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眠之夜的回忆是属于我的!我可怜的疯子般的梦想是属于我的!我的好朋友小魔鬼们,你们都来吧!你们都来吧!夜晚你们在我的脚边跳跃,在窗玻璃上奔跑,攀上天花板。你们有紫色的、绿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和白色的,长着长长的翅膀,和长长的胡子,翻动房间里的隔板,和房门上的金属配件,而你们的气息从浅绿色的嘴唇里吹送出来,把显得黯淡的灯弄得摇晃不定。
我常常看见你们,在黯淡的冬夜,披着褐色的大斗篷,在屋顶上的积雪中显得很突出,你们骨头凸出的小脑袋好像骷髅头;你们都是从我的门锁的孔中进来的,每位都去我壁炉的横杆上暖和自己的长指甲,壁炉尚有余温。
你们来吧,我头脑的孩子,暂时给我讲一讲你们的荒唐事,滑稽地笑一笑,你们大概会允许我不按现代人的习惯写序言,也不按古人的习惯乞求诗神赋予灵感。
二
“给我们讲一讲你的巴西之行,亲爱的朋友,”八月一个美好的夜晚,德·朗萨克夫人对她的侄子保罗说道,“这会使阿黛尔高兴的。”
阿黛尔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生性懒散随便,她在园子里的铺沙小径上,挽着保罗的手臂。
保罗回答道:
“但是,姑妈,我这次旅行非常成功,我向您保证。”
“你已经对我讲过。”
“啊!”他说道。
接着,他不说话了。散步的人沉默了好长时间,每个人只顾自己走路,而没有想旁边的人,一个人摘取玫瑰花,一个人用脚踢小径上的沙,还有一个人透过高大的榆树观看月亮,在交错叉开的枝叶间,月亮显得明朗宁静。
又是月亮!但是它必须起重大作用,这是一切悲伤事件的必要条件,就像牙齿格格作响与头发竖起;然而,总之这天有月亮。
我可怜的月亮,为什么要把它从我这里夺走?噢,我的月亮,我爱你!你在城堡陡峭的屋顶上闪闪发光,你使长湖成为一条银色的宽带子,在你淡淡的亮光下,每一滴雨水刚刚落下,每一滴雨水,我说,悬挂在玫瑰叶尖,好像挂在女人美丽胸脯上的一颗珍珠。这已经是很古老的事了!我们按下此事不说,言归正传。
这个高个子姑娘假装漫不经心,懒散地梦想,整个身子是那么优雅地斜倚在表哥的手臂上,有种说不清楚的无精打采;她笑口常开牙齿洁白美丽,吐出无数缠绵情话;金黄色的环形长卷发,包围着苍白娇美的脸庞;这一切显露出给人一种美妙感觉的爱情的芬芳。
这根本不是热情的南方美人,没有南方姑娘如火山般炽烈的眼睛与同样炽热的激情;她的眼睛不是黑色的,皮肤完全不像安达卢西亚姑娘的皮肤那么毛茸茸;这是某种轻盈朦胧神秘的形态,宛如斯堪的纳维亚的仙女,颈脖雪白晶莹,赤脚踏着山间的白雪,在繁星满天的良宵,出现于轻轻飘逸的飞泉旁,吟游诗人为她的爱情唱赞歌。
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水汪汪的,脸色苍白。她是那种可怜的姑娘;生出来就有胃炎,喜欢饮水,在声音嘈杂的钢琴上拙劣地弹奏李斯特的乐曲,喜欢诗歌、悲伤的梦想、忧郁的爱情,时常胃痛。
她爱谁呢?天鹅在池塘上滑行;猴子大嚼核桃,那是她漂亮的玉手穿过笼子的栏杆送给它们的;还有鸟儿、松鼠、园子里的花卉、切口涂金的漂亮的书,以及……青梅竹马的表哥保罗,他蓄着浓密的黑颊髯,高大健壮,两个星期后就要娶她。
可以肯定,她跟这样的丈夫一起该是幸福的!这是个非常明智的人,我把那些不喜欢诗歌、具有消化力强的胃与铁石心肠,即具备活到一百岁与发财致富的必不可少的条件的人,都包括在这一类人里面。明智的人,善于生活而不会负责,善于品尝一杯好酒,利用一个女人的爱情好比利用一件衣服,衣服穿过一段时间以后变旧了,就要连同过时的旧情感一起扔掉。
“的确,”他会回答你道:“什么是爱情?那是蠢事,我加以利用;什么是柔情蜜意?那是被几何学家称作无意义的事,然而我根本就没有柔情;诗歌呢?它证明什么?我提防它;宗教呢?祖国呢?艺术呢?都是些胡说八道,都是些无聊的废话!至于灵魂,卡巴尼斯和比夏向我们证明,静脉供血给心脏,就是这样。”
这就是理智的人,人们尊敬他;因为他在国民自卫军里值勤,跟大家穿一样的衣服。谈道德与博爱,投票赞成修铁路与废除赌场。
明智的人有一座城堡,一位妻子,一个将要当公证人的儿子,和一个将要嫁给化学家的女儿。如果你在巴黎歌剧院遇见他,他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套黑礼服,拄一根手杖,吃着薄荷圆糖,以驱除雪茄烟的气味,因为烟斗跟他的身分相称,这样很不协调!
保罗还没有妻子,但是他就要娶妻了,这是没有爱情的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可以使他的财产翻一番,他只需要做一道简单的加法,就看到自己拥有五万里弗尔的年金;在中学时,他的数学成绩很好。至于文学,他总觉得那是些蠢话而已。
这次默默的散步进行了很久,他们凝视笼罩着树木、小树林、池塘的美丽的蓝色夜晚,月亮透过蓝雾,好像大气层被罩上一层薄纱。
他们回到客厅时将近十一点钟了;蜡烛闪闪发光,几朵玫瑰花从桃花心木的花盆架跌落,撒在打了蜡的镶木地板上,横七竖八,没有叶子,被脚踩过。没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么多花!
阿黛尔觉得自己的缎鞋被露水打湿,她头疼,在长沙发上睡了,一只手臂垂到地上;德·朗萨克夫人去向仆人们吩咐第二天要做的事,关好了所有的门,都插上门闩;只剩下保罗和贾里奥。
保罗注视着镀金的枝形大烛台、青铜挂钟(清脆的午夜钟声已经响过)、钢琴、油画,扶手椅,白色大理石桌子,覆盖着绒绣罩子长沙发;他然后走到窗前,朝园子里最茂密的树林望去:
“明天四点钟,将有兔肉吃。”
至于贾里奥,他注视熟睡的姑娘;他想讲句话,但是他讲得那么低声,那么胆怯,以致别人把那句话当成是叹息。
那是句话或者是叹息,没什么要紧,但是那里面包含着整个心灵!
