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道光十九年(1839年),湖广荆州府监利县某村发生一件命案,死者是个寡妇。出现了人命,当地的保长急忙到县衙去呈报。按照清代的制度,坊长、牌头、里长、甲长、保正、乡长、练总等地方在官亦在民之人,属于基层组织头目,承担着该所在地方的治安责任,如果发现人命,必须呈报到官,隐匿不报者,则依律杖八十,如果案情重大,这些人不呈报,还有可能被判为绞刑。正因为如此,地方出现人命案件,地方基层组织的头目都会在第一时间告到官府,如果迟延两天,则至少要被笞四十。
此时的知县名叫赵德辙,字静山,山西解州人(今运城)。道光十五年(1835年)进士,先后在光化、汉川为知县,如今调任监利县,时年刚刚27岁。赵知县接到保长呈报,当即传集衙役、仵作前往现场勘验。
赵知县来到现场,见院落大门打开,显然是从内开门的,当时的百姓们不知道保护现场,听说有人命案件,纷纷前来观看,因此足迹凌乱,院内已经无法查看踪迹了。到了屋里,但见寡妇也就30来岁,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各种迹象表明,寡妇生前遭受过强暴。仵作检验尸身,发现一把尖刀还插在心窝,杀人者显然是有备而来,刀柄上并没有留有指纹。寡妇没有挣扎的样子,其右手握着一条发辫,是被齐根割下的,所用之刀,应该就是插在寡妇心窝之刀。
赵知县一面填写尸格,一面想:“如果是罪犯强奸,寡妇不从,拼命揪住罪犯的发辫,罪犯难以挣脱,自己割发辫以后,将寡妇刺死,这也太不符合情理。要是割断发辫,完全可以脱身,何必再杀人呢?要是先将寡妇杀死,然后再割断发辫脱身,其发辫上应该有血迹才是。这个罪犯也太不小心了,杀了人,却将发辫留下,岂不是留下证据?”以现场查获的证据来看,凶刀及发辫是破案的主要线索。赵知县将凶刀拿在手中端详,发现乃是一把鸳鸯刀,此刀应该是一对,从刀柄上所刻花纹来看,这把乃是雄刀,应该还有一把雌刀。再看发辫,漆黑锃亮,显然是健康青年人的。看来要想破获此案,必须先从查找凶刀及发辫的所有者入手,所以赵知县当即派出捕役去查找。
那时候的男人都留有发辫,一旦得病落发,没有了发辫,就难以出门了,因此有些店铺经营假发,有各种各样的发辫供人选择,戴上假辫子,也就不怕别人嘲笑了。毕竟使用假发者少,其生意也不兴隆。捕役们深知此中门道,所以在接到赵知县的命令以后,并没有放开大网去寻找没有发辫之人,而是先到经营假发的店铺去打探,都有谁买了假发辫。这一招果真灵验,店老板在捕役的威吓之下,就把今天刚刚购买发辫的王定邦招认出来。有名有姓,查找也方便,捕役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王定邦擒获,押解到县衙,听凭赵知县发落。
赵知县当即开堂审问,但见王定邦也就十八九岁,眉清目秀,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人,如今跪在地上,满面羞愧,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赵知县令人将其假发辫扯下,将现场发现的发辫与其发比对,果然就是王定邦的。于是赵知县让其交代杀人经过。王定邦指指自己的口,然后摇手,意思是自己不能够讲话,是个哑巴。为此,赵知县提讯王定邦的左邻右舍,都证实其本来不是哑巴,昨天还能够讲话,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不能够说话了。经过调查,赵知县还发现新的线索,也就是王定邦时常出没寡妇家,与寡妇关系甚好。本来就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来往于寡妇家门,也就别怪人们有非议了。众人的证词都讲王定邦平日里不务正业,结交恶少,只知道舞枪弄棒,拈花惹草,父母也难管教。古代官府对于这样的人非常痛恨,将他们比作“喇虎”,称他们是“贪恶之人”,一旦发现,就将他们枷号在城门,意在以儆效尤。