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折花的故事(如果永生的代价是放弃繁殖)(1)

本周的主题是「生育」。

长生不老和自然生育,二者之间选择一个的话,你会选什么?今天的小说,探讨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醒来折花的故事(如果永生的代价是放弃繁殖)(2)

| 杨健 | 副主任医师,医学硕士,有粗浅的心理学背景。蜗居重庆,喜游山玩水,好穷思竭虑,尤善在作品中向读者散播焦虑。作品寥寥,风格任性。短篇《宿主》近期将在《科幻世界》发表,欢迎围观。

繁殖力限制法则

全文22400字,预计阅读时间45分钟。

一、爱与永生

“老姑婆”死了,死于肿瘤,享年401岁,她是第一个突破400岁大关的人类,这标志着人类离战胜死神又进了一步,人们欢心鼓舞,将她奉为新一任的处女神。我很奇怪,为什么总是女性率先突破寿命极限?我又自嘲,对于那四百岁的人,性别又有什么意义?

车载电视播报这则“喜讯”时,大巴车载着我们生科院一行人正朝着西双版纳进发。我们朝发夕至,从计划生育区到昆明只消1个钟头的飞行,交换通行证后,从昆明进入自然生殖特区却要颠簸6个小时,因为特区里供人代步的就只有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了。

司机一路高歌猛进,将一车“睡客”的美梦毫不在乎地抡着。我十分羡慕车里那些能够酣然入睡的老师和同事们,包括枕在我肩头的这位“洪奶奶”,她的年轻漂亮的嘴角上挂着爽快的口水,而我正在呕吐。

“第一次坐巴士?”洪奶奶明媚地醒来,并关切了小女子一杯热水和一片晕车药。对于今天出发前才认识的同性,她这个举动可谓十分贴心。一定是我“逆向排空消化道”的不雅惊扰了她的安睡,我略带歉意,意思了一口热水,婉拒了晕车药。

在呕吐的间隙里,我偷得半晌浅睡,入睡前我惊鸿一瞥,洪奶奶居然在动荡的车里看起书来,那《现代肿瘤学进展》的书皮下是清代古人梁绍壬所著的《两般秋雨盦随笔》,她挂羊头卖狗肉,看的是卷四《金兰会》。这让我的浅梦不甚踏实,它游走到姑婆屋,拜见了“老姑婆”,她惬意地笑了,说自古蚕女不嫁。

随着人类寿命永无止境地延长,必然出现的人口问题催生了严厉的人口政策,有限的生育权已经不能满足每个个体的需要了,自然生殖的方式便被明令禁止,我们都来自计划生育的人造子宫。婚姻、家庭这些古老的概念早已消失,人类再无辈份,只有先生和后生之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就像邻座的这位“洪奶奶”,她已是耄耋,看上去却比我大不了几岁。在时间的屠刀下,她和所有人一样,松快地贿赂了刽子手。

我今年25,我说的是实际年龄,我的长生之旅才开始3年。成年后的我,每年都要接受“以延缓衰老为目的的细胞/分子生物学修复”,通过干细胞和基因修复等综合手段实现延年益寿,俗称“长生保健”。长生的代价是不能结婚生子,尽管我们仍然保留了原始的生殖本能和生理功能。事实上,没有任何法令禁止恋爱(毕竟恋爱关系也很难界定),我们的政府是开明的,为人们保留了选择的权利。如果选择孕育自己的后代,情侣将放弃作为长生人的权利,并放逐到自然生殖特区世世代代隔离起来。自然生殖特区因此又被称为“隔离区”,在长生的诱惑面前,这样的隔离区已经越来越少,多集中在云南这样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我们此行的任务之一,便是统计隔离区里的人口并监测其基因状况。隔离区不允许开展基础生命科学研究,为的是防止长生技术的输入,但西双版纳那全亚洲最大的植物园里,却授权设有中科院的动植物研究所。

我们是带着科研任务,特批准入的,但我有自己的目的。

大巴车刚到攸乐地区就爆胎了,高歌猛进化为前轮一缕委屈的青烟,只能把一车人的屁股勉强颠簸出高速路口后啃在道旁。高高在上的学者们像难民一样被倒出车外,满腹怨怼地看着司机和救援工人的忙活,一时半会儿毫无进展。长生带来了知识积累的优越感,难免让人目高于顶。这扎堆儿的“老不死”们引来了一群眉眼难辨的小屁孩儿,后者循着焦臭前来,不停奔跑围观,这个了不起的偶发事件为他们短短的人生平添了无限的欢乐。

呕吐过去,我身心舒畅了许多,大脑活泛了过来,便可以做其它的思考,我回想起先生的《物演通论》课:

“生命力越强,繁殖力越差。千年银杏数量稀少,短命老鼠满大街都是,而且几周内就可以性成熟。大象可以活80年,试想一下如果他们获得老鼠的繁殖力会怎么样?这个世界将再无其他物种立足的空间,当然,大象也会因此灭绝。太监和尚多长寿,而多产母亲则一般短命。在微观层面也是这样,皮肤细胞寿命短,但受伤后容易修复,神经细胞伴你一生,但几乎没有修复能力。寿命和繁殖力是两个永恒相互制约的因素,这叫做繁殖力限制法则。

早在21世纪,人们就发现了这个法则,他们通过基因失突变的方法,让果蝇的繁殖力增强,却使得它们的寿命缩短。现在,这个法则已经越发影响人类的世界,随着人类寿命的延长,精子数量和质量则一直在下降……”

先生的演讲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俨然一副台下迷妹们心中的男神模样。

“你老板就会意气用事,夸夸其谈,”洪奶奶拿腔拿调又拿着报纸凑到我跟前,仿佛读取了我的心思:“看,生殖医学年会上,他又大放厥词了,说人类应该放弃对永生的追求,绝对的永生只能带来繁殖力的丧失,届时进化停止,人类将失去对环境改变的适应能力,自我毁灭。以人造子宫为代表的生殖方式的改变也不能动摇繁殖力限制法则。”

我小心应承说:“是的,先生总说长寿和多子不可兼得,同时具有超强生命力和繁殖力的只有一种东西——肿瘤。肿瘤现象是不道德的,它会毁掉它的宿主进而毁掉自己,人类不应该成为这个世界的肿瘤。”

当着我的面,洪奶奶居然百无禁忌地讨伐起我的老板:“你老板的退化论思想不仅危险,而且虚伪,他自己已经快活地活了140个年头,却出此妄言,暗示长生是人类的退化。系里风传,他本就是个风月之人,学术观点里掺杂了太多个人欲望,学术动机十分不纯,难免结论有失偏颇。”

“怎么,洪姐?年轻时被他潜规则过?”我心里打着小鼓,嘴上却悄声揶揄。

一个刚留院的研究生对助理研究员这样说话大约是有些尊卑不分,何况我们还不算熟识,但“洪奶奶”是单位有名的大大咧咧,不会跟我计较,适度的玩笑只会拉近和她的距离。这不,她只是声称自己现在也很“年轻”好不好?

果然,洪奶奶话匣一开就如脱缰野马。我老板海量的风流韵事,我闻所未闻,就这么从她嘴角里飞扬了出来,还附带他们针锋相对的学术观点。

“洪奶奶”的名气不仅仅在于她的八卦,还在于她以写日记的速度量产学术论文,正因如此,她才能这么年轻就晋升中级职称。要知道,在长生人的社会阶梯里,向上爬是很困难的,毕竟每个人都能靠岁月积累大量知识,即使不怎么努力也不会太差。

我甚至以为,以她的学术水平早该破格副研究员了。

见她说得起劲,我便也蓬勃地加入这“背后说我导师坏话”兴趣小组:“我老板果真是道貌岸然!他这种撒尿擤鼻涕——两头都要蘸(占)的行为,像不像他自己说的肿瘤?”