三
第二天,旭日初升,未婚夫果然出发打猎了,陪同前往的有他宠爱的大猎兔狗,两只短腿猎狗,跟班挎着一个大猎袋,里面装着火药、枪弹、全套打猎用具,和未婚夫两天前亲自预订的一大罐鸭糜。跟班根据他的命令,吹响了号角,他们大步地在平原上前进。
三层一个窗的绿色外板窗,立即打开了,一个被金黄色头发围住的脸,出现在沿着墙向上长的茉莉花丛之间,树叶覆盖着城堡的红砖与白砖。她穿着晨衣,或者根据她披头散发,举止随便,平纹细布的衬衫微微敞开,领口开得低,露出肓膀,短袖直到肘头,你就可以推定她是谁。她的手臂又白又圆,多肉。但是不幸的是,她在匆忙打开窗户,看保罗出发时,手臂在墙上擦破了皮;她向他挥手道别,又向他送去一个飞吻。保罗转过身来,长时间地注视在花丛中的这个纯洁天真的女孩的脸庞,想到不久以后这一切都将属于他;鲜花、姑娘,以及在这一切中的爱情,然后他说道:“她真可爱!”这时一只白皙的手关上外板窗,时钟敲响了,是四点钟,公鸡开始啼叫,一线阳光穿过千金榆,照射到石板瓦顶。一切又重归于寂静安宁。
十点钟,保罗还没有回来;吃午饭的铃声响了,大家开始吃饭。厅高大宽敞,摆着路易十五时代的家具;在壁炉上方,可以见到一幅反映牧羊人生活场面的油画,有一半被灰尘遮掩:一个擦了粉的牧羊女,脸上有假痣,同一些篮子一起,处在她的白绵羊中间;爱神在她的上方飞翔,一只漂亮的哈巴狗直躺在她的脚边,在刺绣地毯上,绣的是一束玫瑰花被一根金线束在一起。柱顶盘上楣悬挂着用线穿起来的鸽蛋,鸽蛋被涂成白色,上面有灰斑点。
护壁板呈浅白色,褪了色而无光泽,那里挂着家族先人的肖像,以及彩色风景画,反映典型的挪威风景或俄国景致,或者表现雪山、收割、收获葡萄,更远些的地方是装在黑框里的版画。这里是某个最高法院院长的全身肖像,礼服上佩戴白鼬皮绶带,假发上有三个锤,再过去是一名德国骑手使马半旋转,浓密的长马尾,在空中合拢,像蛇一样地摆动;还有一些弗朗德勒画派画家创作的油画,描绘小酒店里的情景,一张张喝啤酒而虚胖的脸喜气洋洋,烟草的烟雾笼罩着店堂,人们裸露着肥胖的胸膛,肥厚的嘴唇发出粗鄙的大笑,这坦率的现实主义,从长着卷发的小孩的头伸进酒坛,直到童贞女坐在她那被浓烟熏黑的壁龛里,脸很瘦削的样子,都处于支配地位。此外,高大宽阔的窗户把强烈的阳光撒满房间,尽管房间的家具陈旧,也不缺乏某种青春的气派,如果你发现在大厅的两头有大理石喷水池,地面铺着黑白两色的石板。最主要的家具,最能引起人们想像与感觉的,是很古老的长沙发,它柔软舒适,装饰着绿色黄色的花边和穗子,极乐鸟,花束,这一切华丽地散布在柔软的白缎底子上;在厅里,多少次仆人们撤下吃剩的晚餐以后,女堡主来到这里,坐在清凉的缎垫上,可怜的女人等待骑士先生,他不愿意打扰别人,有时口渴了便来这里喝一杯清凉饮料;在那厅里,不止一位漂亮的侯爵夫人,不止一位有名望的伯爵夫人,穿着短裙子,面若玫瑰,有一双漂亮的手,穿着紧身胸衣,也许在听很和善的无神论哲学家神甫在关于感觉和需要灵魂的谈话中夹杂的温柔话语;是的,在那厅里也许有过很多低声叹息、眼泪和偷吻。
但是,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侯爵夫人们,神甫们,骑士们,绅士们的谈话,都已烟消云散;接吻,做爱,亲密的倾诉,对红鞋后跟的引诱都已消逝;而长沙发仍然留在原处,由四只桃花心木制的腿支撑着,但是木料已被虫蛀坏,绣金饰物已褪色和散成丝缕。
贾里奥坐在阿黛尔旁边;阿黛尔噘着嘴在椅子坐下,并把椅子往后退,脸涨红了,匆匆忙忙地替自己斟酒。在她旁边的人,的确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因为自从他和保罗来到城堡一个月以来,他还没有讲过话;有的人认为他古怪,有的人认为他忧郁,最有理智的人则说他愚蠢,是个疯子,而且哑巴;德·朗萨克夫人家里的人把他当作保罗的朋友——所有的人见到他,就想到他是个滑稽可笑的朋友。
他个子瘦小虚弱;只有他的手表明他这个人有点力气;他的手指又短又扁,指甲粗壮并且一半呈钩形。至于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是那么单薄又那么虚弱,面色是那么悲伤又那么委靡,你会为这个还很年轻的人而悲叹,他似乎生下来就要进坟墓,好像一棵活着被折断又没有树叶的小树。他全身的衣服都是黑色的,更加显得他的脸色惨白,而他本来的肤色为黄褐色;他的嘴唇很厚,露出两排洁白的长牙齿,就像猴子和黑人的牙齿。至于他的头,狭小而且在前部被压扁,后部却大得出奇,——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稀稀疏疏的头发露出一个多皱纹的光头。
在这一切当中,显露出一种奇特古怪的野蛮与兽性,使他与其说像是个人,倒不如说像是某种荒诞的动物。他的眼睛又大又圆,颜色黯淡不自然,这个人柔和的目光落到你身上时,你就会感到被一种奇怪的诱惑所控制;然而,在他的脸上根本没有残酷凶恶的表情;他对所有看着他的人微笑,可是他笑得笨拙而又冷淡。
如果他敞开接触他厚厚黑皮肤的衬衫,你就会看到宽阔的胸膛,好似运动员,强壮的肺在长满毛的胸腔里呼吸得多么自如。
啊!他的心脏也是硕大的,如海洋般宽广,如他孤独般空虚。当他面对树林、高山和海洋,满是皱纹的前额往往一下子舒展开来,鼻孔猛地张开,他的灵魂面对大自然扩大,就像玫瑰花在太阳底下开放;他内心激荡起一股激情,四肢不由得战栗起来,他双手捧着脑袋,陷入忧郁的麻木状态;于是,我说,他的灵魂透过身体而放出光辉,就像一个女人美丽的双眼在黑色的面纱后面闪光。
虽然这个人的外形丑陋可憎,面黄多病,脑袋狭小,四肢弯曲,他看起来却很幸福热情,他那猴子般下流的眼睛含有那么多的情欲与诗意,以至于他像被一种灵魂直流电作用强烈震撼。情欲在他身上变成狂热,爱情则变成疯癫;他心脏的纤维,比起其他的人来,更加软弱无力,更加响亮,痛苦转变成痉挛性抽搐,快乐则转变成闻所未闻的肉体快感。
他才十七岁,是纯洁天真的青年——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已六十岁,一百岁,或者活了整整几个世纪,他是多么苍老憔悴,被心的狂风与灵的暴雨折磨消耗,去问问海洋,它给他的前额增添了多少皱纹;去数数暴风雨中的波浪吧!
