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枪(短篇小说),今天小编就来聊一聊关于长篇小说保安司令王刚?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去研究一下吧!

长篇小说保安司令王刚(短篇小说校枪朱秀海)

长篇小说保安司令王刚

校枪

(短篇小说)

朱秀海

他挂断电话,静静坐回到靠窗的小沙发上去。啊我真的不生气,他想。哼,你那老姑奶奶,别跟我提她,那个什么四岁枪手的故事一定是她说出去的,可是没有这个四岁的枪手她当初就死在大别山红娘寨一个无名的山洞里了。怎么还下雨呀,他朝窗外望去。这个城市他住了几十年了还不习惯,一到夏天就大雨淋漓。不,眼下雨像是停了,瓦蓝的天穹高处乌云还在,但破成了团团片片,有两束明黄的光穿透一大块变得稀薄的絮状积雨云团直射下来,剑一般犀利。老伴去世后儿子媳妇花了多少心思骗他住回到这个家里来,后来又改为要搬回家来住,他坚决拒绝,想用照顾他的名义破坏他晚年的独处,老头子还没糊涂到那一步呢。但是这个孙女……他从小骄惯的就是她呀。小时候病秧秧的,猫崽子一样一年到头窝在爷爷怀里,不知怎么变戏法一般成了今天这么个让他大吃一惊的中年漂亮女士。她不当兵也还罢了,让他最难忍受的是她辞了职跑到一家民营出版机构当了CEO。哎哟喂,眼下又成了国内出版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打开电视就能看见她在电视屏幕上夸夸其谈。一想到这个活在世上他最心疼最牵挂的人成了这个样子,老人那残破不全的牙床也要痛起来。

他终于想起那个梦的开头了。十三岁那年,他从延安保育院瞒着院长叔叔和保育员阿姨一个人偷偷跑上百里到了黄河边上,扒上一条即将开航的大船。河东就是大西北著名的五省通衢水旱大码头山西临县的碛口古镇,过碛口往东不远就是兴县,舅舅带着晋西北八路军的一支主力部队在那里独立支撑。他真正想去的是前线,舅舅回延安开会时他偷看过他的地图,知道兴县往东不远就是离石州,今天叫做吕梁市,日军在晋西北的最大据点。日本人为了过黄河进陕北拿下延安后闪击西安,从侧后攻击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八次进攻碛口,舅舅和他的队伍在那里和日本人死扛,他人在延安也能天天听到从黄河东岸传来的模糊的枪炮声。长到十岁他就坚信自己已经长大,自从四岁时母亲和全家最后几名亲人牺牲在红娘寨的山洞里,为了保卫洞底的细女,舅舅舅妈踏上长征路时留给娘的小人儿,他一个人和谢鹏举的还乡团恶战三天,被抓到后谢就要杀但终于没有杀他反倒在自己的大院子里圈养了他三年,七七事变后国共合作时才将他送到延安,交给舅舅,还一并送给了舅舅那封害了他一辈子的信,说什么他一个四岁的枪手三天内一共击毙了包括他儿子谢大头在内的四十七名还乡团丁。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被送进延安保育院,和那些像他一样的烈士遗孤或者父母在前线的小鬼们一起渡过了长达六年的马背摇篮的动荡岁月,因为保育院也时常在迁徙。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童年小伙伴呀,最小的还被一块块破布裹着,大一点的只会哭,他进去时就是大哥哥,被院长叔叔保育员阿姨当成半个大人使唤,好吃好喝的轮不着,一个男子汉在逼迫下竟然要捏着鼻子给最小的小鬼换尿布。一生中最难堪最屈辱的日子。他平均一年跑一次,前六次都被逮了回去,这是第七次他却成功了!

到了这里他的记忆就鲜明起来。他爬上了立壁式耸立的黄河西岸的山崖,眼前就是那道由北向南切开黄土高原、在地理学和历史学上异常著名的秦晋大峡谷,峡谷里奔腾咆哮着黄河……他在延安的礼堂里听过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一眼望去,他觉得这黄河的气势就像那部伟大的交响曲的前奏部分,既庄严宏大,又激昂奔放。1944年夏天是个大西北少见的暴雨连绵的季节,黄河水暴涨,混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从上游滚滚涌来,顺着眼前那道深渊般的大山峡向下游奔去,浩浩汤汤,波飞涛起,岸崩山塌……还有风,那带有雨后潮湿的黄土腥味儿的风,不,很快他就明白了,那天刮的是强劲的东风,风中的气味来自东岸,雨气中带着被烧焦的枣树的气息,村庄废墟的气息,还有一种他在四岁时就已经熟悉、到了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与烧灼的气息混在一起难以分开的特别的气息,因为黄土高原难得的潮湿空气而越发令人作呕,不由得让他想哭……

他顺着大山峡西岸一道几乎竖在崖壁间的曲曲折折的小路跑下去。因为他已经透过峡谷间被阳光半照的雾气看到黄河东岸布满一面大山坡的镇子,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碛口但他根据看到的镇子的大小相信那是一个大码头,并且透过崖下茂密的枣树丛――冬枣、骏枣、梨枣、狗头枣、团圆枣――看到了那个已被大部泡在水里的码头,连同停在一道窄窄的河汊子里就要启航的一条运货的大船。运气直到这里还和他在一起,他到了崖下借助草丛不费多大气力就偷偷从船尾摸上了这条运棉花的大船,但是船一旦开向东岸,从昨天离开延安时就一直在保佑着他的运气就离开了他。在这样洪水暴涨的日子里这条大船为什么要去东岸呢?是那条船足够大,事情格外急还是船老大自以为在这条大河上走船多年,再大的风浪他都能对付?不然……大船刚刚驶到中游,藏在船尾的他就看到了,一道像墙一样高的水头蓦然压过来,连眨一下眼的功夫都没有,它就将大船淹没在自己的浪头之下,推向了碛口古镇前面横在黄河中流的大碛上,整条船瞬间就在一声沉闷的轰鸣声中成了碎片,连同他和船老大船工们一起高高地飞上了雾气蒸腾中仍然有阳光透下来的天空,而在这一刻他居然猛然明白了方才在西岸崖顶嗅到的东岸的风中的味道是战场上特有的广大无边的血腥气……