我不怀好意的附和只是出于扫听老板八卦的执着,洪奶奶却似乎觉得发展了统一战线,为了报之以李,她继续毫不客气地指出我老板对于肿瘤的错误理解。她说肿瘤并不能真正摆脱繁殖力限制法则。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里,肿瘤都是寿命长,增殖快的特例。但事实上,肿瘤虽然寿命长,但个体的肿瘤细胞却比正常细胞寿命短。正因为如此,它需要加快增殖以维系存活。所以,肿瘤细胞个体虽然细胞周期短,增殖周期长,但处于分裂期的细胞数量多,综合的结果仍是肿瘤细胞群体增殖快,繁殖力强。而最终,过快的增殖带来了恶性变异。

她给了我一个繁殖力公式:繁殖力=分裂期细胞数量/增殖周期,并声称这个公式不仅仅适用于肿瘤。

我相信她的观点,因为她的研究方向正是肿瘤病理。

她还说,长生带来思想僵化,正是在我老板那种古董观念的误导下,过去所有的围绕“促进肿瘤细胞凋亡”开展的治疗方式,无一例外都宣告失败了。为什么?因为南辕北辙。研究者们一直坚信肿瘤细胞具有的内在抗凋亡机制,其实是不存在的,我们要做的恰恰应该是减少肿瘤细胞凋亡,延长肿瘤细胞的寿命,从而减少其增殖。

这“肿瘤抗凋亡治疗”的想法惊为天人,这八十多年的见地也让我折服。怪不得人类虽已找到了长生的法门,却迟迟不能攻克肿瘤、免疫等难题,这也让我一直觉得讽刺。相反,随着寿命的延长,基因突变概率的增加,肿瘤已越来越常见,连“老姑婆”最后也是死于肿瘤。几乎不可避免地,它将和感染、免疫等疾病一起,困扰着向往永生的人类。

洪奶奶说她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将这个理论付诸人体试验,她要增强肿瘤细胞BCL-2的基因表达。这是一个长寿基因,它负责保持线粒体的通透性,抑制细胞的增殖,从而延长细胞寿命。

我为她非凡的科研计划击节赞叹,只是不解为什么非要到隔离区来进行试验?

她说试验有风险,受试者若发生意外,赔付标准是按预期剩余寿命计算的,长生人命精贵。

这种论调让我多少有些反感,但我知道这是事实,便顺口问她对寿定之人的看法。

“你说这些短命鬼啊?”隔离区工人们正在眼巴前儿下着苦力帮我们修车,她却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如果我们长生人的目的是星辰大海,他们的目的就只是新陈代谢。”

我觉得这个玩笑有些过分,可我竟然也笑了。这笑似乎让她误解我们已经熟络,眼神愈发地不恭,她神秘地问我说:“话说姐妹儿你不远万里来这儿,不是真的来做科研的吧?”

我心里一惊,疑心面前这个旷世奇才真能洞悉别人的想法。所幸她接下来的话证明我只是虚惊一场,她怂恿我说:“这车看样子是来不及修好了,多半得在车上过夜,我查了一下,不远处就是有名的攸乐古镇,我们去找点乐子!”

她说这话时眉飞色舞,让我瞬间读懂了她的阴谋,我说:“真正的风月之人原来是你啊?”

她不屑地说:“这里可是隔离区,地狱里就应该纵情放肆,要快乐还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吗?”

既然是地狱,我便不能与她共赴修罗,否则明晨,指不定我将以什么面目重返人间。我想告诉她擅自离队违反纪律,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原因,话出口时却变成了:“耽搁一天倒不着急,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只是不想在睡在车上。”

“会吐?”她取笑我,这让我有些局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好姐姐恰逢其时地打来视频。

是的,你没听错,不可思议,我有一个姐姐,在计划生育区这并不多见,我们不仅来自同一个人造子宫,还来自同一个体外受精卵,她只早我5秒出生。我们是同卵双生,这意味着我们拥有彼此完全相同的基因组,不仅外貌特征相同、个性能力相仿、兴趣爱好相似、就连喜欢的男人都是同一个类型……这一点让我尤为害怕,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作出和她一样的选择。三年前,她怀孕了,龙凤胎,她和姐夫双双选择放弃长生,一起去隔离区组建了家庭,就在西双版纳。

虚拟屏的那头是姐姐亲切的笑容。我告诉她我搁路上了,明天就到。她说,三年了,你再不来看我,我就老了。这话让我鼻子发酸。是的,她走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她,而她却永远不能来看我,因为她已是隔离区里的寿定人。

她离开了我不过三年,可岁月不动声色,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蛛丝马迹,在旁人,比如洪奶奶看来,我俩别无二致,但至亲之人仍能察觉那细微的区别。

洪奶奶狡黠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此行另有目的,你想顺道来探亲吧?别不承认,我也有一个妹妹。”

我回敬她惊讶的目光。她解释说,她妹妹年轻时怀了一个混蛋的孩子,那个混蛋不想放弃长生,她便赌气一个人到隔离区去生下孩子想抚养长大。

我叹道,相比之下我的姐姐犹算幸运,虽然失去了长生的权利,至少还有爱人的相守。我又问后来她妹妹怎么样了。

她说,还用说,后悔了呗,拿漫长的人生换一个短命的孩子,想想多不值当,何况孩子还早早地夭折,落得她一生孑立,孤苦伶仃。我活到这把岁数,什么赴汤蹈火没见过。去了隔离区的男女很多因为关系破裂而后悔,却回头无岸;我还见过单纯为了想生小孩去了隔离区谈恋爱,被骗的;更有甚者躲在计生区生下孩子,在地下室偷偷长大的孩子做不了长生保健,他们终会比父母率先老死,这样见不了天日的一生也是残忍。总之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我不禁唏嘘,接过她妹妹的照片,却很难把照片里垂垂老矣的妇人和眼前这位美人联系起来。我也很难想象,我的姐姐终有一天也会老成这个样子。我俩的人生已分道扬镳,只会随着韶光流逝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洪奶奶说她妹妹还活着,就在西双版纳,只是行将就木苟延残喘,在恐惧中等待大限,她也是顺道来探亲的。

自古深情不寿,要么爱,要么永生。莫不是贪心的人儿啊,你们又为何遗憾,爱竟然站在了永生的对立面。

于是我们结伴去古镇,路上这奇女子却频频作妖,兴致高雅地唱起了:“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我问她念的什么经这么难听?她说,曲高和寡她不怪我,这是清代李渔的昆曲《怜香伴》。

《怜香伴》我知道,又叫《美人香》,确是一本难念的经。

二、艳遇

它江水两岸,吊脚楼林立,都是酒吧客栈的营生,吧少们踞坐门前打牌,伙同画家不务正业,输赢着一个下午的好逸恶劳,乐极生悲的孩童不慎将羽毛球击入水中,哭声引出昼伏夜出的人们。攸乐古镇就是这么一个饱食人间烟火的地方。

我斜眼旁观那些飘荡在这古道旧巷里的无所事事,视线却偶遇团队里其他几个游勇,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天色将暗,我们相互扭过头去就装作没看见,把思绪通通扔进江里,那江面上灯火影影淖淖,浮游着我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不是来探亲的。只是到目前为止,事物的一切还保持着原状,非常之了不起。