他生活了很久,很久,却不是在思考中生活;学者式的深思和梦想,一刻也没有占据他的生活;他在灵魂方面生活与成长,由于情感问题,他已经老了。然而,他的情感还没有转向任何人,因为在他身上,最奇特的感情与最奇特的感觉还是一片混沌;诗意代替了逻辑,情欲代替了科学。有时,他觉得听见有人在玫瑰丛后面对他讲话,听见从天上降落的旋律;大自然从灵魂的快感、强烈的情欲和贪婪的大胃口等方面,尽全力支配他。
总之,这是在道德与身体方面都是最差的人,在情感上特别猛烈,十分脆弱,每次遇到障碍都自行破裂,宛如荒谬的雷电一样,它推翻宫殿,烧毁王冠,使茅屋倒塌,然后消失在水坑里。
这就是大自然中的妖怪,它跟保罗有接触,这另一个妖怪,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文明的奇迹,具备了保罗的一切象征、伟大的精神与铁石般的心肠。保罗喜欢倾诉衷肠与缠绵情话,贾里奥喜欢夜晚作梦与在梦中想像。他对美丽与雄伟的东西感兴趣,就像常春藤依恋断墙,花儿依恋春天,坟墓依恋死尸,不幸依恋着人,紧抓不放,跟其一起死亡;智慧在他那里结束,情感在他那里建立王国;这王国辽阔无际,因为它把世界包括在他的爱情里。
贾里奥也爱上了阿黛尔,起初像大自然一样,以普遍温柔的同情去爱;后来,随着他对其他人的温情减少,这爱情渐渐增强。
的确,我们同一定数量的温情和爱情一起诞生,我们很高兴地把这温情与爱情投向最初遇到的东西,马匹、地位、荣誉、宝座、女人感官享受,还有什么?四面八方,一切急流;但是,让我们把这些都集中起来,我们将有巨大的财富。把许多吨黄金抛在沙漠,沙子立即把黄金吞没;但是你把那些黄金堆积起来,就构成许多金字塔。
那么,贾里奥将把他所有的精神全都集中到一个想法上,他靠这个想法而生活。
四
决定性的两星期过去了,姑娘是处在长时间的等待之中,而未来的丈夫却很冷淡,显得无动于衷。
姑娘从结婚中看到的是,有一个丈夫,穿戴开司米披肩,在歌剧院里有一个包厢,到布洛涅森林看赛马,整个冬季都去参加舞会,啊!她是多么希望那一天到来!她的希望何其多呀!还有十八岁的姑娘在她的闺房里做美梦,梦想到的一切好事。
相反,丈夫从结婚中看到的是,有一个妻子,要出钱买开司米披肩,要把这个小玩具娃娃打扮起来,还有一个可怜的丈夫领妻子去舞会所梦想的事。
然而,保罗却相当自命不凡,以为所有的女人都钟情于他,每当他照镜子、梳理好黑色颊髯的时候,都要向自己提起这个问题。
他要娶一个妻子,因为他对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感到厌烦,当他发现自己的仆人有一个情妇时,就不再想要情妇了;另外,他结了婚,就非要留在家里不可,他的身体就更健康;他有理由不再去打猎,打猎使他腻烦了;最后,最充分的理由是,他将享受爱情、忠诚、天伦之乐、宁静,将有孩子……唔,比宁静、天伦之乐和爱情更有价值的是,地租和银行利息的收入有五十万里弗尔,他可以到西班牙投资。
他曾经到巴黎去,买了总共价值一万法郎的结婚礼物,发出一百二十张参加舞会的请柬,然后回到岳母的城堡,往返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婚礼在九月的一个星期天举行。这一天,天气又湿又冷,浓雾沉闷地笼罩着谷地,花园里的沙子沾在女士们的新鞋上。
弥撒在十点钟进行,参加的人不多;贾里奥随着村民们拥挤着进了教堂;祭台上点着香,香烟缭绕,人们呼吸着周围又香又热的空气。陈旧矮小的教堂,墙壁粗糙地漆成白色;聪明的管理者在墙上开了彩绘玻璃窗。祭坛的周围有宾客,镇长,镇议会成员,众朋友,镇公证人,一位医生和穿白色宽袖法衣的唱经班成员,所有的人都戴着白手套,神态安详,每个人都从钱袋里拿出一枚五法郎的硬币,硬币落入一个碟子里,发出清亮的声音,打破教堂唱圣歌的单调气氛;大钟敲响了。
贾里奥回忆起有一天也听见人们对着一副棺材唱圣歌;也看见人们穿着黑色丧服对着一具死尸祈祷。然后,他把目光投向新娘,她穿着白色结婚礼服,躬身对着祭台,一起一伏的裸胸上挂着三层珍珠项链,前额插着鲜花。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使他心寒;他踉踉跄跄,靠在一个圣徒的壁龛里,壁龛大部分是空的:里面只剩下一座雕像,它既滑稽可笑又叫人害怕。
她心爱的人就在她身边,她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他,蓝色的眼睛在浓黑的眉毛下面,宛如两颗钻石镶嵌在乌木里。他戴着一副玳瑁镶金夹鼻眼镜,坐在深红色天鹅绒扶手椅里,身子左右摇摆,贪婪地看着所有在场的女人。
贾里奥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人们没有注意到他脸色惨白与痛苦微笑,因为人家以为他态度冷淡,漠不关心,好像在他头上方做怪相的石雕妖怪,然而在他的内心掀起了风暴,心中充满了愤怒,好像冰岛的火山,尽管山顶积雪白皑皑,却可能爆发。这根本不是突然膨胀的疯狂,而是内心经历的行动,没有叫喊,没有抽噎,没有咒骂,没有剧痛;他保持沉默,目光跟嘴巴一样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沉重,满脸蠢相。
一些年轻貌美的女人,长时间里保持容光焕发,冰肌玉肤,光滑如缎,柔软细腻;后来,她们日渐衰弱,眼睛黯淡无光,虚弱得合拢了;再往后,这个轻盈可爱的女人,头上插着鲜花,白净的双手散发出麝香与玫瑰的芬芳,在各处沙龙间奔走,你的一个当医生的朋友,告诉你说在她的衣领往下二寸的地方生了一个肿瘤,她就要死了;她鲜艳的皮肤已跟死尸的皮差不多了。这就是所有内心情欲与冰冷微笑的故事。
诅咒的笑是可怕的,这比压抑痛苦更加使人难受。因此,不要再相信微笑,也不再相信愉快与喜悦;那么,应该相信什么呢?相信坟墓,它的庇护是不可侵犯的,墓中可以长眠安息。
“来世”这个词,是在我们脚下不断扩展的深渊呀!让我们想一想“生”、“死”、“失望”、“快乐”、“幸福”,这些个词意味着什么吧;你自问一下,有朝一日,你为某个亲爱的人哭泣与悲叹,夜晚睡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不能入睡,自问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为什么将会死去,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们这些沙粒,在暴风雨中是什么不幸的风,什么失望的风,把我们卷起?是什么七头蛇大量地喝我们的眼泪,热衷于听我们呜咽?这一切是为什么?……于是,你感到头晕,大家觉得被带进无底深渊,人们在里面听见罪人的狂笑声在震动着。
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和思想中的一些想法,注定要把你拉向邪恶的地区,好像你的头是铁做的,那不幸好比一块吸铁石,把你吸引过来。
啊!一个死人的头!深陷下去的眼睛固定不动,面黄肌瘦,牙床有缺口,这在那里是现实吗?真实可能就是空虚吗?
