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锡逊
回望七十余年云烟,我依旧清晰地看到那1949年的宁波市镇海县城。
镇海安远炮台。
我住在镇海城关镇孔庙后面的向家大院。我家住在东厢房。
那天,9岁的我刚起床,拔开自家厅堂长长的木门闩,拉开糊着白色绵纸的格子木棂门,抬头就见对面西边人家的窗棂玻璃上已经洒上了一片淡金色的晨曦。狭长的东院里,在水缸上方的瓦檐上,听见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声。初夏的拂晓尚有些寒意未曾褪去,一些绿色盆栽植物肥厚的叶子洋溢着生气。阳光正在从瓦葱那儿一点点地移下来,移下来,玻璃和白墙的反射使院子显得亮堂堂。
这时听见院子南边的小门“昂昂”地响起,我们东厢房的人都是走这道院子后门的,外边是行人过往的一条石板路。门开处走进一个中年男人来,瘦瘦的长脸,高高的身材,穿着一身旧长袍,原来正是我的三叔,今天他这么早就出去了?三叔向来严肃,这时却笑了笑背转身向后面的人说着什么。后面是一个身材魁伟的军人,腰系皮带,斜背着武装带,枪套里沉甸甸地插一支驳壳枪。
三叔陪着军人先进了我家的房间,军人也不肯喝茶,两人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想不到喀嚓一声,军人的一条腿踩裂了破地板,晃了晃,三叔不安地去搀扶,那军人却笑了笑挥挥手。三叔说,你们是哪个部队啊?军人笑笑说,我们是陈毅部队的。现在我还记得,那军人的胸前有个胸标,白地红框,印着些黑字,上面写着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奇怪的是,左袖还套着一个红袖标。从我家出去,三叔又一户一户地帮着敲门,那军人口里还解释着,“老乡,老乡,我们是解放军,就是八路军!”走远了,从前院大门出去了。三叔也就当了居民小组长。
屋里三婶正和堂姐聊天,三婶说,半夜里听到西门外枪声响过,到早晨就没听见了,想不到共产党这么快就进来了,这一定是山东兵,身材高高大大的,口气里很有些兴奋。我说,姆妈,我怎么没听见?婶婶说,你睡得这样死,就是打炮你也听不见!我就这样第一次听到了共产党这个名称,并且认定,共产党都一定是这样高高大大的,比起前几天驻扎在附近祠堂里的国民党军队威风多了。三婶叫我去鼓楼前买些红乳腐来,我端着碗穿过鼓楼,到一家叫作陈万丰的小店买了红乳腐。只见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从鼓楼经过大生堂药店,一直到中山公园后门,都是穿着黄军装的人。他们大约凌晨就睡在街道两边,背包就是枕头吧。现在已经起来,一个个背起背包,掸着裤腿上的征尘。一些店门也陆续开了。有四五个骑兵,骑着枣红马,穿过鼓楼城门,一直到大校场上才勒住马头,马儿嘶鸣着,太阳已经照在房顶上。
镇海:绚丽霞光美如画。
我今日在耄耋之年,仍旧看到了历史的瞬间定格在文字里:1949年5月26日6时,中国人民解放军22军66师198团解放镇海县城。那天是农历四月廿九日。春末夏初。
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不要缴学费书费了,说是共产党给我缴了,给我减免费。
有部队住进了向家大院的前院。连部也在前院客堂的边屋里。每逢开会,我就好奇地到前院去看,战士们盘腿坐了一地,连长和指导员站着,文化教员竖起了一块小黑板,上面抄着歌词。文化教员挥手打拍子,大家合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好处说不完……”歌声明亮而欢快,老百姓的心情也被唱欢了。
他们吃的是大锅饭,小孩们很新奇,都围着看,看他们从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面掏出青菜肉汤来。有一次,我正在旁观,堂姐叫我:“锡逊,快回家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只是看到大人们嗔怪的颜色。谁知有一位解放军叔叔端了一碗肉丝汤面跟了来,婶婶叫我谢谢,我说谢谢,三婶就用自家的碗倒了这碗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的肉丝汤面。父亲老病,母亲去世,三叔失业,家里只能吃到米饭咸菜之类,菜汤饭在我眼中已是美味,过年才能吃到肉。幼年的这碗面随带着年龄之增长,其味愈浓。
镇海招宝山鳌柱塔。
镇海城北面是大海,南面是甬江,只有东西是陆地。而且要到东北的招宝山脚下去,必须通过东门。
有次星期天,到东门口去玩。刚走过城墙的缺口,忽听见有人厉声喊道:“拿路条来!”吓了一跳,一看却是堂姐,她哈哈大笑。原来,她一边在纳布鞋,一边在查路条,让我吃了一惊。现在想来,那时,国民党军队还在舟山,海上偶尔还有大炮声。城中确有暗探,镇海的白均房被敌机准确地炸中,大墙倒塌,压死了不少工作同志,没有情报能如此命中吗。查路条至少也是对敌人的一种心理警告。
我们为了躲飞机警报,也曾由三叔带着躲到西门外去,大概是张鉴碶以西或者后施的亲戚家空房里,有时一天一躲,晚上回家;有时一躲就是一星期。堂姐现在是高龄老人了,当年之事不知还记得否。
来了共产党,一直到1949年10月1日,各个节日都热闹起来了。
每逢节日,群众游行欢庆是少不了的。