“璇几?这么晚了还不回寝室?”应是我莽撞踢入湖心的石子地打破了湖面的原状,让他的语气有些愠怒。

“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也还在单位?”我巧舌如簧并无怯怯。

“这里待着热闹。”他望着涟漪里起伏的睡莲若有所思。

那天月色溶溶映一片湖水妖妖,那天细雨咽咽湿一塘倒影濯濯,那天也好似这它江之水,矫情但并不真实。

记忆里,我们每次约会都是在咖啡厅的包间、私人影院、小旅馆这些隐蔽、僻静但并不浪漫的地方。他是怕被人揭发,我是可笑地配合。所以那天记忆里湖边的偶遇,想必是我为自己杜撰的浪漫。

浪漫的攸乐地区是著名的四大茶山之一,这里不仅盛产茶叶,还盛产酒吧,空气中弥漫着茶香和酒精的混合,那是理智和冲动一同在荡漾。

“房间开好了,咱俩合住一屋,走吧。”洪奶奶爽朗的嗓门打断了我的回忆。

客栈门边写着“江边有房”,让我疑心这就是客栈的名称。我想起老板投资开过客栈,还问我帮忙起个鸿运招牌,要体现生意兴隆的那种。我不顾他满头黑线说了句,那就叫“客房已满”吧!后来他果然赔得血本无归,与名字无关,只因他开在了计生区。

我不由笑笑。

抬头望去,洪奶奶80年攒下的消费能力不容小觑!客栈二楼的金丝楠木柱子绑着红绸大花,木雕房檐和围栏是万字纹镂空荷花图案,房檐上挂着一排红灯笼,灯笼上书四个朱砂大字“莲花小筑”,凤泊鸾漂如先生的笔墨。这客栈耽美流韵的仿古设计风貌,一看便知房费不菲。

我有些犹豫,脚步却跟着洪奶奶信马由缰起来。我们俩上楼时,客栈老板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们。洪奶奶这花丛中的粉蝶儿很负责任地告诉我,所有的客栈老板都该拉去枪毙!她再次强调,这隔离区就是个情欲横流的地狱,这儿的人岁数不大,心思可老练了。

醉红楼正对忆西厢,化蝶居并排拈花苑,观山亭伴着长生殿,三生室对过儿就是长恨阁……我信步走在莲花小筑那木质的走廊里,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些命名矫情的客房,揣摩其中的典故和深意。长生人风尘仆仆不吝重金也要在这里住下,为的怕就是这一番古韵尔雅的冒险,一腔无病呻吟的陶醉。这些异域的客栈保留着温致的古风,无疑是迎合“远方客人们”附庸风雅的口味,而真正的本地人会择江水对岸而居,因为那样才能看到这里。

而我能看到的,只是那好些房门上都诡异地插着一把钥匙。诡异的并不是这钥匙本身,或是这复古的门锁方式,而是那些房间早已有人入住。其实若细思片刻,其居心昭然若揭,可当时的我还得靠洪奶奶启蒙:

“跟所有的古镇一样,但凡文艺青年趋之如骛的地方,总是荷尔蒙的集散地。人们打着寻古、探幽、览胜的旗号来到这里,实则是为了释放被压抑的自我,寻找幻想中的激情。生活里,我们中规中矩,旅途中,我们如狼似虎。人的本质没什么不同,无论短命长寿,本能使然,不过彼时此处。莫不是如此,每次到隔离区出差的任务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报名?”说着她转动起“金兰榭”的钥匙,告诉我一个人先休息吧,不用等她了,她要去“拼房”。

其实我挺理解她的,活了八十多个春秋的她拥有着三四十岁的身体,正是如狼似虎的生理年龄。但她推门而入前,我觉得我有义务拉住她啰嗦一句:“我们应该恪守自律,抵抗那些低俗的原始欲望……”

“那是我们通往长生的绊脚石。”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和我一起背出了下半句。我知道这些僵硬的教条和名人语录对她毫无作用。那些正人君子们甚至提议,每个长生人都应该在其提交生殖细胞给基因库后进行去势手术。

洪奶奶精心挑选的“木兰祠”,如今只留我一人枯坐。耿耿青灯,漫漫长夜,我不胜寂寞起来。

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是一个人孤独。谁不是呢?长生人没有家庭,也没什么朋友,生活中连同龄人都很少碰到,只能过着自己的日子,日渐孤独。尚且我还有一个姐姐,可于事无补,那孤独已经刻入了我们的骨髓,写进了我们的基因。

客栈外,酒肆里,仙乐飘飘,梵音不绝,放的是一曲《探清水河》,那是为了爱情双双殉情的故事。

我对镜照影,镜中人形单影只,便为自己化了妆,信步出门,走进那夜色喧哗。

知鱼酒吧,只是巷边偶得,因它的驻唱乐队而得名,这“鱼之乐”乐队,又取名自它的主唱,主唱叫子非鱼,一听就是个江湖名字,可他上前搭讪时,就是这样向我介绍自己的。

他们的演唱多是一些个民谣,惆怅的旋律往往会让人一厢情愿地臆断,那台上深情弹唱的歌手一定都是禁欲的情种,殊不知在那靡靡之音中荡漾着的,其实都是力比多的暗示。如果洪奶奶在此,以她80年阳春白雪的艺术熏陶,一定对这肤浅的通俗音乐嗤之以鼻。人越是闲暇散淡,就越是醉心于艺术,而长生人最不缺的就是闲暇。

正如老板对词赋丹青的执迷,洪奶奶对古文戏曲的垂青,长生人尚风雅、颂古风的爱好让我颇为费解,社科院心理系的同事却对此早有论断:根据费希纳定律,人辨别两个相近刺激的最小可觉差(即感知过程的差别阈限)随着刺激增大而增大,所以时间知觉的最小可觉差也会随着年龄而增大。简而言之,同样是一秒,长生人会觉得更短。随着年岁的更迭,记忆的负担的加大,人们对时间流逝的感受还会越来越迟钝,他们会觉得时间越来越快,过去越来越短,留给自己很长的现在,也就越发地溯古怀旧。人如果真的能永生,必将度年如日,麻木不仁。不幸的是,我年轻浅薄,阅历不足,难以理解这篇章情怀,倒轻易被这“鱼之乐”打动。

所以我十分直接地问他,是要跟我约会吗?他说,和百岁童姥约会那得有酒。

我不想费力解释我的真实年龄和生理年龄相差无几,只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长生人。他却轻描淡写,说这不是常事儿吗?他活得不长,见的却很多,得不到的才最是渴望。

我说,那你就说道说道,你卖酒,我买故事。

他说他在这里出生,父父辈辈生来就是寿定之人,也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的,他没有选择,苦短的人生来不及有什么故事,如果不想听他胡编,倒不如说说我的。

我那沉重的心思可不能随便与人透露,看得出他挺嫉妒我的长寿,我便敷衍道“说来话长”。这不能“短说”的“长话”似乎触痛了他的寿命,让他愤愤不平。他不解为何要设立这隔离区,难道就是为了你们长生人来找乐子?