贾里奥掉进去的,是最刺人的怀疑与最剧烈的痛苦的无底深渊。看到这节日的欢乐气氛和一张张笑脸,凝视阿黛尔,贾里奥自问为什么她的爱情、她的生命、她妩媚动人的容貌,以及温柔的目光,这一切都跟他无缘?这好比一个要被饿死的囚犯面对丰盛美味的食物,铁窗把他与世隔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感不同于其他情感,因为从前在炎热的美洲,有人来请求他让出棕榈树阴下的一点地方,他就欣然同意;他自问道,我对她的爱情为什么是那么专一,那么完全?因为爱情是一个世界,统一体是不可分的。
接着,他把脑袋低垂到胸前,默默无声地哭了好久,就像一个小孩。只有一次,他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刺耳,宛如猫头鹰的叫声,同音调柔和优美的管风琴声混在一起,管风琴演奏的是《感恩赞美诗》。乐曲声纯正浑厚,向上飞扬,震动了殿堂,跟焚烧的香烟相融合。
贾里奥随后发觉在人群中响起巨大的嘈杂声,人们挪动椅子,离开教堂;一道阳光透过教堂的玻璃窗射了进来,使新娘的金梳子闪闪发光;阳光也照耀着墓地的镀金栏杆,教堂与镇公所之间只隔着墓地。墓地里的青草肥美,又高又密;宾客们的脚都打湿了,白色的长袜与闪光的薄底浅口皮鞋弄脏了;他们咒骂死人。
镇长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在一张铺着绿色的方桌旁。当到了宣布决定性的“同意”时,保罗微笑了,阿黛尔脸色变得苍白,德·朗萨克夫人拿出了嗅盐瓶。
阿黛尔那时正在沉思,可怜的姑娘惊魂未定;不久以前,她是那么淘气,那么爱沉思,她在草地上奔跑,阅读小说、诗歌和故事,骑着灰色牝马在林中小径上奔驰,她是那么喜欢谛听树叶的飒飒声,溪水的潺潺声,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夫人”——也就是说成了披着大披巾,独自在街上走的人了!她想,这些模模糊糊的预感,内心隐秘的震动,使她梦想未来与梦想自己的诗意与感觉的需要,这一切都将得到解释,就像她将要从梦中苏醒一样!
可惜!这些心中的与想像中的可怜的孩子,将要被扼杀在摇篮里,因为她要操持家务,要给那叫做丈夫的人爱抚,而丈夫一触即怒,患风湿病,脚上长鸡眼!
人们散开给新婚夫妇一行人让路,阿黛尔感到手上好像被一只铁爪刺痛了:那是贾里奥从她旁边经过时,用指甲抓伤了她,她的手套被血染红了,便用自己的细麻布手绢包扎受伤处。她登上敞篷四轮马车回家时,看见贾里奥靠在脚踏板上;她不由得浑身打寒颤,赶忙冲进马车里。
贾里奥脸色惨白如新娘的纱裙;他的厚嘴唇,由于发烧而皲裂,布满了水泡,疾速地动着,好像一个人在放连珠炮似地讲话;他不停地眨眼,像傻子一样缓慢地转动眼珠。
五
晚上,在城堡里有一场舞会,所有的窗户上都挂着灯。来了许多车马仆役。
人们不时看见有亮光透过榆树照过来;亮光越来越近,沿着弯弯曲曲的林间小径行进,终于在城堡石阶前停下,大汗淋漓的马匹拉着的敞篷四轮马车也停下了。于是,车门打开了,一位女人下车;不论她年轻还是年老,丑陋还是漂亮,脸色红润还是苍白,随你的便,她在门厅的油灯下,在绿树、花丛与爬满墙壁的匙叶草之间匆匆忙忙用手拢几绺头发,然后,她脱去大衣与大围巾,交给仆人。她进来了;仆人打开两扇大门,通报客人来到,有很嘈杂的移动椅子与脚步走动的声音,人们站起来打招呼致意,又继续海阔天空的交谈,鸡毛蒜皮的琐事,谈得津津有味,在各个客厅里嗡嗡直响,从这边飞到那边,像温暖的暖房里的轻雾。
十点钟开始跳舞,在屋内舞池里,可以听见皮鞋在镶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衣裙的窸窣声、音乐声、舞蹈声;屋外,有树叶的飒飒声,马车在远处的湿地上行驶声,天鹅在池塘里拍打翅膀声,城堡里的声音传出来之后,响起了几只狗的吠叫,还有些农民天真嘲讽地议论,他们的头在大厅的玻璃窗里可以看见。
在大厅的一角,有一群年轻人,是保罗的朋友,从前寻欢作乐的老伙伴,戴着黄色或天蓝色的手套与夹鼻眼镜,穿着燕尾服,头发与帽子是中世纪式样,蓄着伦勃朗式的胡子,是整个佛朗德勒画派从未见过与从未梦想过的。
“告诉我,发慈悲吧,”其中一位是赛马俱乐部成员,说道,“这个满脸皱纹,皱着眉头,像个老头儿的人,他在那边,你妻子坐着的椭圆形双人沙发后面,是谁呀?”
“他?他是贾里奥。”
“谁是贾里奥?”
“啊!这嘛,说起来话长。”
“讲给我们听吧,”——?一位头发剪到齐耳朵的年轻人,低着头说道——“既然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取乐的。”
“起码喝点潘趣酒吧?”一个又高又瘦,脸色苍白,颧骨凸出的先生,急匆匆地问道。
“至于我呢,我不喝,原因不必说了……这酒太厉害了。”
“抽烟吧?”赛马俱乐部的成员问道。
“呸!抽烟!你想过没有?欧内斯特,在妇女面前抽烟?”
“相反,她们发狂似的抽烟,我有十个情妇,她们抽烟,像泼妇一样,有两个独自使我的烟斗都积满烟垢。”
“我呢,有一个情妇,她喝樱桃酒,一醉方休。”
“喝葡萄酒吧!”一位朋友说道,他不喜欢抽雪茄,不喜欢喝潘趣酒,也不喜欢音乐和舞蹈。
“不!让保罗给我们讲他的故事吧。”
“我亲爱的朋友,这个故事并不长,从头到尾是这样的:因为我跟彼得韦尔先生打赌,他是我的朋友,巴西的种植园主,用一包维吉尼亚烟叶换他的一个女奴米尔萨,另外,猴子嘛……人们可以养一只猴子,也就是说,他向我提议,把一只猴子当成一个人。”
“那么?贾里奥是只猴子?”
“傻瓜!他嘛,不是!”
“但是,总之……”
“应当给你们解释的是,我在巴西旅游期间,玩得特别开心。彼得韦尔有一个女黑奴,刚从旧巴哈马海峡那边运到——如果我不记得那个地点,就见鬼了!——总之,这个女人没有丈夫,可笑的事不一定落在任何人头上,她非常漂亮,我从彼得韦尔手中把她买下;但这个蠢女人却不肯接受我,她大概觉得我比野人还要丑。”
大家都笑了,保罗脸涨红了。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由于我心里很烦闷,便从一个黑人那里买了一只猩猩,人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猩猩。很久以来,科学院就致力于寻求解答一个问题:是否能够得到猴子和人的混血儿。我呢,我要报复一个愚蠢的渺小的女黑人。于是,有一天我把那只猩猩和女黑奴一起关在我的房间,然后出去打猎。等我回来时,我发现猩猩脱逃了,不知去向,女黑奴哭哭啼啼,浑身被猩猩的爪子抓伤,鲜血淋淋。几星期以后,她感到腹痛与恶心。好!后来,五个月以后,她连续几天呕吐;这样,我的实验几乎有把握成功。有一次,她神经病大发作,就给她的四肢放血,因为我看到她死去就会大失所望;总之,七个月以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她在肥料堆上分娩。几个小时以后,她就死了,但是婴儿却非常健康,说实话,我真高兴,那个问题有了答案。我立即给科学院寄去了我的报告书。部长经过调查以后,给我颁发了荣誉十字章。”
“活该,我亲爱的保罗,现在就很卑鄙。”
“简直是小学生的推理!这使女人们高兴,当人们对她们谈及此事,她们看到他便微微一笑。总之,我抚养这个小男孩,我像父亲一样爱他。”
“啊!啊!”一位牙齿洁白,总在笑的先生说道,“你进行其他旅行时,为什么不把他带回法国来呢?”