醒过来时他已经躺在兴县某个窑洞里的土坑上了。想到这一段他的记忆往往就模糊了……好像是舅舅一下子就进来了,只简单地骂了他一句为什么你这么不省心呢手里一个物件就打下来。舅舅在战场上曾用他手中那条马鞭子切去一个小鬼子的半边脑袋,可见他的力道有多大……后面的事情都是细女在自己的一生中断断续续用兴灾乐祸的语气告诉他的:哎呀我爸只要再给你一鞭子你小命就完了,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我妈飞一样地闯进了窑洞,扑上去就和我爸死命厮扯起来,为夺下那根鞭子她在我爸脸上狠命挠出了两道大血口子……为了这一架我爸回延安开会时坚决要求和我妈离婚,他让朱德伯伯、贺龙伯伯、徐向前伯伯看他的脸,说这个女人把我的骨头都挠出来了,不让我跟她离婚下回我一定得让她挠死……舅舅1974年去世,他从正在进行三线建设的大西南坐三天四夜火车到北京见他最后一面。进入弥留之际的舅舅听说他到了居然一时回光返照精神起来,用一双虎眼仇人一样死死盯住他说你怎么又跑来了?我的马鞭子呢?拿我的马鞭子!你们把它藏起来了!给我拿回来这回我打死这个犟种!你们老谢家的人都是犟种!舅舅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大喊大叫起来。这时他瞅了舅妈一眼。舅妈说振祥你出去,这都多少年了他还没忘呢。他委屈地走出舅舅病房,一边听舅妈在病房里又和舅舅吵起来一边离开,但他还是听到舅妈说你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打死他,你还有这个能耐吗?你就是有这个能耐也别忘了脸上的两条疤,就是到了今天你快死了要是还敢拿马鞭子打他我还是会跟你拼命……他头也不回一口气跑过病房外长长的走廊下楼梯走到院子里去,没有等到参加舅舅的葬礼就上了西归的火车。火车在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他是最后一夜在火车上伴着车轮“啌哐”“啌哐”的撞击声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舅舅的讣告才失声痛哭起来的。舅舅在他人生中占据的位置过于庞大,也好像直到此时他才真实地想到失去了舅舅。但即便这个夜晚一边从火车喇叭里听着党和军队为舅舅去世发布的评价极高的讣告一边哭泣时,他心中深藏了那么久的一点对舅舅的隐隐的恨意仍然没有消除,这当然不只是为了当年那顿差点要了他命的鞭子,更多的还是因为……算了,不说也罢,不说也藏在他心里:舅舅直到去世都不喜欢他,所有人都说是因为谢鹏举当年将他送还给舅舅时附上的那封信,他一个四岁的孩子守在一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洞口三天内干掉了对方四十七个人。他永远不能相信像舅舅这样一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个不喜欢甚至隐隐地恨他,难道舅舅不知道他那些天不杀死谢的人自己和细女就要被杀死?他死不算什么,可他哪怕只有四岁凭什么就不能为死去的娘、姑姑和洞里所有被杀死的红属报仇。凭什么舅舅自己可以上战场杀敌无数,而他却因为被舅舅和所有人认为枪法过于精准不能上战场杀死更多的敌人?尤其是那个年月,一到河东鼻子里终日嗅到的就是和咆哮的黄河的湿润的风浓郁地混杂在一起的血腥气,那些日本人真地算是人吗……

儿子为他新换的红色防盗门被打开了,他这才想起已是中午。但是进来的不是也已退休的儿子和儿媳中的一个。活到这个年纪一日三餐是不是要吃其实可以存疑了。过完八十五岁生日后他就开始嘲笑自己活得像个神仙基本不食人间烟火。活到一百零四岁高龄的舅妈曾对他说过一位前国家领导人的晚餐,是她亲眼看到的:一小碗小米粥,一个一两重的小馒头,一碟拳头大小的盐水煮野菜。左边老伴右边医生看着他吃。那位老人家当时回头看了看舅妈,说了下面的话:

“大姐你瞧瞧,革命八十年,回到解放前。”

当然她回来了也不算什么不寻常,虽然这样的事情很少,但偶尔在家时也会自告奋勇来为爷爷送饭。相比儿子媳妇,这丫头回来他心中还会浮起某种莫名其妙的欢喜。爷爷和孙女的隔代亲情即便用上他革命生涯中许多根深蒂固的理念与之相争也不是每次都赢得了的。伙食没什么好期待,儿子媳妇现在一日三餐基本用喂兔子的食材养他……她进门换鞋时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说我回来了。接着就提着饭盒径直向他走来,撑开儿子特意为他买的单人小饭桌,再将饭盒打开:一两白米饭,一碟虾米豆腐,一碟水煮青菜,半块麻辣腐乳。他哼了一声,道:

“还开恩了。今天多了荤腥。”

孙女的嘴咧都没有咧一下。这孩子小时候就不笑,眼下成了所谓名人更不会笑了。但他心里已在窃喜。虾米也不错,他喜欢今天要开荤的感觉。五年前还能反抗这样的伙食,现在真老了,没力气跑出去买嘴吃,加上医生警告,接受吧。

“吃吧。”孙女把碗筷为他安顿好后说,边说边在他身边坐下,小时候一样双手端着下巴从下往上瞅他。一定是从什么地方急匆匆赶回来的,身上还穿着一袭他心里异常反感的坦胸露背的长裙,妆也化得重,香水味熏得他头晕。他常常故意当着她的那些客户嘲笑她穿的是“戏服”。还有一件他不痛快的事是她一个月前又离婚了。

“他是谁?”他故意不看在对面一张硬木靠背椅上畏畏葸葸坐下来的男子,也不主动招呼这位被孙女直接带进家的不速之客,一只手拿起筷子在小餐桌上顿出声响,先尝了一点麻辣腐乳,让吃什么都没感觉的味蕾甦醒,听觉却在紧张捕捉来自孙女那一方的反应。

“一个朋友。你吃饭,不用管他。”

他就是没看那男人也知道后者正透过一双从鼻梁上不时滑下来的有超薄镜片的眼镜看他。走进这个家的第一时间男人身上的微动作里就显出了一系列的战战兢兢,现在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更是直接暴露了他在自己面前的深度不安和谦卑。另外一点是他自己都没想到的类似受宠若惊般的喜悦、激动和慌乱。他不喜欢这个,尤其是到了今天,他越发不能容忍任何客人把他当成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红色活化石”――孙女对他态度恶劣时的称呼――看待。

他风卷残云般吞下了面前的食物。和进食的速度同样没有减弱的还有作为一名老兵的敏锐直觉。这个男人的意外出现,连同孙女一身“戏服”没脱下却强行――他猜想到一定是强行――取代儿子媳妇回来侍候他的午餐,事情后面一定藏有玄机。不过也好,战争是她挑起来的,既然要打,先发起攻击就能占据主动。

“怎么的,把人都带回来了?给谁看呢……别以为每回都能接受你先斩后奏……想先从我这里打开缺口,再对你爸妈展开迂回攻击,让他们以为自己只能举白旗投降,那他先得入了我的眼……可这一个,啊,还不如上一个呢。”

她几乎立即就要像炮弹一样爆炸开来。从小她就被称做“小炸弹”,就极易被引爆这一点像极了自己。但这次没有。她看了那男人一眼,才回头用孙女对付垂垂将死的爷爷常见的训诫口吻道:

“您犯什么主观主义呢?……他不是您想的那个人。我就是真有了也不会带回来让你们作主。您也太把您自个儿――”

是因为对面有客人她才没把最恶劣最有打击力的话说出来吗?他甚至看到她一边教训自己一边对客人传递了一个稍含抱歉意味的微笑。这最后一个微笑激怒了他。他把筷子放下,故意弄出声响,提高音量说:

“那他是谁……我这里什么时候成了市中心广场,谁想来蹓跶就来蹓跶?”