我深知寿定人生性急躁,他们总是把“一会儿”拆分成好几个“现在”。我只好耐心安抚,跟他解释:“知道伦理的心理基础是什么吗?是嫉妒,而嫉妒是会传染的。你也说了,得不到的才最是渴望,只要有禁忌就会有嫉妒。如果混居,长生人会嫉妒寿定人的爱情和家庭,寿定人会嫉妒长生人的寿命和健康。而这相互的嫉妒,会严重降低社会的总体幸福感。一开始,计生区的政策只禁止生育,但性爱被默许,结果是人口根本控制不住,隔离区不停扩张,威胁着长生人的生存空间。法律可以禁止结婚生子,但不能抹杀人类的本能,阉割两性欢爱的情愫。两区划分制度的维系和计生区人口政策的监督执行,伦理是重要的补充力量,事实上,道德评价比法律更加强力地约束着人的行为。现在你要是在计生区谈个恋爱,就算是柏拉图,也铁定被口水淹死。”

他说:“那我该庆幸看不见你们的长寿啰?可你们长生人为何还要时不时出现在隔离区,炫耀你们的长命百岁?”

我说:“不是炫耀,恰如我说的嫉妒。人是贪心的,总是垂涎别人拥有而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

他说:“你很诚实。在这个地方,流传着太多虚假的传说,比如和长生人共赴春宵,可延年益寿,也不知道是谁的春梦里空穴来风?”

我见他并不讨厌我,便直抒胸臆:“试试看呗,说不定是真的。我有房间,你有时间吗?”

他说:“Why not?人生苦短,就该抓紧时间寻欢作乐。”

是的,生命有限,欢情不待,未来是人奋斗的动力,他没有理由不选择堕落。

酒吧里迷乱的灯光勾画着他的轮廓,那是真正的年轻。他说这话时,流露出原始雄性魅力是计生区的“老”男人们所不具备的,也让我青春里澎湃的荷尔蒙为之沸腾。注视着他阳刚帅气的脸,我却哇哇地吐了起来,对子非鱼来说,这肯定非常打击。

我安慰他,也许是我喝醉了。

我酒意微醺,躺在老板的怀里。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跟我啊?”老板问我。

“是啊,多冒险啊。您给分析分析呗!”我反拿话堵他。

“女人的心思哪里能分析?我问你呢!”老板说。

“你老,我缺乏父爱呗!”我喜欢取笑他的真实年龄以获得床上得不到的快感。

“还记得面试时你怎么通过的吗?”老板问我。

“我成绩好呗!”我继续没心没肺给他添堵。

“得了吧,你最后一名。”

“咯咯咯,好吧,我当然记得,”我甜蜜地说:“我来找你签字时,你正拿着勒克斯照度计跟一个鸡蛋死磕。”

“当时我正在实验室里煮鸡蛋,结果看文献分了心,不小心把煮好的鸡蛋混在了生鸡蛋里。这时你进来了,一副就很有主见的样子。你问我这是在干嘛?”老板嘴上说问我,却抢着自说自话。

“你竟然忽悠我说你在研究一个快速鉴别蛋白质变性程度的课题。”我笑着又接回话茬。

“你在桌子上转起了鸡蛋,然后一手摁停马上又松开,鸡蛋重新缓慢地转动起来。你说这是生的,熟的不会继续转。你知道吗?这是我见过的最机智的实验设计。”

“是你自己太没有生活常识了,连隔离区的人都知道这招!”我一脸挑衅。

“是的,当时你就是这么说的!”

“我第一次见先生也这么大胆?”我说。

“是啊,所以我当场就给你签了字,准备花三年的时间好好报复!”老板说。

“你现在就是在报复我啊!”我依偎在他怀里感叹,不由落寞起来。

“我不该吻你的。”老板说着,也叹了口气。

“亲了一嘴的化妆品吧?”我揶揄说。

弱柳好过花尽拆,二九年华恋苍苔。

为么狂,为么狂?

次日的晨晖刺探进木兰祠,我悄悄起身,捡起垃圾桶里的安全套,扔进了厕所,回到床上时,身边的男人还在熟睡。

我必须诚实地说,自己远比看上去的更有城府。

我推搡着子非鱼,叫他起来帮我去买米非司酮。酒精在他惺忪的回忆里作祟,让他记不清昨晚是否避孕。他叫我自己去买,足见他是个事后凉薄的男人,猎艳长生人,不过是想报复人生。我说我计生区的ID可买不来紧急避孕药。即便可以,我也不敢自投罗网。他便扔给我他的身份证,继续蒙头大睡。也好,正中我下怀!

身份证上赫然印的是“李建国”,一个完全不能激发任何情欲的名字。我哑然失笑,而这位爷已重入梦中。真搞不懂寿定人,命这么短,却这么浪费。

短暂的欢愉和解了欲求的不安,让人身心通透,爱恨豁达,可与诸事不公握手言和,所以我并不跟这短命鬼计较。我想到了洪奶奶,她非凡的创造力是否也和她不羁的作风有关?

一盆污水里没有最干净的那滴,这一段艳遇苟算是对我乏味人生的补偿吧!

“这算什么?算是补偿吗?”我拿着老板的信用卡质问他。

“几,我真的不知道能给你什么?我们真的不能有孩子,连污点也不能有。你还年轻,日子还长,我奋斗这么多年,也不能功亏一篑,身败名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说话时不敢看我了。

“别送我钱,再送我一首诗吧。”我蹲在地上,哭了。

诗晓春如梦,梦如春晓诗。

这是老板矫揉造作赠我的思春回文。如果有李建国那般好眠,我想一场春梦便把这段记忆抹去。

是的,这才是我的真实目的——堕胎。

我的计划即兴但周密:隔离区实行寿定人自治,这里没有严格的计生政策,打胎药随处都可买到,但需要当地人的身份证,所以我必须通过当地人购买。但我已有身孕一月,需要的是堕胎药而不是紧急避孕药,米非司酮两用皆可是我的不二选择。行程的意外给了我额外的机会,我的计划是勾引当地男子,借口事后避孕让他去买米非司酮,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怀孕的事。

我站在一家小药店门口,踟蹰不前,我还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米非司酮杀胚后,需要服用米索前列醇排胚处理,而紧急避孕是没有这个烦恼的。我该以什么理由买到米索前列醇呢?我拿着李建国的身份证战战兢兢走进药店。

药师漫不经心地守着柜台,脑袋埋在“拜自然生殖教”的福音书里,在计生药店里看这样的宗教读物可谓格格不入。拜生教的教义是尊重一切生命,鼓励生育,禁止堕胎,反对人造子宫,但包容试管婴儿,他们声称,只有魔鬼才能永生。这让我有些担心。都说寿定人的愚昧是短命使然,而愚昧的土壤难免滋生迷信,咱们计生区早就没人信仰宗教了。

事实是我的担心是完全多余,这业余教徒连身份证都没看一眼,就给了我“救命药”,买两颗米非司酮还送半盒米索前列醇,顺带一沓拜生教的传单。这让我的煞费苦心显得有些可笑。

今晨告别了昨晚,一笔勾销了不堪,我如释重负,脚步也轻快起来。漫步它江水畔,春色渐浓,江水渐远,拉拉渡摆渡着过往,让人不能在同一条河里失足。

老板终于来信儿了,电话里我没好气说:“怎么着?终于发现实验室里少了个人儿?”

老板紧张兮兮:“别开玩笑,买到药了吗?”

“放心,我分分钟杀掉你儿子。”我故作轻松。

“你先别吃,你听我说,有个漏洞我们没有考虑到。”

“我做得很隐蔽,不会被发现的。”我半开玩笑试探说:“如果我告诉你这药是我和其他男人上床换来的,你会吃醋吗?”