“我宁愿让他留在他的祖国,直到我最终离开,尤其是因为打赌时约定那孩子起码要活满十六岁,那是从我到达里约热内卢的第一年开始算起的;总之我得到了米尔萨,我二十岁时荣获了十字章,而且我用罕见的方法培养一个男孩。”
“造孽啊!太可怕了!”一个朋友脸色苍白,说道。
“可笑!滑稽!”另一个朋友说道,他的脸很胖,红光满面。
“好极了!”
“要把人给笑死了!”一个男人说道。他在有弹性的椭圆形双人沙发,高兴得笑弯了腰。他又跳又蹦活像一条鲤鱼,此人身材矮小,前额扁平,小眼睛,塌鼻子,嘴唇薄,面部滚圆似苹果,长满粉刺又像罗马甜瓜;“干得太棒了,堪称名师杰作!一个普通的人绝对干不出来。”
“那么,贾里奥干些什么?他喜欢抽雪茄吗?”吸烟者问道,把抓满雪茄的两手向大家一扬,故意让雪茄跌落到一位夫人的膝盖上。
“完全不喜欢,亲爱的,他讨厌雪茄。”
“他打猎吗?”
“还要少,枪声使他害怕。”
“他肯定会工作,整天读书与写字吗?”
“他本应该会读书与写字的。”
“他喜欢马匹吗?”正在康复的病人问道。
“完全不喜欢。”
“因此,他是个无活力、无智慧的动物。他对女性感兴趣吗?”
“有一天,我把他领到一群姑娘中间去,他逃开了,带走了一朵玫瑰和一面镜子。”
“这肯定是个白痴。”大家一致认为。
这群年轻人分开了,去对女士们扮鬼脸和点头哈腰;女士们在男舞伴不在时,打着哈欠,故作媚态。
音乐声悠扬,在地毯上蹦跳,男人们跟女人在一起跳舞,时间就过得飞快;人们跳着快节奏的舞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贾里奥从舞会开始就坐在乐师旁边的一把扶手椅里,他不时离开座位,改变方向。参加舞会的男宾,兴高采烈,无忧无虑,满意所饮的葡萄酒,热闹的场面使他高兴,而在场的女人令他陶醉,她们袒胸露背,嘴唇上挂着微笑,目光温柔。如果有位男宾看了贾里奥一眼,贾里奥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十分忧郁;这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会妨碍别人,他好像是个幽灵或者魔鬼。
有一次,跳舞跳累了的人坐了下来,那时大厅里更加安静,人们喝大麦糖水,只有玻璃杯与托盘相碰的声音,打断人们交谈的嗡嗡声。钢琴打开着,上面放着一把小提琴,琴弓就在琴旁。贾里奥把小提琴拿起来,在手里转了好几次,就像小孩摆弄玩具,他又拿起琴弓,出力弯曲,琴弓有几次差点被折断。他终于把小提琴往自己下巴底下送,大家都笑了,他拉琴走了调,琴声古怪而又不连贯;他注视着所有这些男男女女,他们张大着惊愕的眼睛,坐在软垫长凳上,椅子上和扶手椅里,身子前仰或后倒;他不明白所有这些笑声和这突如其来的欢乐;他继续拉琴。
琴声起初缓慢无力,琴弓在琴弦上掠过,从琴马一直拉到弦轴,几乎没有拉出什么音;后来他的脑袋渐渐地动了起来,逐渐向着琴身低垂,前额皱起,闭上眼睛,琴弓在琴弦上跳跃,如像皮球般跳蹦,跳得急促;琴声断断续续,充满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好似凄厉的叫声;人们听了,觉得受到可怕的重压,这些琴音仿佛是沉重的铅块压在人们的心头。接着而来的是大胆的琶音,上升的八度音程,琴音先是一起奔跑,然后有如哥德式建筑的尖顶,直上云霄,有急促的跳跃,又改变和弦;所有这些琴声,琴弦发出的嘈杂声,尖锐刺耳,毫无节奏,不成曲调,杂乱无章;那是些模糊不定、迅速变化的想法,它们一个接一个,好似妖魔在跳轮舞,又是些梦想,出现之后,便在别的梦想驱赶下,消失在一个从不停歇的漩涡里,消失在永不松懈的奔跑之中。
贾里奥拼命地握住小提琴的琴颈,每当他的手指抬起离开指板时,指甲却使琴弦震动,发出逐渐消失的尖音。有时,他停止拉琴,被那杂音吓坏了,愚蠢地笑起来,然后又更加深情地梦想;最后,他累了,停止拉琴,长时间地倾听着,想看看那一切是否会回来,可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最后一个音的最后的震动疲惫地消失了。大家面面相觑,惊讶不已,竟然让这离奇古怪的嘈杂声持续了那么久。
舞会重新开始;因为差不多是凌晨三点钟,人们跳起了科蒂雍舞,只有少妇们留下来跳舞,老妇人和结了婚又有肺病的男人离开了。
为了便利跳华尔兹舞,人们打开了大厅的门,以及弹子房的门和饭厅的门,每个男人找好了女舞伴,人们听见琴弓敲击谱架的嘶哑的声音,就开始跳起舞来。
贾里奥站立着,靠在一扇门上。人们旋转着从他面前经过,有说有笑,十分开心。每当他看见阿黛尔在他面前旋转,然后远去了,又转回来,再远去;每当他看见她倚在一只扶在她腰间的手臂,由于跳舞与快乐而感到疲倦;每次他都感到有一个妖魔在他内心颤动,一种野蛮的本能在他灵魂吼叫,就像一条龙被关在樊笼里。每当重复同一节拍,琴弓同样敲击一下,奏出同样的乐音,过了相同的一拍之后,他看见一件白色连衣裙的下部,连同玫瑰花,以及两只微微张开的缎鞋,从他面前经过。这持续了很长时间,大约二十分钟。舞跳停了下来。她感到气闷,擦着额头上的汗,然后她又跳起来,更加轻盈,更加轻佻,更加快乐,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红润。
这真是受地狱般的酷刑,忍受极大的痛苦,怎么!感到自己的胸膛具有为了爱所必须的全部力量,炽烈的欲火使灵魂感到悲伤,不能扑灭消耗着自己的火山,也不能斩断束缚自己的绳索!在那里,被绑在干燥的山崖上,喉咙干渴难受,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看见一只秃鹫在啄食自己的肝脏,而不能在愤怒中用双手紧扼住秃鹫,并且弄死它!贾里奥低着头,痛苦不堪,而华尔兹舞在奔跑与旋转,人们高兴得发狂,女人们跳个不停,伴舞的乐曲声震响着,他心里想道:“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像所有这一切人一样跳着舞,满怀喜悦?为什么我这么丑陋?而这些女人不丑?为什么我微笑的时候,她们就逃走?为什么我这样痛苦,感到厌倦与自己恨自己呢?啊!如果我能够抓住她,然后撕烂所有遮掩着她身体的衣裳,把掩盖着她的面纱扯成碎片,然后把她搂抱在怀里,同她一起远走高飞,穿越树林、草原,渡过海洋,最后到达一棵棕榈树的树阴底下,然后在那里长时间地凝视着她,叫她也凝视我,让她用赤裸的双臂抓住我……然后……啊!……”接着他发狂地大哭一场。
灯都熄灭了,挂钟敲了五下,人们听见有些马车停下来,然后,跳舞的男男女女穿好衣服,离开城堡,仆人们关好了遮阳帘,退下去了。
贾里奥留在原地不动,当他抬起头时,一切都消失了;女人们、舞会、乐曲声,全都销声匿迹;最后一盏油灯还剩下几滴油,勉强地发出一点亮光。
这时,黎明已在椴树林后面的地平线出现。
六
贾里奥拿了一根蜡烛,上楼到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和鞋子,他跳上床,头落在枕头上,想睡觉,但是不可能入睡!