他仍然不看那个男子,但知道他那张过于白皙的脸骤然变红了,进门后他一直都处在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中,现在的一系列动作显示出紧张情绪甚至加剧到让他生出了一种拔腿就跑的冲动。他一生都觉得自己和舅舅不同,可在憎爱分明,嫉恶如仇,门无私交这一点上却极像舅舅。近年来他更是有了一种本事,常常能用一句话就把那些慕名而来看这个“红色活化石”的不速之客送出家门。儿子媳妇知道这个,从不带朋友回这个家。但孙女不一样,很小时候起就自作主张把他的规矩给坏了,先是同学,然后是同事。尤其是现在,看爷爷老成这样,一天二十四小时想带什么人回来就带什么人回来,想什么时候带人回来就什么时候带人回来,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视他这个真正的主人如同空气。无法容忍。但最后还是忍了,因为你能拿一个从小自己娇惯出来任性到连他的爸妈都不敢惹的小孙女怎么样呢?除了这个生下来直到长大一直让他无限怜惜的小孙女外难道还有别的亲人可以让他释放人性中的爱吗?他今天可以把她和她带来的人轰走,可万一她再也不回来了呢?那时候再去求他,从战术上讲会很被动。所以,还是得忍。

“我是――”那个男子突然开口了,要说下去时镜片后面一双不大却溜溜圆的小眼睛比语言更清晰地现出了更多的犹豫、不安和慌怯,深处却是忧惧,不知道说下去会出现什么结果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于是就下意识求救般地望了望此时已站回到他身边去的女士。女士马上回应他的目光,开口截断了他的话:

“你什么也不要说,我来告诉他――”

这已经不是朋友而是同盟者。是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到同一条战壕里对他举枪瞄准的语气。叛变……他脑海滑过了这个词。但你爷爷是什么人啊,即便战壕里只剩下一个人也从没有胆怯过。四岁那年一个人面对数百人的还乡团没有,后来在晋西北边区后方基地所在的大峡谷里一人面对一大队偷袭的日军也没有。开火吧,老兵永不害怕战斗,相反一身热血还会因为嗅到了炸药味和战场上特殊的气味立马大火般燃烧起来。

“你要告诉我什么?”他说,听到自己的声音陡然变得又清亮又高亢。

男子没让身边的女士再替自己把话讲出,像是一下变得勇敢了,脱口道:

“尊敬的谢先生,晚辈瑞穗宏。日本瑞穗出版株事会社的总经理人。今天非常荣幸见到您老人家。”

想起来了。从第一眼看到他微微上翘的薄嘴唇,看到他眼镜后面那两只不大却溜溜圆的小眼睛,连同眼睛里那一种躲躲闪闪的惊惧和与之混杂在一起的惊喜、激动和渴望的光,他就蓦然想到了数十年间偶尔也会想到的那个人!

“你是瑞穗六十的孙子!”

对面的男人猛地感动了,他从对方的身子猛地做出了一个要站起又没有的动作里看到了它。当年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同样惊惧而又混杂着生的渴望,让他相信了那个日本娃娃兵的话:他没有杀过中国人!他一个人也没有杀过!而且像他一样刚满十三岁!战争打到今天,日本已经没有超过十五岁的适龄男子从军了。不要打死他!他不想死……

“是。”男子终究还是站了起来,用汉语回话,并且深鞠了一躬。

“你爷爷还活着?”

“是。”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站着,因为老人没让他坐下。

“坐吧。既然是瑞穗六十的孙子,你可以不用这么客气。”他说。

男子听到了大赦令一样马上就坐了下去,一边从身上摸出纸巾来拭汗。

他居然还活着……就是说,他也像我一样,成了所谓人类长寿大军中的一员……他看了一眼弯下腰动手收拾餐具的孙女,又有些不快了:她的表现像是对正在发生的事一点感觉也没有一般。

刚刚泛起的一丝激动的心情就在这一瞬间彻底改变了。

“你……打住。我有话问你。”

  “又怎么了?”她住手,语气强势,至少不打算示弱。

“你和他什么关系……你怎么敢把他……你不会……我不允许……”他说,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孙女绷着一张美丽的脸安静地看他。但只坚持两分钟就扑哧一声乐了,很快又恢复了安静,正色大声对他道:

“您想什么呢!以为我会嫁给一个日本人?哎呀喂!……再说我就是真想这样也与您无关,那是我自己的事!”

“我不允许……”

她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出来,就开口把它堵在他的喉咙里了。

“都告诉您好了。我和瑞穗先生是商业上的伙伴,我们正在合作翻译一本他爷爷写的书,内容是作者在侵华战争中的亲身经历。上午我们举行了签约仪式。我爸我妈今天有事,早上嘱咐我照顾您老人家吃午饭……他晚上要回日本,酒店房间已经退了,我没有地方安置他,就带到了您这里。不会打扰你太久的,把碗涮了我们就走。”

“等等。”他没想到自己口中会蹦出这句话它自己就蹦了出来。“你叫什么?”

“爷爷,我叫瑞穗宏。”

“你的中国话跟你爷爷学的?”

“不,晚辈在北京生活过七年。”

“你这口京片子说得可不好。真心学汉语,别跟北京人学,要学普通话。”

他这些话说得仍然强硬,听起来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强硬,这是他吗?可恶!他为什么对一个日本人这么客气?

男子面部马上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情,激动道:

“谢谢您老人家。我会继续学习中国话,啊,普通话。”

孙女迅速走进厨房涮了碗筷走出来。她做什么事都风一样利索。看样子她还想说什么,但他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她。现在,是他自己有问题要问对面这个衣冠楚楚的日本年轻人。

“你爷爷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不,这个我不关心……他写了自己在侵华战争中的经历?”

“是的爷爷。我爷爷一直记得您。这本书――,”他边说边询问般看了身边的美丽女士一眼,“其实很多地方都谈到了您。”

“那就是说,他像我一样早就该死,又一直不死……他在书里关于我都胡说八道了什么?”

男子终于缓了一口气,笑一下。他听出来了,面前这位虽然老得有点脱相但仍旧让他从第一眼看见就莫名其妙地心惊胆颤的老人开始跟他开玩笑了。

“哪里会……我爷爷在书中一直夸您……实际上您是他书里描述的主要人物之一。他认为是您让他重新认识了中国和中国人。您代表了中国人的宽容、善良和仁慈。他写这部书,是想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日本年轻的一代人,应当选择与宽容、善良、仁慈的中国人民成为好邻居、好朋友。”

“什么?他认为中国人仁慈、宽容,善良?”