“我不是来说这个的,我是说我们没考虑到不全流产的可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有些忿然。

“你别打岔,我跟你说正事呢,受精后胚胎形成需要17天。从我们最后一次同房算起,现在也有4周了,如果你现在服用杀胚药,但不幸排胚失败的话,会造成大出血,需要到医院刮宫。这时,刮出的胚胎组织会暴露你的受孕时间。所以,加上受精的那天,你必须在进入隔离区18天以后再进行药物流产,届时即使需要刮宫,也没人能辨得出是计生区带来的种。”

“您还真是殚精竭虑啊,那我就晚点儿吃好了呗,再过18天,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要出事也是我一个人。你应该庆幸隔离区不强制对胚胎做基因检查。”

“也不能太晚,受精10周后就形成胎儿了,刮宫也会被算出孕周。届时就只能等到你入境10周之后了,以你的工作准证呆不了那么久。”老板顿了顿:“所以为了万无一失,你只能在进入隔离区18天之后,6周以内服用米非司酮,不能早也不能晚,事关重大,不可儿戏啊!”

“知道啦,不会连累你的。”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重新落寞起来。我知道,老板做的那些谋划只能保全他自己。我根本就不能走到刮宫那一步,只要进了医院,无论早晚我的人生都会蒙上耻辱。和男人不一样,怀孕被发现的后果,女人无可逃避。打胎只能保全我的长生人身份,可在哪里怀的孕都是我的作风问题,在单位上我将受尽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也再无前途。

——嫉妒,是伦理的心理基础。

烦乱又茂密起来,愁绪已化不开,我也该回房整理梳妆,准备出发了。

“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

这是最后一次约会老板送我的诗,还恬不知耻用小篆书写,我辨认了半天耽误了良辰。我窃以为,一定是这样,他的精子才赶上了我的卵子,一树梨花压海棠。毕竟以他的生理年龄,生殖细胞已力不从心。

我一路风尘,都怪这一纸诗文。

“木兰祠”里那只夜行动物还在熟睡,侍者已在门前等侯整理布草。

他们告诉我,房间里备有纸笔,隔墙上是题字留言的雅趣区域,可供住客随意留言。我方才望去,那里已经满是锦句,便也附庸风雅,把老板送我的诗誊在这方印有荷花万字的墙上,冥冥中听到那大莲的三声叹息。我不由想到,那子非鱼,不,是李建国,他若是醒来见着这首诗,必定觉得如假包换,昨晚那女子就是百岁童姥无疑了!这样想着也挺有趣。

时间不早了,真正的童姥还等着我。我要坐上拉拉渡,离开回忆的此岸,将新辞旧赋字字拆开,把新欢旧爱沉入江底,都忘了那乱红新瘦,只不过春风词笔。

客栈大厅里,洪奶奶竟公然和一个妙龄女子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好不温存。那亲昵的动作让我叹为观止,回想那《金兰会》、《怜香伴》如此这般的,我早该想到她是个蕾丝边。

她看见了我,和女伴吻别,后者竟向我投来怨妒的目光。

洪奶奶向我走来时,我揶揄地唱起了:“磨镜磨镜告诉我……”

她显然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勾住我一肩风流耳语道:“昨晚我好像见着一团小鲜肉进了那木兰祠,兴许是撞错门了吧?”

我震开她的虎臂,正色直言:“笺云姐姐,女女授受不亲,您不是已经有了语花妹妹了吗?”

她白了我一眼说:“放心,你不是姐的菜。咱们赶紧走。”

“您一大把岁数着什么急啊,瞧着人语花妹妹可舍不得您呢。漫说昨儿个一夜的光景,哪够逍遥快活的?咱不急啊,时间足够你爱。”我继续没大没小,放肆地痞她。

“别啊,你不知道,她说要跟我结婚!”

我俩捂嘴窃笑,裹挟着彼此,仓皇逃上渡船。

对男人来说,一起打过架,一起泡过妞,就算是兄弟了。经历了这晚不约而同心照不宣的猎艳,我和洪奶奶似乎也已情同姐妹,义结金兰。

回到车上的她继续在我耳边聒噪,而我继续孕吐。

她说我老板又语出惊人了,他在政协会议上说,永生不仅意味着绝育,还意味着基因多样性的丢失,计生区应该根据每年的死亡率,开放一部分自然生殖名额出来。

他说繁殖力限制法则不仅作用在细胞生物学、生物学和生态学层面,同样也存在于社会生态学层面,我们的人口其实不需要人为干预。

从个体的生物学层面来说,长寿会带来生殖细胞数量下降,生殖欲降低,生殖期相对缩短,进而生育率降低。

从群体的生态学层面来说,某个长寿物种的过剩,会导致其他物种弱势,通过食物匮乏,资源耗竭等机制,反馈地减少过剩物种的生殖数量。

从人类的社会学层面来说,人口过剩资源相对减少,会导致竞争激烈,甚或爆发战争,进而控制人口。

洪奶奶称他的繁殖力社会限制法则的理论外衣下,实为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人类并不在自然生存环境下,并不受进化论的竞争选择的影响,故而也不受繁殖力限制法则的约束。

说完她以一种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意思好像是“我说了这么多,该你捧哏了”。于是我乖乖地表示愿闻其详。

她满意度极高地继续解释说,我老板忘了人造子宫的初衷,一部分人拥有自然生育权,就意味着他们能目的性计划性地繁衍并识别自己的直属后代,也就意味着他们能拥有家庭,而家庭意味着更好的成长环境和裙带关系的助力,同时也降低了其它非家庭个体的社会抚养力量,这会带来社会竞争的不公平。显然,他低估了社会人的嫉妒心,自然生育权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时,就只能全面剥夺。

洪奶奶评价得很犀利,但只有我心知肚明,老板不是低估,而是出于私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

洪奶奶一如既往地期待着我的附和,可我没有底气继续和她沆瀣一气了,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内心竟也依稀盼望着老板的提案能够成功。

我肚子里的生命被判了缓刑,它还有6个星期的时间。

对着老照片洪奶奶不免伤感地抚摸,那时她们俩姐妹还能比美,可眼下妹妹已芳华不再,时日无多。

蹊跷的是,她妹妹年轻的时候也和她判若两人。同卵双生的克隆不是完全相同的基因组吗?就像我和我姐姐。

她问我,听说过集体子宫吗?也就是“带输卵管功能的多配子随机结合多胚胎人造子宫”,那是试管受精和人造子宫的高通量整合。

这似乎属于我的专业,可我头脑风暴了一下却只剩雾水,只好用幽默掩饰尴尬。我打趣说:“听着眼熟。”

于是外行人继续向内行人解释说:集体子宫是把大量的生殖细胞放在一起自由组合繁衍子代的人造子宫,其目的除了批量生产以减小人工生殖成本,更重要的是,保持随机生殖带来的基因多样性。80多年前,它曾昙花一现,却被马上叫停。她和她妹妹就来自同一集体子宫,但不是同卵双生。

我大开眼界,问她们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异父。

她说都不是,集体子宫里配子随机结合,会不可避免发生同性配子的结合,而她就是双雌胚胎,她的妹妹是正常的有性胚胎,她们只有一条X染色体是亲缘关系,也就是说来自同一个“母亲”,但不同的是,洪奶奶另有一个“母亲”,而她妹妹另有一个“父亲”。

这段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历史我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身边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这让我大为震惊。

她说:“从小别人就把我当怪物,你这表情我再熟悉不过。”

我连忙道歉。

她却毫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双雌繁殖的子代和正常女性并没什么区别,所以我诞生后才得以保留下来,倒是那些双雄繁殖的子代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很可能夭折或被人为剔除。”

见我还是茫然不解,洪奶奶目光睥睨打量着我:“姐妹儿你才是潜规则留在咱们生科院的吧?这就是集体子宫被叫停的原因啊——它会造成男女比例失调!双雌胚胎会百分之百产生雌性子代,双雄胚胎只有2/3的几率产生雄性子代。要知道,人类的两个X结合会产生正常的女性后代——就像我这样,而两个Y结合只能产生死胚!”