如今左邻右舍对王定邦均有非议,这使赵知县坚信就是其强奸杀人。于是再派人到其家搜查,又查到鸳鸯刀的雌刀,与凶刀比对,乃是一双,这就更加证据确凿了。赵知县喝令大刑伺候,用刑之后,让其在笔录上签字画押,然后根据其罪行拟罪,呈报上司。湖北按察使委派荆州知府过堂,王定邦因为不能够说话,也无法置辩,而凶刀与发辫又是铁证,可以确定他就是凶犯,申报刑部,批复下来,于秋后将他问斩了。赵知县是进士才俊,如今又年轻,所以深得上司青睐,不久便调往武昌充任湖北乡试同考官,此后历任同知、知府、道台按察使,官升江苏巡抚,还曾经署理过两江总督,得以善终。进士才俊,官运亨通,对其所办理案件却不敢恭维。此案固然有凶刀及发辫为铁证,但杀人者将刀及发辫留下,终究不符合常理,更何况案发以后,王定邦忽然变哑,也值得怀疑。虽然王定邦口碑不好,左邻右舍都厌恶其为人,但也不能够肯定其就是强奸杀人的凶犯。在王定邦不能够说话的情况下,以大刑逼迫其在认状上签字画押,本身就具有主观性,更不能细心调查,将案件前因后果弄得水落石出,出现冤案当然是在所难免的。
那么,王定邦究竟是否为强奸杀人的凶犯呢?不是他强奸杀人,为什么发辫会落在寡妇手中呢?此案还要从头讲起。
却说邻村有个楚姓的青年,娶了美而艳的妻子。姓氏名谁,传闻此事者,因避嫌疑而略去具体村庄及姓名。美是上天恩赐,艳是后天培养。春秋时宋国的太宰华督在路上遇见孔父嘉之妻惊叹一句“美而艳”,就寻找机缘将孔父嘉杀死而夺其妻,宋殇公大怒,要为孔父嘉报仇,结果被华督先发制人,将宋殇公杀死,另立公子冯为公,即宋庄公。为了一个女人而互相仇杀,这可能是古代“红颜祸水”的典故吧!美而艳不是女人之罪,却可以成为男人追逐的理由,至于采取什么手段,那可就罄竹难书了。
楚妻美而艳,王定邦岂能够不知,其艳羡之心,使他时常前来偷窥,也深深地被楚妻的美艳而吸引了。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王定邦惦记上楚妻,就开始实施自己的计谋了。
王定邦仔细观察发现,楚妻时常到一个寡妇的家中去请教刺绣之事,就打起寡妇的主意。他先想方设法接近寡妇,然后时常出入寡妇之家。王定邦是个翩翩少年,寡妇是徐娘半老,不久两个人便勾搭成奸了。两人奸好,便也无话不谈,王定邦把自己想谋占楚妻的事情讲出。寡妇说:“人家刚刚新婚燕尔,夫妻也很和睦。更何况是良家妇女,不可以用强逼迫,也不能够以利相诱。如今楚妻的丈夫结婚以后,出外去当教书先生,曾经嘱咐我照应,所以她时常来我这里请教一些刺绣的事情。即便是如此,这种话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呀!我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你这少年也太贪心,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有我还不能够满足你吗?此时王定邦与寡妇已经无话不谈,便说:“你固然是样样可人,知道疼人,但我见了楚妻,就如同见天仙一样,已经得了相思病,你若不能够帮助我,让我与楚妻相好一次,要是病起来,我这小命就没了,到时候你想疼我,还疼不上呢!”耐不住王定邦死缠烂打,寡妇与其商议。既然来硬的不行,来软的也不妥,不如就来毒的。
王定邦结交三教九流,认识许多不务正业的人,所以能够买到闷香。那是一种麻醉药香,燃烧起来使人闻到以后产生昏迷,明清时期的窃贼经常使用。据说这是以死人枯骨为主要材料,掺和一些能够致人麻醉的药制成,只有匪人才能够拥有,一般药店是没有的。王定邦能够弄到闷香,亦可见他为什么不讨左邻右舍喜欢了。王定邦得到闷香以后,便对寡妇说:“等楚妻再到你家来,速速告诉我,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将之弄到手。你放心,偷情是不能够长久在一起的,到头来我还不是与你长久在一起!”寡妇此时对王定邦已经是百依百顺,如何能够不答应呢?