“啊不,还有不屈的战斗精神,尤其是你精湛的枪法。就是从您身上,他比别人更早看到了中国不可能战败。当年不可能,今天更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他觉得舒服一点了,但刚才那种像被蜂针猛刺了一下一样的疼痛仍在。他必须继续问下去。“他在书里写到了他和我认识的经过?”

这次是孙女直接回答他:

“瑞穗六十先生在书里用很大篇幅写了是你当年俘虏了他。你们老兵关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男人迅速纠正了她的话:

“对不起不是这样的。我爷爷说,是他主动向八路军战士谢振祥先生选择了投降。直到今天,他仍然为自己当年做出这种选择感到自豪。”

他静静地看着对面这两个年轻人,那一点被刺痛的感觉正越发变得强烈和宏大无边……他们也不年轻了,是成年人了,这些居然就是他们认知的抗日战争,或者叫日本侵华战争。什么叫做肤浅,什么叫做难以忍受,这就是。瑞穗六十这老鬼子胡说什么他是主动投降的,如果不是他当时一边校枪一边一枪一个狠狠狙击了那队突然出现在晋西北边区后方修械所所在的大裂谷里的日军,不是他边校枪边一枪一个把这老鬼子身边那些和他年龄相仿拼命冲锋的鬼子兵击毙,他怎么会突然在近在咫尺之地冒出来大喊大叫说他要投降,并且扑过来按住了他手中的枪,要他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原来早上你打电话说要带一个人来见我。就是他……你不用回答。”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对面的日本年轻人,“好吧,你今天来见我,是想对你爷爷当鬼子兵时侵略中国的真实经历知道得更多,是吗?”

“这个……如果您老人家不觉得晚辈冒昧和唐突――”

“恰恰相反,我今天非常愿意对你和她……别以为她是我孙女,好多事我并没对她讲过。”他又把目光转向她,“你怎么样?愿意听呢还是不愿意?不愿意可以离开。”

她直到此时仍保持着镇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其实她早已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担心地看了看他,想了想才说:

“我干嘛离开,这儿不是我的家吗?”

他怎么回答她呢?当然是,但也可以不是。

“愿意听你就站着好好听。瑞穗六十的孙子来了。我要说的是,他在自己的书里隐瞒了历史真相。我现在就敢断定你们要出的是一本坏书,因为写它的人根本做不到或者不想做到真诚地面对历史。”

“先不要扣这么大的帽子,你连书稿也没看――”孙女说。

“别打断我。”他看了一眼她,又看对面的男子,目光和语气同样凛厉,“1944年我从延安逃到河东,第二天早上被人带去了晋西北边区设在吕梁山深处靠近黄河边的后方修械所,当时这个所就藏在黄河边一条大裂谷西侧山顶一个很大的洞里。黄土高原有很多这样的大裂谷,山高崖陡,挖一个大洞可以藏下千军万马。可也因为是黄土,遇上暴雨就会大塌方,一下埋掉一个村子。”

“你跑题了。”孙女说,脸上的神情显示出她内心的紧张超过了对他的畏惧。可能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她不想让这场正在向着她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的谈话对他们已经签约的书造成破坏性影响。

爷爷不是这么容易被你激怒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激怒了。面前就站着坐着中日两国的两个年轻人,瑞穗六十这老鬼子写的书居然能让他们对那场战争形成某种共识。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办不到。

男人脸上的热情和求知欲更猛烈了,急急道:

“爷爷,咱不着急。你尽量讲,越详细越好。有丰富的细节更好。”

“1944年8月,再有一年抗战就要胜利,日本人发动太平洋战争后四面楚歌,兵力分散,驻守晋西北的日军不再有力量做渡过黄河占领延安的美梦……还有,老兵被调走,补进来的都是像你爷爷瑞穗六十一样的十几岁娃娃兵。从那时起我们就知道日本人离完蛋不远了。我们只是没想到一直盘踞在离石城中的日军会在灭亡前又大规模地对我晋西北根据地展开一轮大扫荡,直到今天我对你们日本人为什么会在明知要战败的情况下仍然丧失理智地进行这一轮新的自杀式的攻击难以理解。任何精神正常的人类大概都难以理解。”

“爷爷,我知道您在讲什么。”男子激动了,说,像他爷爷一样,一旦激动起来一双小眼睛就紧张地眨巴个不停。“我们是这样一个民族,胜利了就狂妄,不可一世;发现将要失败,更要用最后的力量进行一次攻击,因为这样做可以更早地结束痛苦。”

“你爷爷在他书中写的?”

“不,晚辈自己的想法。”

“我不同意。因为这场大扫荡在整个晋西北制造了遍地惨案。你爷爷当年十三岁,也在这些疯狂扫荡的日军之中。我还没有到达舅舅打发我去的边区后方修械所,就在途中亲眼目睹了日军的一场暴行。”

“暴行?”

“暴行和惨案。啊,对了,你爷爷对你讲过这些惨案和暴行吗?”

“这个……”

他没有。我看出来了。那好,我现在就跟你讲我刚才河东时看到的这一场――

孙女再次插进来打断了他:

“爷爷,那些惨案记载在各种书里,如果需要我们会去找。今天我和瑞穗宏先生只想从您这里知道他爷爷当时是怎么主动向您投降的。他认为,不,我现在也认为他当时的这个行动具有许多含义……据我所知,你当时所以会被送到晋西北边区后方修械所,是因为你才十三岁,一天前刚从延安保育院偷跑到河东,挨了你舅舅我老姑奶奶的爸爸一顿鞭子,他当时是为了给我们老谢家留个种才要人把你送去那个后方修械所,还交代一定不能让你上前线。结果到了修械所头天夜里你就跑,为了煞你的性子你们所长就真把你拴起来,整整关了三天――”

她知道得真多啊。自己养大的亲人,小时候为了哄她,啥都跟她说,现在都成了她对付你的弹药。

“你知道得不少,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舅舅在我跑到河东的当天晚上就决定了把我送进边区后方修械所,还把我交给了来旅部开会的修械所麻子所长,让他第二天天不亮就把我带走。我到了修械所头天晚上就跑了一回,他也真把我逮回来关了三天,但这之间发生过什么你知道吗?”

“发生了什么?”对面的男人强行插话进来说。

“惨案。我和麻所长在一个路过村子边的河滩里,看到了一场直到今天都不能平静的暴行。”

“真的……发生了……暴行?”