她可能意识到我的专业水平是科普级,接着又怒其不争为我简化了集体子宫模型:“某个集体子宫里孕育着4对生殖细胞,分别来自4个父本和4个母本,也就是4对性别对等的性母细胞(4XX和4XY),减数第二次分裂后细胞数变成四倍,性染色体变为两倍,也就是16个卵子(16X)和16个精子(8X和8Y),均为单倍体,也就是说,性染色体平均概率分布是24个X和8个Y。为它们安排一场美丽的艳遇,排除多倍体和单倍体的情况,让其两两自由组合,最终得到16个二倍体受精卵。这时,有16/31的几率产生常规有性胚胎,其中雌雄各占一半;另有15/31的几率产生同性胚胎,其中核型概率分布为15/62的双雌雌性, 7/124的双雄雌性,4/31的双雄雄性,还有7/124的带有遗传缺陷的双雄死胚(YY)。所有健康胚胎里,雌雄比为23:16,男性明显少于女性。而且随着样本量的增大,这个雌雄比例还会有增加的趋势。”

“换言之……每16个胚胎里会产生大约9个女性,6个男性以及1个死胚?”我稍作计算后惊呼。

“是的,如果不叫停集体子宫,再加上女性平均寿命长于男性等其它因素,计生区很快就会成为孤雌社会。”说到“孤雌”,她眼神扑朔起来,然后狠狠地下了结论:"可不管人类做什么努力,孤雌社会的到来仍是必然。永生不会使人类灭绝,灭绝的只有男性。历史上一直高高在上奴役女性的男人,最终要将世界拱手让给女人。事实上,我们此次的人口统计任务,就带着这个理论目的。"

这个观点骇人听闻,比起我的老板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认为她的这个学术观点恐怕也掺杂了个人取向,便向她索要进一步的证据。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春风化雨跟我解释了为什么双雌生殖比双雄生殖有着明显的优势,并断言它必将成为唯一的繁殖方式:

“自然条件下,孤雌繁殖的现象也比比皆是,其后代仍可能为二倍体。从黄瓜、蚜虫、吐绶鸟到锤头鲨,纵使进化水平高级到爬行动物,也能发现科莫多巨蜥这样的例子,甚至有些动物还可以人工诱导孤雌繁殖,比如海胆和蟾蜍。可你见过孤雄繁殖的动物吗?这是为什么?因为雌性单倍体可以生存,但雄性单倍体就不行。毕竟,女人没有Y染色体一样生活得很好,但没有人可以离开X染色体。如果只剩下一种性别,孤雌明显优于孤雄。”

为了扳回面子,我义正言辞地指出:“您说的是孤性生殖的情况,孤性生殖(孤雌孤雄)和无性生殖(体细胞克隆)一样属于单配子生殖,会必然失去遗传多样性,因此早被明令禁止了啊。”

她说:“双配子生殖(两性和同性生殖)也是一样,究其原因,是雄性的性染色体带有天生的遗传缺陷。

首先,即便在隔离区这种自然有性生殖的情况下,Y染色体由于没有镜像备份,其基因缺陷或有害突变不能像X染色体那样有机会通过繁殖消除,只能恒定地遗传给雄性子代,这种遗传缺陷会在雄性间世代积累,直到雄性子代完全无法存活,雄性也就消失了。事实上,随着人类的进化,男性一直在女性化,其精子数量也一直在减少,这都是直接的证据。

随着人类接近永生,繁殖力限制法则会让自然生殖淘汰。而在人造子宫里,有性繁殖的优势将不复存在。很多生物在适宜的环境下都会尽量简化自己的繁殖方式,比如单性生殖,有理由相信永生人类也会这样,因此有性繁殖终将退出人类的历史舞台,届时集体子宫也必将重新大行其道。毕竟求偶的过程使得生殖效率低下,充满竞争和浪费,还可能造成两性矛盾和性传播疾病等危险,不利于社会稳定。

而在同性生殖的情况下,Y染色体的缺陷就更明显了。不同于X染色体,Y染色体上根本没有足够的维持正常生命的基因,只有一段雄性决定基因SRY,简而言之,那是一个残缺的性染色体,很难通过孤雄或双雄繁衍。Y染色体原与X染色体包涵的基因量相同,但在遗传史上一直在退化、萎缩、衰变、减小、甚至几近消失,男人能够苟延残喘,是通过其X染色体得到了‘剂量补偿’,但这种补偿是有极限的。”

这位女权主义者的回答似乎解决了我一直以来的疑惑,这也许就是女性更加长寿的缘由吧?而雌性配子有结合优势,是否也解释了女同性恋比男同性恋更常见的原因?

于是我突发奇想:“那是不是因为你的两个X都来自卵子,所以你容易发展出同性的性取向?”

“这个……谁会研究这么无聊的课题?”她这话出乎我意料。以她对研究的热衷,对于自身的问题怎么会漠不关心?

后来我打电话给老板,问他最近如此活跃是想把天捅个窟窿吗?还不赶紧给我消停点!

其时他正在给学生上课,看见是我的电话,还是唯唯诺诺地出来接了。他说他想为计生区的精英阶层争取一点自然生殖的权利。说着就又开始无病呻吟:“……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他的殷勤油滑让我失笑。我说,你还真是贪心呢,洪奶奶说得对,你就是一虚伪的肿瘤,您要是这么想要自己的孩子,索性我给您生出来?

他警告我别开玩笑,说洪金兰这个女人不简单,可别被她灌了迷魂汤!还问我,她是不是又说他坏话啦?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他们长期存在激烈的学术争论,叫我小心这个妖女,当心被她利用。为此他还给我透露了洪奶奶的不堪往事,说她六十岁那年怀过一次孕,也就是说,她是双性恋。虽然当时这俩口子都选择打掉孩子,但单位为了分开情侣,消灭隐患,按通行的做法只能二选其一。为此这对情侣反目,展开了殊死斗争,最后她的男朋友含恨被派去了隔离区,现在就在中科院动植物研究所,虽然没有失去长生,但得一辈子呆在寿定人的生活圈子里,被长生人孤立,被寿定人排挤。

我说那又怎样?作风问题上咱们不也一样?

他说不仅如此,他还查了她的基因信息,发现她居然是X单倍体,也就是说,她是孤雌生殖的后代,而不是双雌。要知道单倍体变异机率很大,他怀疑她们的人格多少会有缺陷,怪不得成为双性恋。

他还说她故意隐瞒这些跟我套近乎,说不定另有所图,要我密切关注她有什么异动,不要惹祸上身,牵连出我们的事!

我觉得他小题大做:能有什么事儿啊?洪奶奶不赞同你的学术看法,你也不必对她抱有成见啊!