旧社会的行会,前面是大纛,接着是旗锣、九连灯、台阁、丝竹等等。新社会的游行,前面是五星红旗,红旗后面有人抬着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的大幅画像,毛主席戴着八角帽,眼光深思地望着远处;朱总司令则憨厚地笑着。接着是一长列几路纵队:洋鼓队。通常是穿着白色服装的人们,几只大钹哗哗响,两至四只大鼓,几十只小鼓,“咚-咚-咚-特拉,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特拉-咚”地敲着。接着是腰鼓队,“咚巴咚巴咚咚巴咚巴-咚咚咚-锵锵锵-!”后面还有扭秧歌,虽然是发源于陕北,镇海人却扭得十分地道,左摆右摆红绸飘,只不过在豪爽中增添了一点江南的妩媚。再后面是集体的歌唱队。再是各单位群众。
如果是晚上则还会遇到提灯会,有各种各样的灯,大都是动物造型,还有飞机造型灯等,那时共产党的飞机不多,制作飞机灯的老百姓就越发自豪,他们的愿望就在飞机灯明晃晃的蜡烛里已经提前起飞。这时候,往往中山公园里的舞台也已灯火通明了。
游行结束,演出开始。部队文工团的表演水平就是高,京剧上演了,南方人少得见,记得有花木兰的节目,最引人入胜的是身穿白色战袍、肩背四面三角靠旗、手拿银枪的“长靠”演员,和众多演“长靠”的演员身披盔甲大战一场,长兵器乒乒乓乓地交击在空中,比短兵器好看多了。有一次京剧中竟然有演员穿火门的表演,似与情节不合,但每逢一个演员穿过火门,落地一个筋斗翻滚,总是全场鼓掌欢呼。这时候,往往老人小孩都不愿回家,说是万人空巷也不为过。
最后是“放盒子”,“盒子”就是焰火,只不过不是从地上往空中放,而是装在一个大瓦楞纸盒子里,拉到旗杆上去放。一只“盒子”刷刷刷地拉上去了,把黑压压的一地观众的心也提了起来。满场肃静。开始放了!只见旗杆顶上噼噼啪啪地响,一丛丛闪亮的花朵在空中流光溢彩,满空的花瓣播撒在夜空中,最后,忽然在光亮中空中吊下一条大标语来:“中国共产党万岁!”全场都欢呼鼓掌。
也有碰到露天电影,那时是黑白电影,也是人墙密堵。一辆北方的胶轮大车,双马拉着,从银幕的右上角驶向银幕的左下角,我坐在解放军的绑腿圈上,竟看得呆若木鸡。解放前,区区小城,哪来的电影呵!碰到星期六的晚上,镇海中学西部的大操场上,汽油灯吼吼地响,照得操场如同白昼,满场是跳集体舞的人群。人们一边唱着“嗦嗦嗦嗦米嗦,嗦多啦嗦嗦,啦嗦啦啦米来,米来多多来……”一面两人一对,相对旋转着,一会儿左手上扬,一会儿右手上扬,满场是欢乐的漩涡。镇海鼓楼上面,有男女艺人在那儿说书,一排排的长椅子上,听书的人着了迷。
镇海澥浦镇郑氏十七房。
七十余年一晃就过去了,我的手头还存有凝固着时光的几样物品: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解放军战士,站在照相馆军舰和坦克车的布景前照的,那时我军正缺少那样的先进武器,想必他是很想这些的,背面写着“产有进”,是送给我的。至今我也不晓得他为什么将珍贵的照片送给我——一个陌生的小孩。不知中国有没有姓“产”的人,只是感到,解放军真是历来很爱孩子。一枚纪念章,中心是毛泽东和朱德的侧身头像,两边围着十六面红旗,下方写着“华东军政大学纪念章”,背后刻着“政教班 李更新”。还有一枚紫铜的淮海战役纪念章,图案是两枝上刺刀的枪相交,正上方是一个五角星发出光芒,背后没有姓名。后面两位又是谁?我一点也没印象了。我搬来搬去,搬了多次家,总将这几样宝藏随身带着。我在这些物品上看到了七十年前的晨曦。他们为了解放我们而战斗,为了解放我而战斗。他们肯定希望他们邂逅的这一个孩子、每一个孩子,将来为他们、为祖国争气。今天他们不知天涯何处,而七十余年后我还在记忆。在我的意识中,共产党和解放军这两个词是重叠的,不可分的。我多次的写到解放军,我确实感恩。很简单,我也是一个穷孩子出身。我的记忆里永远有他们。历史就是连绵不绝的记忆,只要记忆在,历史就在。
1949年的一个小城的晨曦,永远照耀在我心中,从那天起,是那样明亮地照亮了作为半个孤儿的我。反省平生,我可以告慰解放军叔叔,我对自己的职业基本是尽职的,我没有辜负你们当年叫我一声小朋友,把我当朋友,那是多么的荣耀!
向家大院早已拆迁了,而镇海城关镇的鼓楼还在。楼阁高耸,鸱吻飞天,鼓楼的石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市廛繁华,硝烟散去,思绪却顺着藤蔓爬向碧空,今天的太阳曾经照耀过那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有些战士却未能看到今天的太阳。东升的阳光照耀着位于镇海中学校园内的大成殿瓦顶,大成殿后原是解放初解放军驻军比较集中的几处民居和祠堂、庙宇,七十年后,小城又被阳光刻上了新的记忆:改革开放。(本文图片由CFP提供)
作者简介:金锡逊,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宁波市作家协会会员、杭州市上城区作协会员、杭州上城区钱江文学社社员。著有散文集《是谁给了我阳光》《似水流年》《从近海 到远洋》及长篇报告文学两篇。散文集《似水流年》获宁波市作协2019-2000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诗歌《运河船歌》获2018年北京市社科联“我身边的运河故事”全国征文优秀奖及原江干区三等奖。征文获宁波日报社优秀作品奖多次。散文和诗歌曾获湖北作协、邢台作协、浙江省文化干部征文等多种奖项。其他散文、随笔散见于报刊及杂志如:《文学港》《散文百家》《散文天地》《星火》《江汉》《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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