“我简单说。那天拂晓时麻所长就带我从旅部离开,还带走了一捆部队上缴的打坏了要修理的枪。天大亮时我们两人两马到了岚县五区的草寨子村,与正在这里扫荡的2000日军遭遇。他们是夜里突然赶到的,天不亮就将全村200多名老百姓驱赶到河滩里,回头一把火将400余间房屋烧毁,没逃出来的人全被烧死,然后他们又架起了机枪,对河滩里的老百姓一通扫射,200多人瞬间倒在血泊里。大屠杀后,日军又在尸体中翻找,反复用刺刀捅,唯恐一个活着。”

“这个……难以置信……”对面那个男人脸色开始变白,下意识地嗫嚅道。

他在说什么?难以置信?……我还没有说出那让我一生都再也不能平静的一幕呢……后来一个鬼子兵发现了,在一具母亲的尸体上,有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在爬,在哭叫,他居然用刺刀将孩子挑起来,抛向了空中,然后一边嘻笑一边再用刺刀尖将孩子接住,再抛出去。另外的鬼子兵赶过来,在一片嘻笑中,争相用刺刀尖去接住落下来的孩子,然后再抛出去,再去抢,看谁能接得住,一边哈哈大笑!

  “爷爷,你过去从没有讲过――”

“我们因为被鬼子堵住了路,无法前行,被迫藏在河边不到200米远的草丛里,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我从所长身背的坏枪中抽出一枝,记得是一枝巩县造。所长红着眼睛对我说:‘你不是神枪手吗?说你四岁就这个那个的,开枪呀!’”

“你开枪了?”孙女问,声音颤抖起来。

“连开了两枪,但那是枝坏枪。我没有打中。”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片寂静。

“为什么没击中?你不是百发百中,四岁就一个人在一场战斗里击毙了四十七名还乡团吗?”孙女的声音不一样了,连其中的颤抖都变了味儿。

是的,这就是他永远的恨之所在……麻子所长当时就愤怒地骂他,对日本人能听到他的叫喊不管不顾地骂他。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救活那个婴儿,但他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居然没有一枪击毙那些将可怜的孩子在刺刀尖上挑来挑去的鬼子兵,尤其是最先将孩子挑起来的那一个!

“可是……我明白了……你用的是一枝坏枪。然后呢?”

哪里还有什么然后……枪声引来了鬼子兵,他们一直追击我们,但没有我们的马快。黄昏后我们回到了后方军械所,我放声大哭……我嚎啕大哭了一场。

“所以当天夜里你就要跑――”

我是要跑,但跑之前所长已把我交给一位被称为“校枪王”的军工师傅,我师傅只用半天就教会了我校枪的原理,虽然那一刻我一句也没有记住,因为我心里一点留在军械所里的心思都没有!

“再后来你就被人家拴起来了!”孙女的声音又高亢起来,看样子她一点也不想止息战火,虽然这战火在她胸中燃烧起来的原因已不是方才那一个。

“为什么你不明白,为了上前线杀敌被拴起来关在山洞里爷爷并不丢人!”他展开了强势反击。

“爷爷,晚辈真地想从你这里听到我爷爷在战场上是怎么主动选择了向你投降,这对我很重要。至于草寨子村惨案,晚辈在中国出版的书里读到过。但是日本也有人写文章否认这桩惨案发生过……还有,即便真有这样的暴行,那也是在战争中,交战双方全都进入了一种无法理解的疯狂状态,他们做了什么是不能仅由个人负责的。”男子终于忍不住,长篇大套地说起来。

――他真地想知道自己关心的问题吗,还是故意激怒我?

“错了!什么交战双方,侵略中国、在中国土地上制造了无数惨案的是日本人,陷入无法理解的疯狂状态肆意制造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也是日本人!面对这样的侵略者中国人如果不能战斗到底,这个民族就不值得任何民族尊敬,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下去!”

九里湾惨案。1938年2月22日下午5点左右,日军谷口旅团约6000余人侵入九里湾,见房就烧,见人就杀。村民白有福及其妻、孙子以及白喜则等八人被熏死在山药窖内;刘兴一等21人被日军用指挥刀和刺刀砍死。一名老太太被十来个日本兵轮奸致死。八十岁的白万银老伴和白定英被吊在树上用刺刀捅死。白根弟老汉被日军按在地上掐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被从母亲怀里抢走,用枪托砸,用皮鞋踢,孩子惨死,母亲又被日军用刺刀捅死,日本人杀人的手段极端凶残,有的枪杀,有的用铡刀铡,有的用火烧烟熏。一个叫王廷良的老百姓被日本人铡成三段,然后开始强奸并杀死女人。一天内九里湾村60户人家就有无辜村民37人被日军杀害。

白文镇惨案。1940年农历10月下旬,岚县日伪军一千余人攻入临县白文镇。鬼子抓去数名妇女在碉堡内奸淫,一名妇女被十几个日本鬼子轮奸致死。12月1日,敌人抓了二百余名群众,杀死二十三人并将尸体填入水井,又在房屋上涂抹燃烧剂放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烧毁房屋二千一百多间,抢走耕牛三百余头、骡马二百多匹、羊五百余只,镇里居民粮食、衣物、家具、农具全部烧毁,白文镇化为灰烬。

    大武惨案。1938年初,日军纠集二千余兵力从离石出发, 3月4日拂晓包围大武镇。在日军队长松井指挥下,凡来不及逃走的民众十之八九惨死于日军屠刀之下。其中绝门断后的七户。武洋人一家七口均被残杀;德和堂老中医张先生被杀害后,头颅被扔在房顶,滚下后日兵像踢足球似的你争我夺满院乱踢;日寇在强奸李老婆婆十四岁孙女时,李老婆婆跪下叩头劝阻,日寇开枪杀害老人,将其孙女奸污后用刺刀挑死;盛地村侯愣狗被日军绑在柱子上,头部上夹板向后扭断颈骨死去;日军持枪闯入南垣任旗杆院内枪杀十四人。这个千余人的村镇一次被日军残杀无辜村民340余人。连同武回庄、洞上、留子局、盛地、红罗沟等村被杀村民在600人以上。之后日军顺街由北向南浇上汽油放火焚烧民房铺面、庙宇楼阁,大火历时四天不熄。街道两旁铺面和民房大部倒塌,遍地焦土瓦砾。

    ……

沉默。但刚才对面的日本男人虽不是出于熄灭他们祖孙间的战火的目的说出的话,已经改变了整个谈话的方向。

“啊,爷爷……我一点也不想冒犯您……我只是想说,我爷爷写这样一部书,只是为了在中日之间实现永远的谅解。谅解与和平。”男人说。

谅解?不!不!永远不!