他矢口否认这是成见,说这黄毛丫头的学术思路很不正常。他首先就不同意她的孤雌主义,说Y染色体有8个核酸回文结构,回文互为备份,可以修补突变。另外,她的集体子宫模型是有缺陷的,先不说它不能反映自然生殖的情况,目前的人工受精也不会随机产生性别。试管技术也同样可以用于双雄繁殖,两个精子结合,理论上也有可能产生雌性“纯合子”或雄性“杂合子”。虽然效率低,但孤雄社会也一样可以繁衍啊!只要我们坚持单胚人造子宫,或剥离受精过程人为控制两性比例,同时注意保存雄性生殖细胞基因多样性,雄性退化的现象也是可以规避和控制的。植物界里,也可以观察到孤雄生殖的现象,主要见于兰科植物,通过杂交或实验处理的烟草、金鱼草和拟南芥也可以得到少数孤雄生殖单倍体。

和洪奶奶的旁征博引严密论证相比,老板的逻辑链条则单薄许多。没有证据证明那8个核酸回文结构不会随着Y染色体徐徐退化,他只能加入过多的人为限定因素试图与自然规律抗衡,最后论据不足到只能在植物界寻求。老板的挣扎不甘也许只能帮助雄性争取个“死缓”,但我宁愿他是对的,长生的人类已经很孤独了,两性就不要再失去彼此了。

三、逃兵

我们到达目的地时,研究团队里已经没有了传染病学专家,他们当了逃兵。在攸乐古镇呆了一晚后,这里的人口密度让他们乍舌。他们惊呼,一旦瘟疫爆发,隔离区以家庭为单位的社会结构,将无法阻止瘟疫的蔓延。他们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毕竟大部分传染病已经在计生区销声匿迹,尤其是性传播疾病。

后来,我们在版纳采集的统计数据显示,这里的人口密度其实并不比计生区高太多,毕竟他们寿命不长——繁殖力限制法则在这里依然起着作用。而攸乐古镇的人口爆棚,只是因为景区的流动人口。这个人口资料后来被老板大作文章,作为放开自然生育政策,人口也不会完全失去控制的证据。

老板的后半生都在为人口政策而努力,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我把研究所的事情安顿好了之后,就迫不及待往姐姐家奔袭而去。姐姐住在尼莫山寨,那里聚居着全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尼莫族,因此,你猜对了,在隔离区他们也算是最长寿的民族了。那段时间,我频繁地奔走于研究所和尼莫山寨之间。在那里,我久违了已经消失的原始社会结构——家庭,奇妙的是,我竟是其中一员。

第一次看见外甥和外甥女时,他们正和爸爸打着地铺过家家,兄妹俩扮演的是兔爸爸和兔妈妈,姐夫则是那个兔宝宝,竹楼里一幅其乐天伦的温馨画面。我很欣慰,即使在隔离区这穷乡僻壤,医生家庭的生活还算富足。姐姐就着火塘的温暖说,姐夫叫杓,哥哥随她自己叫杓一,妹妹就随我叫杓几,她依着我俩的名字给这俩小家伙起的,希望我不会介意。我当然不会介意,这对小东西看见我竟脱口而出喊“妈妈”,这声“妈妈”让我心都化了,如果我肚子里的东西能够出生,它也会这般叫我吧?但他们很快觉察出面前的这个“李鬼”的破绽,收敛了兴奋。毕竟姐姐比我提前衰老了三年,如我所说,这纤毫之别足以让至亲之人识破。于是我对这对素未谋面的兄妹说:“乖,叫姨妈。”

姐夫为人亲和,两个小东西也十分闹腾,可劲儿地粘着我这个赝品妈妈,毕竟我和姐姐基因相同,他们也算带着我一半的遗传物质——而不是1/4。作为妇产科大夫,姐姐经常加班,我有空就帮着带孩子,有时还去给她送饭,家带给人的感觉真好,索性我周末就直接住那儿,当真不把自个儿当外人了。

到后来姐姐都烦了,她说探亲假不是只有五天吗?我厚颜无耻地说,我有工作准证。

山寨的日子平静而舒适,我每天枕着花香入眠,清晨被虫鸟唤醒,推开竹楼跳进风信子的花海,西风微拂送来采茶姑娘的歌声,这地狱生机勃勃,不像天堂那么死板。

姐姐的工作很辛苦,帮助生命诞生,也帮助生命死亡。她说,每年三月,风信花开的时候,西南风就会慢慢盛行,学校开学,来做无痛人流的大学生也就多了起来。有的是出于遗传缺陷,更多的只是不负责任的贪欢。

这天,我马踏西风去给姐姐送饭,却偶遇一人而耽误了脚程。那妇产科人满为患,我竟和洪奶奶不期而遇。到了隔离区后她入乡随俗,打扮越来越性感,俨然从大V学者变成了深V学者。

我问她,怎么着?你也来打胎?你们同性当真能自然繁殖了?

她说,去你的,她陪老妹儿来做宫颈刮片。

我跟轮椅上的那个老人问好,那苍老的面容让我不自觉端起恭敬,这“老”妹儿似乎比照片上更加显老,老得都走了样。

洪奶奶说,嗨,年纪大了都一个样儿,老得没了特征!

我说你有事瞒着我。

她惊问,你怎么知道?

我问她为什么隐瞒自己是孤雌单倍体,没拿我当姐妹是不?

她松了一口气,说她只是不想别人把她当怪物,进而怀疑她的学术见解。单倍体先天卵巢功能障碍,需要持续补充雌激素以维持性征和健康。

我说,那你前男友的事儿呢?

她说:别提了,就单倍体那点儿卵巢功能,谁会去避孕呢,可居然也怀孕了。原以为不孕是我天赋的便利,却差点大意失去长生。发现时胎儿已经出怀,引产那叫一疼,我的副高职称也泡了汤,二十多年了,我那么努力,到现在也升不上去,男朋友也受到了牵连,打那儿之后我只喜欢女人。你说就这事儿,我跟人说得着吗?话说你不也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吗?看破不说破,姐妹继续做。

我惊讶地说,咱们还真是一对表面姐妹!

她笑笑说,你才发现?不是说你正牌的姐姐在这里当医生吗?走个后门插个队呗。

我说,您还真不客气,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一口气儿说了。

她说,别忘了病检报告。

“语花妹妹”的出现打断了我俩的虚情假义,对此表示吃惊的不止我,还有洪奶奶本尊。

只见那语花妹妹哭得梨花带雨,语花带泥的,问洪奶奶为什么不接她电话?洪奶奶答非所问,反问她是如何打探到自己的行踪?语花说去研究所找过她,人不让进,只好跟到医院来了。这语气是期期艾艾,这执念是让人咂舌。洪奶奶急了,说长生人和寿定人是没有未来的,快走吧,丢不丢人?语花却堵住她的去路说她愿意付出,会一直在隔离区等她。洪奶奶这妖孽竟一把搂住我,说她早就有女朋友了!语花错愕地看着我,一副“早就知道是你”的表情。我更是哭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逢场作戏:“是啊,我才是原配,你这个小三!”说完我警惕地看着她,做好防守姿态,怕她突然杀将上来,免不了一番抓扯。

磨镜善妒之事早有古训,《清稗类钞》就曾记载“两女相爱,较男女之狎昵为甚,因妒而争之事时有之,且或以性命相博。”古人且有此觉悟,我等还不警以为戒?

语花妹妹大闹一番后,终于哭哭啼啼地走了。洪奶奶却莺转燕回,连拍我一肩生疼,称赞我仗义!

我看不下去,对洪奶奶说,你的风流债赶紧解决了,要是闹到计生区去看你怎么收场。她说怕什么,同性恋又不能自然生殖,计生区才不管呢!

于是我就跟她讲了一个希腊神话故事,故事关于西风神垂涎美少年海辛瑟斯,又是怎样因爱生恨把他给一铁饼干掉的。这厮却没抓住重点,直叹原来早在古希腊,众神就流行起同性恋了啊?