他在头脑中听见拖长的嗡嗡声,特殊的爆裂声,古怪的音乐,他热血沸腾,前额青筋暴露,血涌上他的脑袋,使他气闷。他下了床,打开窗户,早晨清新的空气,使他的感官平静下来。白天即将开始,云彩和月亮在曙光初照时就要消失;夜晚,尚未过去,他长时间观察云彩千奇百怪的变幻,然后他回头看看他的蜡烛,一圈烛光照亮绿色丝帘,一小时以后,他出去了。
夜色尚未褪尽,露珠悬挂在每片树叶上,下过一场大雨,被马车车轮碾过的林间小径满是粘稠的泥浆;贾里奥深入到最弯曲最黑暗的小径里,他在园子里长时间散步,脚踩着初秋的落叶,枯黄的树叶被风卷起。他走在潮湿的草地上,穿过缘篱,听着微风摇动树枝,听见远处大自然苏醒发出的第一声。
愉快地倾听脚踩枯叶与被压烂的枯枝的声音;信步走在没有障碍的路上,正如带走你的灵魂的梦幻之风,你就这样梦想着,那该是多么适意呀!后来,当你凝视落下的树叶,呻吟的树木,苏醒时和走出坟墓时都忧伤地唱歌的大自然,一种忧郁的想法总是长时间地纠缠着你,令你心醉。那时,某个亲爱的人的脸,比如母亲或女友的脸,悄悄地出现在你面前;幽灵们沿着黑墙经过,神情严肃,穿着白色宽袖法衣;过去像另一个幽灵,又回来了,带着它的苦难、痛苦、眼泪与欢笑;最后,轮到未来露面了,更加复杂与无限,围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好像空气中的女精灵,它们从灌木丛中升起,同鸟儿一起高飞。人们喜欢听风吹过树林,把树梢吹弯,像一队死鬼唱歌,风儿吹乱你的头发,使你滚烫的前额凉爽。
贾里奥陷入了最可怕的思想里。一种幻想的忧郁,充满任性与荒诞,来自长期不太强烈的痛苦;但是失望是物质的与可触知的;相反,是现实把他压扁了。
啊!现实!如噩梦一样的沉重幽灵,却像精神一样只是一个期间!
对于他来说,已经失去的过去替他做了些什么?可以归结为在“死亡”这个词里的未来又有什么用?他所有的就是现在,困扰他的就是这一分一秒,正是这个现在,他想要消灭,用脚去踩烂,用手去扼杀。当他想到他自己,可怜又失望,想到两臂空空,舞会及其鲜花,想到那些女人,阿黛尔和她裸露的胸脯,肩膀和白皙的手,每当他想到这一切,从他嘴巴里发出野蛮的笑声,笑声在牙齿间回响,就像一只挨饿的垂死的老虎;他在头脑里想像出保罗的微笑,他妻子的吻;他好像看见他俩躺卧在柔软光滑的床上,互相搂抱在一起,发出叹息与快感的叫声;他好像看到他俩紧紧拥抱,把床单被褥都绞在一起了,他好像也看到放在桌子上、地毯上和家具上的鲜花,以及一切在那里的东西,当他又看看自己,周围是些树,孤独地行走在草地上和折断的树枝上,他不由得浑身战栗;他也明白那些东西跟自己之间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当他终于自问,这一切怎么会是这样,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拦在他面前,一条黑罩布遮盖住他的思想。
为什么阿黛尔不是属于他的呢?啊!如果他得到她,他将多么幸福地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胸膛上,给她滚烫的亲吻!他抽抽噎噎地哭了。
啊!如果他像我们一样知道,当生活困扰人的时候,它是怎样离去,怎样随着扣动手枪的扳机迅速走开,如果他知道,只要花六个苏,一个人就会得到幸福,河里可以淹没许多死者!……但是,他不知道!不幸是在大自然的范围之内的,大自然使我感觉到存在,为的是更长时间地保持这种感觉。
贾里奥不久来到池塘旁边,天鹅和小天鹅在池塘里嬉戏,它们在如水晶般的池面上滑行,张开翅膀,颈脖向后弯向背部。最大的一对天鹅一起在穿过池塘的小河的急流中游泳;它们不时彼此转过洁白的长颈,一边游着,一边对望,接着它们又游回来,潜到水里,又浮出水面拍打翅膀,池水被它们的游戏搅动得波光粼粼,而天鹅的胸部向前挺起,宛如小船的船头。
贾里奥凝视天鹅优美的动作与美丽的外形;他自问:为什么自己不是天鹅,不像它们那么美丽?当他走近某个人,那人就逃开,在人群中,人们鄙视他。他为什么不如他们漂亮?为什么老天爷不把他做成天鹅,做成轻盈的鸟,能唱悦耳的歌,讨人喜欢的东西呢?或者宁可使他成为虚无?他一边踢一块石子,一边想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像这块石子,我踢它,它就跑开,而它不痛苦!”于是,他跳进小船里,解开了缆绳,拿起了桨,把船划到对岸,到开始有了好些动物的草地去。
过了些时候,他就回城堡去;仆人们已经打开了窗户,整理好大厅,摆好了桌子,因为将近九点钟了,贾里奥散步是多么漫长。
时间在欢乐中过得很快,在眼泪中也过得很快。时间老人总是跑着而不会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地跑吧,不停地走吧,毫不留情地摧枯拉朽,白发的人;永远行走和跑步吧,你要忍受苦难的煎熬,你是注定要生活的人,尽快地领我们去公共墓穴,把一切挡路的东西扔进墓穴里!