他现在一点也不想说那件事了……啊,那黄河的湿润的带着黄土气息的强劲的风,秦晋大峡谷中激荡的汹涌澎湃的混浊波流,冲岸崩崖的声浪和轰鸣……即使大船撞击在碛口古镇前河中的大碛上他随着破碎的船板高高飞出水面飞向万里晴空时仍旧扑面袭来充塞了所有感官的那一种弥漫在整个河东的、和烧灼的气息混在一起难以分开令人呕吐的血腥气息……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冈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他永远记得那天黄昏时分被麻子所长带回修械所后的一场大哭,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已经不再想找机会逃往前线,因为他这时已经明白反扫荡中的晋西北任何地方都是前线。他不想再说下去还因为麻子所长在他用那枝坏掉的巩县造连开两枪都没有在草寨子村的河滩里击毙一个鬼子兵后一边痛哭一边用他一生中听到过的最不堪入耳的语言大声骂他是个假神枪手!四岁时一枪一个击毙四十七名还乡团的事是假的!麻子所长一边对他高声大骂一边嚎啕大哭,回到修械所仍然哭叫不止,这才是当天夜里下决心要从修械所逃走的真正原因。受不了所有人看他的那种目光,仿佛因为这天的经历他和把他送到这里来的舅舅成了骗子,他四岁那年一个人坚守大别山的一个山洞里三天内弹无虚发击毙四十七名还乡团也是假的。不,他要跑到前线任何一支队伍里去,他需要的只是一枝好枪,他要一枪一个崩了那些将中国孩子挑上刺刀尖抛来抛去的鬼子!不是为自己和将这件事告诉众人的舅舅洗清冤屈,而是为了那个孩子!仅仅为了那个只因为生在被侵略的中国就有了被侵略者一枪刺一枪刺挑上空中的命运的孩子!

“你被所长捆了三天,第四天就发生了那场你一个人狙击一支日军的战斗?”孙女的声音听起来已经镇静多了,但这声音仍然仿佛很远,又似乎非常近,近得让他衰老的心感到了暖意。

啊。其实只是关了三天,开始确实上了绳子。那天夜晚他对白天发生的一切的激烈反应让所长有点害怕,他下定决心要跑,死也要跑,但还是刚出洞口就被抓回来。他接着大哭大闹,为了白天他亲眼看到的惨案,那个在鬼子枪尖上被抛来抛去的孩子,每一次被刺刀接住时幼小的身子里就会喷出一股血,但他还没有死,还在哭叫,但声音已渐渐哑了……他过去总以为自己四岁就失去了父母和除了舅舅一家外所有的亲人是最惨的,今天才知道这个婴儿才是最惨的。他被生下来,还不满周岁,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就应当有这样无法理解的死……今天他还是不能平静,一个人如果能在这样的暴行面前平静绝对不是一个人,只会是一个嗜血的野兽。

三天后麻所长就带着全所去了前线。战局吃紧,修械所全体军工随时都会被拉上战场,修枪,也参加战斗。但他却被留下,是麻所长忘了他,还是故意将他留在洞里,不让已经发疯了的他真地上了前线?他不知道,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是的到达修械所第四天清晨他一觉醒来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而一个放羊的孩子却最早在山下那道横贯南北几十里的大裂谷里发现了一大队日军,当即跑进修械所的山洞报警,发现除了他之外最后一个留守的瞎一只眼的老刘也去沟底村办事去了。是那个孩子帮他打开洞口的栅栏门,找到他后问他怎么办,八路军主力都不在了?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啥叫怎么办?有我在八路军就在。对方不相信他一个人就是一支八路,他当时就对他说你不要走,跟我来,看我是不是吹牛。可那小子还是跑了,他要跑去更高的山梁顶上扳倒消息树对整个大裂谷我方驻留单位和人员发出警报。啊,我应当告诉他们,虽然我刚到所里三天,还不了解边区主要的后方机关都藏在这条大裂谷两面的山洞和村子里,更不知道因为缺粮,连我刚刚逃出的延安保育院也过了黄河到河东就食,就连那位大名鼎鼎的陕甘宁边区政府副主席李鼎铭先生也带着大部分边区政府机关人员过了河,依托晋西北和碛口古镇熬过抗战末期最艰苦的岁月……虽然不知道这些事,但我知道一队鬼子来了,知道鬼子来了就够了,必须有人保卫我们的后方修械所。我七岁就学会了识图用图,凭我对舅舅地图的模糊记忆几乎立即断定这支日军就是三天前在岚县制造了草寨子村惨案并用刺刀将那个可怜的婴儿在空中抛来抛去的鬼子兵!三天前我被麻子所长带着走进了这条大裂谷,今天他们也顺着同一条路进了这条大裂谷。我满腔愤怒,不知为什么心中还大火一般燃烧起了一种快意:他们来了!他们来得太好了!而且所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只有我一个!只有我一个!我寻找武器,洞里一条好枪也没有,但我找到了一堆从前线送回来修好了还没有校准的枪,那是所长三天前交待给我师傅的任务。还有几箱子弹,口径不同,校枪用的。那年八路队伍里可是什么枪都有啊,汉阳造,山西造,巩县造,“三八大盖”,德国造7.9毫米毛瑟二四式步枪,捷克毛瑟九八式步枪。我一趟趟地将这些待校的枪和子弹搬到洞口外的预设阵地上,本想瞅瞅里面能不能挑出一枝能用的,但一把捞起第一枝我就想到了,真有可用的枪就不会留下了。我必须一边校枪一边狙击正从大裂谷谷底涌过来的这一大队鬼子兵。――你真愿意听我说下去?

“当然。当然。”男子战战兢兢道,两腮已经大片地现出了病态的灰白。

他不愿意听,但我一定要说!

“我从那一堆破枪中挑出一枝汉阳造,就是那种提起来份量不是很重,只能单打一,虽然老掉了牙,但一旦校准,击中十环的概率并不低于德国造毛瑟步枪和日本‘三八大盖。缺点是它的稳定性不行,打几枪你就得校一下。我果断地换了一枝德国造7.9毫米毛瑟步枪。德国枪优点是稳定,但校起来吃力,准星容易生銹,旋转准星圈时要用锤子敲。现在年轻人迷信德国造,其实当时德国工艺也算不上精致,真正精致好用的是我后来发现的一枝M1式步枪,上世纪20年代美国枪械师约翰·加兰德研制的半自动,因弹仓里能装八粒火,在中国被称为“大八粒”,又叫“八粒快”。这款枪是美军二战的制式装备,一直用到朝鲜战争,包括美国在内世界各国兵工厂居然一共生产出了近1000万枝。”

没人说话。孙女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再次提醒他又跑了题,但终于没有说。但他还是又有些怒了。我说到这款枪是有原因的。等我将一堆待校的枪和子弹全部搬到洞口,往下看山下谷底鬼子大队已经兵分两路,一路往山上爬,试图攻击山顶上我们修械所的山洞,一路则继续沿谷底向前面的村庄推进。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赶快打响,让大裂谷两边村子里的老百姓知道鬼子来了,快往山上跑,然后就是我的战斗了。我说过了,我先是捞起一枝汉阳造,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枪不准,半边准星歪着,动手校已经来不及,立马丢掉拿起一枝山西造,也差不多,接下来就抄到了那枝M1加兰德步枪,并且发现弹匣里装满了火。没有校过的枪弹匣里为什么满火,那是违反规定的,但我没时间细想,因为从山下“哇哇”叫着冲上来的鬼子离我已经很近了,我没有认真看枪的准星位置就开了第一枪。没有中。但这一枪还是阻止了冲在最前面的鬼子兵,把他震趴下了。我瞬间就懵了,心都颤起来,怎么会呢!我四岁时就弹无虚发,一个人干掉一个还乡团,我又遇上了坏枪!也就是这一闪念间,我的心像是被一束阳光照亮了:为什么这枝枪准星上没有那一点明亮的光斑!

