,它们长得极其高大,最高的有十几米甚至二十几米。春天的时候,白杨树先长出紫色的芽苞,再随后吐出一条条一两寸长的、像松鼠尾巴似的花絮,我们叫它白腊狗。生活困难的时候,一堆“白腊狗”被我们捡回家,用开水冲一冲,掺上地瓜面、玉米面或者高粱面混着吃,别有一番味道。
夏天到来的时候,因为白杨树比较高大,所以不能用来乘凉,但是他无数剑锋似的细细叶片发出“哗哗哗”的声响,给了我们一种风雨般的震撼。那哗哗响的杨树林,令我们想到了波涛、想到了疾风骤雨或者其他,有时为了让它长得更高,乡亲们会蹬着梯子,把下面的斜枝砍去,这些砍去的疤痕,时间久了就会形成眼睛一样的东西,错落有致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如果说柳树给我们带来的是母亲般的感觉,而这些挺拔的白杨树,则给我们一种父爱般的伟岸。他的高大,他的坚强,他直刺天空的枝条,都给我们一种男人一样的阳刚之气。
还有一种树也不得不说,那便是榆树。它的高度介于杨树和柳树之间,它的枝条也比较多,一般在两三米高的地方就会伸出粗大的枝杈,枝杈等到春天的时候会长出许多椭圆形的叶子,不仅动物喜欢吃这些叶子,人也喜欢吃,用手抓一把,放在嘴里咀嚼,有一种香甜的感觉。等到春天的时候,它的枝头还会生出一串串鹅黄色密密的榆钱。攀上树,挎着篮子,捋下来随手抓一把,特有的香甜沁人肺腑。回到家,用水简单地一冲,再和上面,可以做成榆钱儿饼、榆钱窝头等各种香甜的食品。
榆树的性格是无私的,它的叶儿,它的果,甚至它的皮,都可以食用,在生活困难的时候有榆树的皮和叶子人们才得以生存下来。还有它的木质特别坚韧,是做栋梁的好材料,时间越久它的花纹也越好看,木质越坚硬。现在,我们城市流行的老榆木家具多半选用过去农村旧房改造时拆下来的那些榆木梁。从这一方面说,榆树既有父爱般的坚韧又有母爱般的慈祥,它的给予,它的无私,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还有一种树使我不能忘怀,那便是家乡的槐树。每年三月,嫩柳刚刚染绿了枝头,四月的槐花就迫不及待地开放了,白灿灿的花儿如同天空降下的云朵,又似挂了满树的雪花。这个季节的北方,处处是十里花海,百里槐香,不管你何去何从,我想你都会停下来,向这无垠的花海投上深情的一瞥。
槐花不似桃花,粉的令人想这世上形形色色的梦幻;槐花也不似杏花,白的轻薄令人想到某些场合的作为;槐花更不似蔷薇,枝条弯曲。槐花较之它们都有许许多多的优点:它白中透绿、绿中透黄,沉甸甸地成簇成串挂满枝头,其色、其状、其味、其香无不令人想到那种比花更为珍贵、更为美的内涵。贫苦时节,它可以维系家人一个春季的生活;丰收时节,它又可以调节你寻根的心绪。让脱离尘世太久的你,独品那种大自然的给予、体会那份似甜微苦的芳醇。
槐树除了花,它的枝干也是上等木材,那黄白相间的花纹,那承载四季的质地,制作扁担、用作桌椅,都无不令人触摸到那种独有的艰韧与面对一切的超然。
百花争艳的五月,槐花独自选择了沉默。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槐花姑娘乘了细细的春风,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殒落了,那哗哗落下的花雨飞落成千千万万只白羽,悲壮得令人心酸。
呜,花魂乘风归去,硕大的母亲树下已铺展成如雪的花环,娇容不再,她只将芬芳留下,只将那份纯洁芬芳留在人们的心里。
如果说槐树留给我的是略带忧伤的芬芳,那么留给我甜蜜记忆的应当是家乡的枣树。当年,村南有一片很大的水塘,岸边有一片几亩大的枣林。上小学的那段日子,我爱一个人溜进枣林里,看花开花落,枣青枣红。
每到冬天,我漫步小径,任横纵交错的枣枝在头顶上织成细碎的天空。抬起头看朦朦的天,低下头看凄凄的地,心中徒生出季节的悲壮。这时,如果手中有火柴,我便拣一把枯叶,点一丛野火,看自己制造的火舌自脚边慢慢地爬开去。那火借了寒风,冒着缕缕青烟,发出“哔啵啵”地声响,这时,我就依在枣树下对着火的余烬出神,任点点星火久久闪烁。
捱过漫长的冬季,久盼的春天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从枯草底下钻出来,从绿绿碧水中荡出来,从紫褐的枝条上萌发出来。
阳春三月,一身轻松的我在浓浓的枣花香气中放浪形骸,任香气泌人肺腑,站在鲜艳的野花丛中看蜜蜂“嗡嗡”飞舞,看成群的鸟雀飞来,“喳喳”作歌。有一种花,当时叫它“面古朵”,喜欢生长在枣林里,一开始生两片叶子,几天后就开放出紫罗兰色的灯笼型小花,像极了古刹屋檐上的风铃,不仅好看而且好吃,趁嫩时捏下来放在嘴里,又香又甜。
凉爽的春天还没玩够,躁热的暑期就要来了,中午酷热难当,躲在密密的枣林里歇晌是件最舒服不过的事情。身边是温热的野草,耳边是知了的奏鸣,睡足了的我就势滚进暖暖的碧水里。
当满树叶子开始变黄的时候,秋天的脚步就近了。这时,浮噪的知了声一天天寥落下来。这时节,我开始一天天在树上看枣子“红门”没有,只要一发现,就“蹭蹭”地爬上去摘下来尝鲜,一直尝到满树红遍的日子。
农历七月,野风飘芳溢香的时候,打枣就开始了。家家户户走进枣林,来到自家的树下,竿起枣落,那红亮的枣子和打落的叶子雨点般地掉下来。农家用筐拾、用桶挑,运进挂满椒串、码满苞米的小院里。
斗转星移,一恍许多年过去了,许多童趣都如烟消云散,唯有故乡的那些树,那如霞似云的风景,那些淳朴带着图文的乡音、还有那些结伙割草放羊的发小,永远闪现在我头顶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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