七
午饭后,大家去散步,太阳透过云层开始露面。
女士们想乘船游玩,清凉的水能消除她们夜间的疲劳。
所有的人分成三组。保罗、贾里奥和阿黛尔在一组。阿黛尔显得很累,脸色苍白,穿着白花蓝色平纹细布连衣裙,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阿黛尔陪伴丈夫,合乎礼仪要求,贾里奥却不理解;他的灵魂包含多少同情与爱意,他的思想就抗拒多少我们称作高尚、习惯、荣誉、羞耻与礼仪的东西。他坐在船头划桨。
在池塘中央有一个小岛,专门用来给天鹅作歇息处,小岛上种着玫瑰,弯曲的枝条倒映在水里,一些凋谢的花朵掉落在水中。少妇撕下一小块面包,把它扔到水上,天鹅立即奔了过来,伸长颈脖,以便抓住顺水漂流的面包碎片。每当她俯下身子,伸出洁白的手,贾里奥都感到她的呼吸进到他的头发里,她的双颊掠过他发烫的头。池塘里的水清澈平静,但是在他的心中却发生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有好几次,他以为自己变成了疯子,他把双手放到前额上,仿佛一个说胡话的病人,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迅速地划桨,但是这条船比其他的船前进得慢,因为他的动作断断续续,而且痉挛。他黯淡的灰眼睛,不时地慢慢转向阿黛尔,凝视保罗;他看起来平静,就好像遮盖着火炭的灰显得平静一样;接着,人们只听见桨在水中划的声音,听见水在小船两侧潺潺流过的声音,以及夫妻俩交谈的只言片语,——然后夫妻俩互相注视,面带微笑,天鹅在池塘里游着互相追逐,风把一些树叶刮落在游玩者的头上,太阳在远处照耀着绿色的草地,河流在草地蜿蜒地流过,小船飞快地静悄悄地在其间滑行。
贾里奥有一次放慢了速度,把手放到眼睛上,过了好一会才放下来,手又热又湿;他又拿起桨,眼泪滚落在他的双手上,消失在小河里。保罗看见他们这只小船远离其他船只,就拉住阿黛尔的手,在她的缎子般光滑的手套上吻了很久,这幸福的吻在贾里奥的耳边回荡。
八
德·朗萨克夫人养了很多猴子——这是老妇人的爱好——只有猴子跟狗一样,不拒绝老妇人的爱。
这样说,并无恶意,如果说有某种意图的话,那就是为了使刻骨仇恨猴子的年轻人高兴。拜伦勋爵说过,他不能看到一个美女吃东西,而不恶心;他恐怕绝对没有想到四十年以后,那个女人将有一只哈巴狗和一只长尾猴作伴。你看到的女人那么年轻、那么容光焕发,好吧,如果她们没有在六十岁以前死去,有朝一日会有爱狗的癖好而不爱人,将跟一只猴子而不是跟一个情人生活在一起。
可惜!这很可怜,但千真万确,在十二年间那个美丽的天使,就衰老了,干瘪得像一张旧羊皮纸,坐在壁炉边,陪伴她的有一只猫、一本小说和她的女仆,就在那里吃晚饭。她将死去,变成一具死尸,也就是腐臭的一堆肉——然后成为一点灰尘,成为虚无,成为关闭在坟墓里恶臭的空气。
我看见有的人总是行尸走肉的样子,一副枯骨,脸色蜡黄,仿佛是由埋葬这枯骨的泥土捏揉而成似的。
我不大喜欢猴子,然而我错了,因为我觉得它们是人类最完美的仿制品。当我看见这种动物中的一只——我在这里说的不是人类——我仿佛有种照大镜子的感觉;相同的情感,相同的野兽般的欲望,只是少一点自傲——这就是全部。
贾里奥觉得自己被奇怪的好感拉向猴子们,他经常整整几小时凝视它们,陷入沉思,或者做最细致的观察。
阿黛尔走近猴子笼——因为少妇们有时喜欢猴子,大概是把猴子当作自己丈夫的象征——向它们扔榛子或糕点;它们立即扑过来,互相争抢,互相打架,就像议员争夺从部长的扶手椅跌落下来的面包屑一样,它们发出如律师般的喊叫。一只猴子抢到最大的一块糕点,很快地吃完了,又拿到最漂亮的榛子,用指甲把榛子砸烂,剥了壳,把榛子壳扔给同伴,显出慷慨大方的样子,在它狭窄的头上,有一圈稀稀落落的毛,使它勉强像一个国王。另一只猴子谦卑地坐在一个角落,垂下眼睛,满脸正经,像个教士,从后面拿凡是他不能当面偷的东西。第三只猴子,是母猴,肌肉松弛,长着长毛,眼睛浮肿,它四面八方走来走去,做着下流淫荡的动作,使小姐们脸红,对公猴又咬又拧,在它们耳边尖叫;它好像许多我所知道的妓女那样卖弄风骚。
大家都笑猴子们的亲切举动与矫揉造作,那是多么滑稽可笑呀!惟独贾里奥不笑,他坐在地上,双膝挨着脑袋,双臂环抱双腿,半睁半闭的眼睛转向惟一的一点。
下午,大家去巴黎;贾里奥仍然坐在阿黛尔对面,命运似乎喜欢嘲笑他的痛苦。每个人都很累,在马车的轻轻摇晃中,在车轮缓缓向前的声音的催眠下,全睡着了。车轮在雨水造成的深深的车辙里滚动,马蹄陷进泥浆中直打滑。一块玻璃窗在贾里奥身后敞开着,往车厢里送进凉风,风吹在他的肩膀和颈项上。
大家任由自己打瞌睡的头,随着马车运动而晃来晃去;只有贾里奥没有睡,让他的头低垂在胸前。
十
那是在五月初,我想,早上七点钟的时候,太阳升起来了,光芒灿烂地照耀着巴黎全城,春季晴朗的一天使巴黎苏醒。
保罗·德·蒙维尔夫人很早就起了床,到一个客厅里看巴尔扎克的一本小说,要在沐浴、吃午饭和散步之前看完。
新婚夫妇住在圣日耳曼关厢的一条街里。宽阔的街上这时尚无行人,完全笼罩在高墙的阴影中,高大的公馆和花园延伸着,花园里种着桃花心木、椴树,茂盛的枝叶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在围墙的上方垂落,砌墙的石头之间的缝里有野草钻出来。很少听见响声,除了两匹白马拉的车子在街石上滚动,除了夜里青年人回来的嘈杂声。他们参加狂饮乱舞的聚会或者看完戏,同几个裸露胸脯、眼睛发红、衣裳被撕烂的淫荡女子招摇过市。
贾里奥同保罗夫妇就住在这里的一家公馆里,差不多两年了,在他的内心里发生过好多事情,强忍住的眼泪在内心里造成一个很深的坑。
一天早上——我给你讲的就是这一天——贾里奥起了床,来到花园里。一个一岁左右的小男孩,穿着平纹细布、薄纱做的衣服,上面绣了花,还有五颜六色的带子,睡在花园内如气球吊篮的摇篮里,那箭形的尖杆好像被阳光镀了一层金。
小男孩的保姆走开了;贾里奥朝四周看了看,靠近摇篮,越靠越近,很快地掀开被窝,然后注视着这个可怜的睡着的小生命,他有肥胖的小手,圆鼓鼓的身体,白皙的颈脖,小巧的指甲;贾里奥终于双手提起小男孩,举过头让他旋转,然后用尽全力把他抛到草坪上,小男孩叫了一声,脑浆飞溅到十步以外的一棵香紫罗兰旁边。
贾里奥张开苍白的嘴唇,勉强一笑,像死人一样笑得冰冷可怕。他立即往房子里走去,上了楼,打开饭厅的门,然后锁了门,拿走钥匙,同样打开然后锁上走廊的门。他来到客厅的前厅,把钥匙统统从窗口扔到街上,最后,他悄悄地踮着脚走进客厅,一进了客厅就把门紧紧锁上。客厅里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只能透过一点光线,半明不暗的光勉强给他照路。
贾里奥停住脚步,他只听见阿黛尔的纤纤白手翻动书页的声音。她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红天鹅绒面的长沙发上。平台上的大鸟笼里的鸟儿啁啾鸣叫,透过绿色的遮光帘传了进来;还能够听见鸟儿的翅膀拍打铁笼的声音。在客厅的一角,壁炉边有一个桃花心木的花盆架,花盆里栽满了粉红色、白色、蓝色的香花,又高又密,绿叶长在光滑的茎上,被后面的一面大镜反映出来。
他终于走近少妇,在她旁边坐下。她突然浑身打哆嗦,蓝色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她的白色平纹细布做的室内便袍,飘动着,在前面张开。她两腿交叉,尽管有衣裳,仍然显现出大腿的轮廓。在她周围充满着醉人的香味。她的白手套、腰带、手帕、头巾都扔在扶手椅里。这一切散发着那么特别、那么清淡的幽香,以致贾里奥把大鼻孔张开,呼吸那耐人寻味的馨香。
啊!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边,芬芳的空气令人陶醉!