“光斑!”已经听得入神的男子不觉大喊出声。

四岁时那场战斗,从始至终,我使用过的每一枝枪的准星尖尖上都闪烁着一点明亮的光斑,那是阳光打到洞中石壁上反射上去的。正因为有了这一点光斑,我每一枪都能做到准星实,目标虚,一枪一个,一枪一个,谁也跑不掉的!可是那些天一直下暴雨,这天早晨雨虽停了,但天却阴得厉害。我都要哭了,因为空中没有阳光,没有阳光枪的准星尖尖就没有那一点跳跃的亮晶晶的光斑,准星就不能变实,近在两米开外的前方目标就不能变虚!

“但是转瞬间我就在M1式步枪准星圈上看到了那一点久违的明亮的光斑!原来天就在这时放晴了,旭日的光芒利剑一般透过乌云丛斜射下来,打在准星圈上!虽然枪还没有校过,但是准星圈的任何一个部位有了那一点光斑我也就有了可以看实的准星,那个几乎冲到我眼前的鬼子兵――我当天的第一个目标――一下就变虚了,我看不清他了!我开枪,打中了!鬼子兵就在我眼前倒下,顺着山坡滚下去!我狂喜若狂,我叫起来,啊,那一刻的快感,因为击毙了第一个日本兵,我的快感无以复加!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我的快感同时还来自我明白自己找到了办法,不用动一下坏掉的准星,只要准星圈上任何部位有那一点光斑,这枪就校好了!

“我的光斑校枪法就是这一天发明的,我运气好,借助那一道蓦然斜射下来的阳光给我的运气,一枪一枪打光了弹匣里所有的八粒火,拼命向山顶上爬的第一波鬼子兵被我全部撂倒。打得准算不上学问,我四岁就懂,找到了在战斗中随时校枪的办法也是最大的收获,这样在任何时候用任何一枝枪你都能瞄准,做到准星实,目标虚,一枪一个,没有一个敌人逃得掉的!”

与此同时是那种像火苗一样越燃越高的快感!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说,杀死鬼子的快感!不要说是杀人,鬼子不是人!这样像火焰一样越烧越高的快感只有在杀鬼子的战场上才会有!

“你真的那么准……一枪一个……仅仅是因为枪的准星部位有一点光斑?”他听出来了,男子提问的声音变得微弱而且在发抖。

“当然。然后我往弹匣里压子弹,跃起继续射击。我真走运,准星圈上那一点我喜欢的亮光一直与我同在。我看到在我的打击下又一波向上爬的日本兵大声哭嚎着连滚带爬地退到谷底去,这让我有机会瞄准顺谷底向前面村子推进的另一路日军。第一枪我打得不好,但我马上调整标尺,将二百米改为三百米,然后,一枪一个!”

房间里又寂静下来。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

他不说话是因为他又回到夜间那个梦里去了……他每打一枪,都觉得打倒的是那第一个用刺刀在草寨子村河滩上挑起婴儿抛向空中的鬼子兵。可是枪口转向下一个时,又觉得这后一个才是!再后来,他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怒火越燃越旺,悲愤无法遏止,泪水时时模糊了眼睛,让他看不见准星圈上的光斑。

“这个……爷爷……难道日本军……啊,他们有炮,有机枪?为什么不发起反击?”男子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客人身份,原有的拘谨和胆怯消失,用一种显得冒失和失礼的声音蓦然喊道。

“没有反击?你们日本人会不反击?不过你们日本人的武器当年并不特别先进,不过是些6.5毫米‘三八式’步枪,俗称‘三八大盖’;6.5毫米‘十一年式’轻机枪;7.7毫米‘九二式’重机枪。炮是九二式70毫米步兵炮,一个步兵大队配两门。但关键是人,仗打到那个时候,日军里多是你爷爷那么大年龄的孩子,老兵不多了,枪法极烂,炮也打哪儿哪儿不中,不打哪儿倒中了。还有一件事很重要,对我帮助极大。刚才说过了,那些天连降暴雨,把大裂谷两侧的黄土都浇酥了,打着打着阵地前的大山坡轰隆一声塌了,把大批正在往上爬的鬼子一起带下去,埋进土里,活着的滚到山下,再往上组织攻击就难了,大塌方让他们的脚下全是松土,一脚踏下去半天拔不出腿来,这也给我带来了更多洗雪仇恨的机会!他们成了固定目标和半固定目标,我一枪一个,一枪一个――”

他打住了,因为对面那张脸已经白得像一张透明的薄纸了。

可以了。虽然还有很多话可说。譬如那天他并不是只使用一枝M1式加兰德步枪打完了整场战斗。毕竟能用来校M1步枪的子弹不多。他后来是一边继续用他的光斑校枪法校枪一边战斗,反过来也可说是一边战斗一边用它的办法校枪。后来他的这种著名的“谢氏校枪法”被推广到了部队,在抗战末期和解放战争的岁月里极受部队欢迎。这种方法很简单,举枪瞄准时如果发现枪的准星尖尖上没有那一点明亮的光斑,这枪就是不准的,你需要做的只是把准星圈转到一定位置,让这一点光斑恰好落在准星尖尖上……那天他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守在洞外的阵地里战斗了多久,等边区独立二团听到枪声紧急赶来围歼这一队伤亡惨重的鬼子,他已经用他的“谢氏校枪法”边战斗边校完了所有的枪――大致上发现了每一枝枪需要旋转的刻度数(战斗结束后剩下的就是按这些刻度数将准星旋准固定)。当然,他也打光了所有用来校枪的子弹。

跟随独二团紧急赶回来的还有麻子所长和他带的全所人员。一眼看到他一个人在战斗,又低头看一眼战壕里厚厚一层空弹壳,所长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就往洞里拖。可他是不会让这个一脸麻子的所长再把他弄进洞里关起来的。他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歇斯底里:

“你这个麻子脸的所长放开我!快给我子弹,我还要打!我要为那个孩子报仇,让他们血债血偿,一个也不让他们跑掉!……”

“我爷爷呢?……我爷爷这时在什么地方?”那个脸白得能看到毛细血管的男子又让他猝不及防地开了口。

“他就在我身边。离我只有一两米的地方。”

“那他书里说的就是对的,他军中所有的伙伴都没有爬到山顶上,只有他一个人爬上来了。”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他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了。他在为他的爷爷骄傲。

“你爷爷是爬上来了,他也不是唯一一个爬上山顶的鬼子兵,他只是唯一一个藏得比较好、没有被我发现的小鬼子。在他们向山顶发起冲击的过程中,我一枪一个,一枪一个……最后两个鬼子几乎要爬进我的阵地了,接下来的又一次大塌方却再次将他们卷了下去……我一直没有发现瑞穗六十,是他自己被俘后告诉我的:他在被迫向山顶冲锋时丢了枪,虽然跟着别人爬了上来,但手里已经没有武器了。他命好,大塌方没把他卷下去活埋掉……除了投降,他没有别的活路!”