两个人设下计谋,当楚妻再次来到寡妇家,她很快就通知了王定邦。寡妇将楚妻引到里间,关闭窗户,放下门帘,就说出去买些茶果来。楚妻拦阻再三,见寡妇决心坚定,也只好暂时就座,殊不知王定邦将闷香点燃,楚妻闻到之后,只觉得两腿发软,浑身无力,便伏在桌上。这时候王定邦进来,打开门帘及窗户,通过风以后再关上,然后将楚妻抱起,放在床上。楚妻此时手足麻木,口不能言,但心里明白,却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只好听任王定邦淫狎,眼泪却如断线的珍珠,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王定邦还以为楚妻不反抗就是喜欢自己,便甜言蜜语,答应送首饰衣服,却见楚妻面露仇恨,泪如泉涌。直到此时,王定邦知道难以长久奸好,只是草草讫事,便独自逃走了
。过了许久,楚妻才醒了过来,等到手足能够活动,下得床来,穿上衣服,寻找寡妇,哪里有寡妇的踪影?便一气之下,将屋里所有的东西,能够摔的全部摔碎,能够撕的全部撕毁,不能够摔撕的则全部打落在地上,然后恨恨而去。受此打击之后,楚妻又羞又恨,便郁郁成疾了。
楚妻的父亲以挑拨词讼为业,是有名的讼师,得知女儿病了,便前往看望。父女之情难以表述,望着父亲那心疼的神态,楚妻觉得父亲就是座山,让她值得信任,便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只见父亲的脸色一沉,一种女儿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显现出来,让她不寒而栗,也就后悔将自己的不幸讲出。只见父亲说:“你不应该轻易地到生人家去,如今他们能够以阴谋害你,也不能够让他们得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们能够使用阴谋,为父我也有诡计!”在女儿耳边耳语片刻之后,又说:“照我的计谋行事,到时候我让你两个哥哥来帮助你。”说罢告别而去。
女儿听了父亲的耳语,其抑郁之心顿时开朗,病也就好了。过了几天,楚妻梳妆打扮起来,本来就美而艳,如今再一打扮,更让人楚楚生怜。装扮之后,楚妻让自家的老妈子去请寡妇,说是要赔礼道歉。寡妇本来就怕惹上官司,见楚妻派人来请,也不敢不来。寡妇原想会被楚妻一顿臭骂,却没有想到楚妻说:“姐姐,你也太不懂事了,既然你要我和那个小伙子相好,可以直接跟我讲,犯不上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所以我很生气,把你家给砸了。现在已经是木已成舟,纵然是以洞庭湖之水洗身,也难得清白。事已至此,也不讲什么廉耻了。我丈夫在外教书,不逢年过节,是不能够回来的。我新婚少妇,孤宿独眠,也不是个事。那个臭小子年轻潇洒,很符合我心,也曾经答应送我衣服首饰,为什么食言,到如今还不来看我呢?”