“你要我做什么?”她害怕地问道,她马上认出贾里奥。
接着是长时间沉默;他没有回答,贪婪地盯着阿黛尔,然后越来越靠近她,用双手抱着她的腰,在她的颈子上狂热地一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蛇咬了一样;他看到阿黛尔的肌肉红了,在抽动。
“啊!我就要喊‘救命’,”她害怕地大声说道,“救命呀!救命呀!啊!妖魔!”她又喊道,同时注视他。
贾里奥没有回答;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话,愤怒地打自己的脑袋。怎么!不能够对她讲一句话!不能够诉说他的苦楚与痛苦,对她只是流出动物的眼泪,与发出妖魔的叹息!然后像一个爬行动物那样被拒绝!被自己所爱的人憎恨,在她面前感到什么话也说不出!被别人诅咒而不能诅咒别人!
“放开我,发发慈悲!放开我!你没看见你使我害怕与讨厌吗?我就要喊保罗来,他会杀死你的。”
贾里奥把拿在手里的一把钥匙给她看,他站住不动,挂钟敲响了八点钟,鸟儿在鸟笼里啁啾;听见一辆运货马车经过的隆隆声,不久马车走远了。
“那么,你就要走了?放开我,以老天爷的名义!”
她想起身,但是贾里奥拉住她的便袍角不放,便袍角被他的指甲扯破了。
“我需要出去,我应该出去……我应该去看我的儿子,你让我去看我的儿子!”
一种不祥的想法,使她四肢发抖,她脸色变得惨白,又说道:
“是的,我的儿子!我应该去看他……马上去,现在就去!”
她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妖魔在她面前做怪相;妖魔开始笑了,笑得时间那么长,那么大声,那么突然,以致阿黛尔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他的脚下。
贾里奥也跪了下来,然后抓住她,强拉她坐在他的膝盖上,用双手撕烂她的衣服;当他看见她像树叶一样发抖,没有衬衣,双臂交叉在裸露的乳房上,哭哭啼啼,两颊通红,嘴唇惨白;他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压力的重压;然后,他抓起花儿,撒在地上,扯下粉红色的丝质窗帘,他脱下自己的衣服。
阿黛尔看见他一丝不挂,害怕得浑身战栗,把头转过去;贾里奥走过来,长时间地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她于是感到自己热乎乎而又光滑如缎的皮肤接触着妖魔冰凉多毛的肉体;她跳到长沙发上,把垫子扔掉,在沙发背上摇摆了好一阵子,他柔软的脊柱机械而又有规则地运动;他不时从喉头发出一声喊叫,并且偷偷地微笑。
他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一个女人在他面前,他的脚边都是花,粉红色的光照着他,有鸟笼的鸣叫作为音乐,淡淡的阳光照着他!
他不久停止了练习,冲向阿黛尔,把爪子插进她的肉里,把她拉向自己,脱掉她的衬衫。
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在贾里奥的怀抱里,她害怕得喊了一声,向上帝祈祷;她很想喊“救命”,但是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贾里奥看见她赤裸着全身,浓密的头发披肩,惊愕得停下来一动不动,好像第一个男人见到一个女人;他尊重她只是在一段时间里,他扯下她的金黄头发,放到嘴里咬烂;接着,他在地上打滚,压在那些花上面,在坐垫子之间,在阿黛尔的衣服上滚来滚去,因为爱情而高兴、发狂与陶醉。
阿黛尔不停地流泪,她晶莹洁白的胸脯上有一道血痕。
贾里奥凶恶的野性不再有界限了;他一下子扑到阿黛尔的身上,分开她的双手,使她平躺在地上,把她滚来滚去,弄乱她的头发。他常常发出冷酷的叫声,伸直双臂,呆呆的,一动不动,他后来有了快感而咕哝着,好像一个纵欲的男人……
忽然,他觉得阿黛尔在他的身体下面抽搐,她的肌肉僵硬如铁,她喊了一声,发出哀怨的叹息,却被接吻堵住了。后来,他感到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她闭上了双眼,身子滚了滚,嘴巴张开了。
他觉得她不动和冰凉已经好久了,他站起来,把她翻过来拨过去,吻她的手、脚、嘴巴,跑着冲向墙壁。他好几次重新起跑;然而有一次,他的头向前朝大理石壁炉猛冲过去——摔下来,一动不动,鲜血淋漓,落到阿黛尔的尸体上。
十一
当人们找到阿黛尔时,她的身上有又宽又深的被爪子抓破的伤痕;而贾里奥呢,头盖骨可怕地碎裂了。人们相信,少妇为了捍卫自己的贞操,用刀砍死了他。
这一切都在各家报纸上发表了,你想想,如果要唏嘘感叹一番,恐怕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去写那些“啊”和“噢”!
第二天,人们埋葬了死者,送殡的队伍十分壮观。母亲和小男孩分别装在两副棺材里,女人们的帽子上插着黑色羽毛,人们手里拿着大蜡烛,教士们唱着挽歌,人们拥挤着向前走,穿着黑色丧服的男人们戴着白色手套。
十二
“这真可怕!”几天以后,一位食品杂货商全家众口一词地说道,他们围坐在一只巨大的羊后腿旁边,香味扑鼻,令人垂涎。
“可怜的孩子!”食品杂货商的妻子感叹道,“去杀一个孩子!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那个人?”
“怎么!”食品杂货商义愤填膺地说道,他道德高尚,在国民自卫军中表现很好,荣获荣誉十字章,是《立宪报》的订户,“怎么!去杀死那个可怜的小媳妇!真可耻!”
“我认为,这也是情欲所造成的。”一个面颊丰满的胖男孩,家里的儿子说道,他十七岁,刚读完四年级。因为他父亲赞成让年轻人受教育。
“啊!该是人们的收入太少的缘故吧。”食品杂货店小伙计说道,他第三次要青豆。
商店的门铃响了,小伙计去卖值两个苏的蜡烛。
十三
你用尽一切办法想知道结局,不是吗?你觉得我迟迟没有把结局告诉读者;好吧,现在就告诉你们吧!
阿黛尔下葬两年后,她的美貌完全丧失,因为人们把她移葬拉雪兹神父公墓,她发出恶臭,以致一个墓葬工感到很不舒服。
贾里奥呢?
啊!他变得漂亮,上了漆,有光泽,受到精心照料,具有宏伟的气派,因为你知道动物学陈列室把他要了去,制成一副极好的标本。
而保罗呢?
哎呀,我把他给忘记了!他再次结婚;我刚才还看见他在布洛涅森林,今晚你在意大利人剧场会遇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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