“可是……他在书中说……他首先发现了你,主动喊起来……”

“不错,是他主动喊起来的。先前我的确没有发现他,所长他们也没发现。他突然从近在咫尺的地方冒出来,大喊大叫,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时我才看清楚这个满脸都是黄土的小人儿是个鬼子兵……你爷爷一边大声哭喊一边疯子一样扑上来抱住了我手中一直没有放下的枪,虽然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他大哭大叫,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日本话!”

“我爷爷喊的是‘不要再打了!’ ‘你的枪法太准了!’‘不要再杀死更多的人了!’”

“你确定他是这么喊的?”

“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在书里也是这么写的!”

“他不是这么喊的,八路军里也有懂日语的人,我师傅就是一个。他当时听到的是‘不要开枪,不要打死我!我不想死!’其实这时他已经不需要再这样对我喊了,因为独二团从两边山坡上杀下去后,不到半小时战斗就结束了。还有……我们所长一把抱住我朝洞里拖,还警告我说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我舅舅知道,舅舅要是知道了他让我一个人挡住了一支日军,他也是会吃鞭子的!”

“你舅舅也会用鞭子打他?”孙女无比震惊地喊起来。

“你以为麻子所长是谁?是我舅舅的亲表弟,也是我的表叔!”

“但我爷爷说,”男子坚持自己的谈话方向,“是他冲上去抱住您手中的枪,保住了至少上百个军中伙伴的性命。”

啊,他真能吹牛。不过是个老兵都吹牛,无论古今中外。

“你真想知道事实?”

“想。”

“事实是那一仗前来偷袭的鬼子兵除了你爷爷瑞穗六十,没有一个活下来!”

“为……什么?”

八年抗战期间,日本人在晋西北“创造”和“发明”了那么多的杀人方式:枪杀、砍头、刀劈、刺刀挑捅、活埋、剖腹、刀刺肛门、开膛破肚、火烤火烧、割舌、剁手脚、活人做靶、军犬撕咬、割耳、挖眼,甚至喝人血,吃人心肝,吃人脑……侥幸躲过每一场大屠杀的百姓人人戴孝,那时的晋西北村村焦土,漫山遍野都是新坟……啊,他的愤怒无边无际,难以遏止……

“爷爷,你怎么了?”孙女的叫喊把他从短暂的恍惚中唤回来。

我没怎么。他一把推开孙女的手,自己硬朗朗地站起,一眼也不再看对面那张惊慌失措汗如雨下的男人的脸,道:

“你爷爷书里还写了什么?……他是因为反复哭叫,说他加入日军是被逼的,他才十三岁……最重要的是,他坚持说他踏上中国土地后没杀过一个人!”

“不过……这次他在书中承认,他还是杀过一个,一个孩子……为自己犯下的战争罪行他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男人说。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看他。和他对话的两个人都看到了,那双苍老的眼睛正一点点迅速充血……变得血红而且明亮。

“什么……他在中国杀过一个孩子?”

男子越发惊慌,机械地点一下头:

“只有一个……如果他不说,世上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原来是这样……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回去告诉他,本来我还一直记得他,因为后来他加入了日本人反战同盟……看样子当年我的枪校得还是不准,居然让他骗过了我!”

“可是爷爷……”

“你住口!……你叫瑞穗宏是不是?回去告诉瑞穗六十,他当年用欺骗的手段,利用中国人的仁慈保住了自己的命,今天又写了这么一本坏书,继续欺骗中日两国年轻一代。他仍然是我的敌人!”

“爷爷……瑞穗六十老人写这本书的本意是在忏悔。一个为当年的罪行忏悔了一生的老人是不是应当被原谅?”孙女用他几乎听不清的小声说道。

他缓缓回头望她。活到四十岁,她是第一次看到爷爷会用这样一种冰雪一般寒透骨髓的目光盯住她。她瞬间就理解了这目光的意义:这就是那个在已经远去的日子里一边校枪一边独自为一个被日本兵挑上枪刺的孩子复仇时的十三岁抗日战士的目光。

“我不原谅!”他用苍老的声音喊道。

一时间屋内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

“您老人家坚持认为我爷爷写了一本坏书?”良久,男人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然是坏书。这类书坏就坏在会让中日两国读者认为中国人非常容易宽恕那些惨案和暴行的制造者。不……不只是我,还有你们,谁都没有资格替那个被日本兵挑上枪尖的孩子,替所有惨案中死去的人们原谅!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人说话。

“因为惨死在刺刀尖上的孩子不会原谅,当年所有被日本人用最残暴的方式虐杀的中国人不会原谅,所有被侮辱被残害的中国人都不会原谅!”

他慢慢向孙女转过头来。

“听好了,日本人在国内出什么书我管不着,但是如果你敢助纣为虐,帮他在中国出版这本书,我就和你断绝关系,直到死,你都是我的敌人!”

天黑后,孙女回来了,换掉了那身“戏服”,站住,看他。

“又怎么了?”

“爷爷,您是不是一生都在想,那个在鄂豫皖苏区杀了我们谢余两家三百九十四口的还乡团头子谢鹏举为什么抓到您关了三年后,又在抗战初起把您送到了延安,交给你舅舅余老虎,还附上了那样的一封信?”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杀光我们两家人后害怕了,怕你舅舅余老虎,又实在想杀你,所以――”

她的声音有点怯,到底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你说他这样做是要借日本人的刀杀我?”

“爷爷!”她马上又像小时候一样生气了,刚才的一点胆怯烟消云散,“你真是老了,这有什么难理解的?知道你是神枪手,到了延安一定会上前线,上了前线你枪打得那么准活得下去吗?谢鹏举用把你还给你舅舅余老虎的办法和谢余两家实现了和解,又借日本人的刀杀了你!他够贼的!可他没想到他的这点小心思你舅舅一眼就看穿了,所以他后来坚决不让你上抗日前线,还拿马鞭子抽你,就是为了这个!可他还是没有挡住我爷爷成为抗日战场上的大英雄!”

              二0二0年《解放军文艺》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