寡妇以为楚妻说的是实话,心想:“哪有年轻的女人不爱美少年呢?看来王定邦那厮还真有手段,仅一次就把这个美艳少妇的心给俘虏了。”但又想到王定邦爱上这个少妇以后,会抛弃她,心中也是酸楚的,便强作欢颜地说:“王定邦那就是喜欢娘子看娘子高高在上,实在难以高攀,才会出此下策,还望娘子见谅。王定邦家境很好,饶有钱财,既然答应送你衣服首饰,绝对不会赖账的,待姐姐我为你追讨。”
楚妻说:“要是那样,我怪不好意思的,不如让他亲自送上门来。择日不如撞日,我把老妈子先打发走,今晚我到你家与他约会。”于是与寡妇定下了暗号,送其出门。
寡妇兴冲冲地告诉了王定邦,说些自己如何说服楚妻,如何能够成就你们的好事,应该重谢才是之类的话。王定邦只顾高兴,还在乎什么钱财,买了一些衣服首饰,还特意多送了寡妇几件,然后就在寡妇家敬候佳音。约莫三更,寡妇听到房外有人叩门,一长两短,正是约定好的暗号,就出来开门,果然见楚妻一人前来,还刻意地梳妆打扮。寡妇开门将她迎进之后,送入王定邦的房间,就回自己的房间歇息去了。见楚妻进门,王定邦迫不及待地上前拥抱,想不到楚妻说:“我既然来了,就不要这样急,怎么也要喝上几杯酒助助兴吧!”桌上的酒菜是现成的,楚妻倒上一杯酒递了过来。王定邦本来就对楚妻前后态度判若两人有所怀疑,哪里肯喝楚妻送过来的酒呢?楚妻见状,微微一笑,将酒送到自己的口中,然后撒娇地坐到王定邦的怀里,嘴对嘴地送入王定邦口中。就这样王定邦连喝四杯,只觉得口干舌燥,手脚无力,却见两个壮士手握钢刀冲进门来。王定邦本能地想喊叫,却发不出声来,只好往门外冲,又被绳索绊倒在地。两个壮士将王定邦手足捆上,从其身上携带的鸳鸯刀鞘中抽出一把刀,割去其发辫,还要将之杀死。楚妻求情,亲解其缚,让他赶快逃命。王定邦能够得到性命,内心也感谢楚妻,他并不知道是楚妻口中放入哑药,用酒含化,嘴对嘴地送入他口中,才使他反抗无力,喊叫无声。楚妻这种做法,即便是再聪明的人,也是绝对不会想到的。
且不说王定邦落荒而逃,单说寡妇送楚妻进入王定邦的房间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到两个人的调笑声,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如今自己的相好另有新欢,自己将来如何处之呢?越想越懊恼,如何睡得着觉?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敲门声,以为是王定邦来了,心想这个后生还没有忘旧,便起身开门说:“不搂着新妇睡,来我这里干什么?想必是新人不懂事,你还留恋着我。”等开得门来,却见两个壮士冲进来,捂住她的嘴,将其按倒在床,一人施暴,一人将一条发辫缠绕在她手上。寡妇要喊也喊不出,将手中的发辫死死抓住,却没有想到一把尖刀直刺前胸,顿时魂销魄散,一命呜呼了。
这就是楚妻父亲安排的诡计,知道让王定邦直接喝下哑药是不可能的,就冒险让女儿事先放在口中,用酒含化再嘴对嘴地喂,任凭男人有多少疑心狡诈,也不会想到这是毒酒。两个壮士施暴而不留痕迹,为的是伪造强奸杀人现场,如果等寡妇死后再将发辫缠绕手上,明眼的仵作马上就能够看出是死后放的。要是生前放在手中,进行施暴时,寡妇在紧张的情况下,必然会紧握不放,此时杀死,仵作则没有理由讲不是生前握在手中,亦可见楚妻父亲深明法律及尸体检验之事,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留刀乃是画蛇添足。因为发辫是该刀割下的,很容易比对出来,如果是先杀人、后割辫,发辫上应该有血迹;若是先割辫、后杀人,是挣脱了身子,其刀伤则会自上而下,必然有倾斜的痕迹,留下刀也难以说通了。惜乎!赵知县虽然发现这些可疑之处,但却不愿意静下心来去思考,毕竟他的心思没有放在办案上。这正是:
奸情狡诈计谋深,未遇虚心办案人
第二天,邻里们见寡妇家门大开,走进去看望,见其被杀在末,急忙喊来保长报官,最终被赵知县认定寡妇是因强奸不从被人登时杀死,按例还要申报礼部予以旌表。因为寡妇没有什么亲戚,也无人出头申请,旌表之事才没有进行,但从此以后,却使湖北出现一种怪俗:那就是抓获奸夫以后,都是先将发辫割下,然后执发辫告官,或者以发辫为凭要挟奸夫。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当事人作为讼师秘本将之写出来,如今哪里会知道那时候的讼师狡诈的计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