风信子花开三月,而中纬盛行西风,时空让它们在此处相遇,似乎就是要讨个说法。我们已经埋下嫉妒的种子,它必将化为海辛瑟斯的血泊,等西风再起,风信花败,便要做一个了断,只是那时的我们无比骄傲,竟浑然不觉。

姐姐打电话说她还在产房忙活,叫我把饭放在外面先回吧。我说我一姐们儿想找你帮忙,要不我们再等会儿?她说怪难等的,你们进来说事儿吧。得了姐姐的关照,我有幸生平第一次进了产房参观,当然,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我顿时紧张起来,看得出洪奶奶也很紧张。我说你又不是第一次了紧张个什么劲儿?

进去后的第一眼就让我和洪奶奶确定,这里就是地狱!污物处置间里,姐姐正在把一个活蹦乱跳的胎儿往一桶血水里摁,还满不在乎地招呼我把饭搁桌上,说她手套上脏。我惊恐不已,说姐你在干嘛?她说,胎儿七个月了,两口子闹崩了,这婚也不结了,孩子自然也不要了。我惊呼,这也太不负责了,早干嘛去了?传闻说寿定人历来蔑视生命的诞生,没想到竟如此丧心病狂。姐姐不乐意了,说都是打胎,七周和七个月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心里咯噔一下,是啊,我和这孩子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天晚上我肚子就疼了,掀开被子一看,下身全是血,忙唤来姐姐。姐姐劈头就问我是什么时候怀的孕?我支支吾吾想蒙混过关,但哪里骗得过产科医生。姐姐说我是不全流产,需要刮宫。我慌了,说我不能去医院。姐姐说别着急,她在家里就可以给我刮,只是要忍着点疼,我们是姐妹,要信任她。说着她就赤手伸进我的子宫,一阵剧痛的捣鼓后,她拽出一个血淋淋的胎儿,足有白天看到的那么大,手里还攥着我那两片米非司酮。我歇斯底里地叫喊,药我还没吃啊!姐姐笑容叵测,说那还不迟早的事儿,她早就发现我买了打胎药。

惊恐在血管里战栗,嚎啕一路地狂奔,生拉硬拽把我从噩梦手里抢回现实,现实并没有更加美丽,于是我哭得更加放肆——这无痛人流,怎么可能真的无痛?

我颤抖地拨通老板电话,问他还记得辨别鸡蛋生熟的办法吗?他正在熟睡,问我半夜发什么神经?我说木已成舟,米已成炊,鸡蛋熟了就回不去了,我们做错了事,还能奢望重新来过吗?不过是责任的逃兵吧?

这话让他瞬间警醒,他迅速拿出他“世纪性”的专业素养担保说:煮熟的鸡蛋是可以变生的,把它尿素化,高速离心就可以打断蛋白质链,你你你不要想太多啊!我又问他,那样的鸡蛋还能孵小鸡吗?他一定以为我疯了,奇怪地说,鸡蛋是用来吃的,不用孵小鸡。

四、拯救

洪奶奶东窗事发,涉嫌在隔离区传播长生技术而被捕。她果然利用了我,那天轮椅上的根本不是她妹妹,她狸猫换太子,为的是给她妹妹弄来一份宫颈癌的病理报告。于是她妹妹进了她的实验组,得到了BCL-2治疗的机会,从而非法延长了寿命。

神通广大的怨妇语花不知怎么联系到洪奶奶的前男友,两人一合计,里应外合端了洪奶奶的底儿。洪奶奶男女通吃,终于人神共愤,付出了沉重代价,等待她的将是流放隔离区的“死缓”。不知花信风来第几番,只道何事西风悲画扇?话说这痛失长生的代价也是为了拯救油尽灯枯的妹妹,这份姐妹情深倒让我感动。

6周大限迫在眉梢,而我也下定了决心,要拯救肚子里的孩子,只是我不想和洪奶奶一样失去长生。还好,我有着我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城府。

我有了新的计划,这计划也得我姐姐帮忙。

于是我问姐姐,想不想再要个孩子?

她说:生这俩猢狲,落了一身的妇科病,我还想活久一点呢。

我说:不用您亲自生呢?

她警觉地问:是不是你姐夫有什么事儿?

我说:你想多了,我是说……真有你一半基因。

她这下明白了过来,倒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惊讶,只是说:看你老是吐啊吐的,我早就怀疑了。

我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替我去长生区潇洒一年,顺便治治你那妇科病。

她问:被发现怎么办?

我说:我们基因组完全一样,没人能发现。

她说:那孩子生下来又怎么办啊?搁我这儿养着?

我说:横竖它也有你一半基因,就赖上你了怎地?

她问:你舍得?

我说:我会经常找机会回来探亲的。

就这样,我和姐姐互换了身份,姐姐随我们生科院的团队回到了计生区,我则留在隔离区生孩子。我们约定,一年后利用探亲假把身份换回来。当然,这是征得姐夫的同意的,毕竟在他们有限的爱情人生里,还得为我牺牲一年的相聚,这份亲情,我是“永生”难报了。

真庆幸自己有个胞姐!

姐姐很快熟悉起我在生殖医学方面的科研工作,我却没那个能力替姐姐干好临床医生的活儿,就索性请了假专心在家待产,孕期闲着没事儿捡起了织锦的爱好,想把大好前程织进这锦书,绣成了一幅《璇玑图》。那是前秦窦滔之妻,魏晋三大才女之一的苏蕙所织的经典回文诗图,题文也巧与我有缘,强算我名字的出处。姐夫问起,我拒不承认那是思念情人的诗,只是声称那回文诗的结构像极了Y染色体上的核酸回文,这是你们男人的救命稻草,你们或因此免于被进化淘汰。

他问谁说的。我说我老板。他笑了。

姐姐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以尽快上手,免得被同事识破。

有一天她调侃我说,你的“老情人”要请我吃饭,你说我去还是不去?我说去你的!她就真的去了,说差点儿被你老板识破。这薄情汉竟然分不出我俩,我不知是该生气还是庆幸!是福不是祸,我得赶紧把我这三年的经历对她倾囊相授,骗得过我老板,就能骗过天下人!

三岁黄童记性有限,我这西贝母亲的形象在外甥外甥女心中越发地仿真,毕竟我那一半的基因不是盖的。和他们在一起的融融之乐,竟让我迸发了一股冲动,想把他们和我自己的孩儿一起养大。这叫什么事儿?我天天在家里相“姐夫”教子,姐姐却在外面约会我的情人,越活越快活。

后来她又跟我嘚瑟,说她蹭了我一次“定期大保健”,顽疾全消的感觉棒极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并跟她求教预防月子病的经验,因为我的孩子也终于顺利出生,而我得等下次有了探亲名额,才能跟姐姐换回来做长生保健。

一切都很顺利,似乎计无可破,未来可期,可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命运之笔在我俩的回文上流转出惊鸿一笔。

直到那天,姐姐终于对我说她受不了了,不能再瞒着我了,她和我的老板在一起了。那天毫无预兆,我应该顺着她的玩笑开下去的,也许这样,它就会真的只是一个玩笑。可她的哽咽让我慌张,我乱了方寸只顾得上叫她回来,我可以不怪她,只是我们选男人的标准实在太一致了。她连声抱歉说太晚了,她这几年其实一直在后悔,现在她重获长生,怎能再轻言放弃?我晴天霹雳,说姐姐你怎么能这样?我是你亲妹妹啊?姐夫和孩子们还等着你呢!你不想他们吗?她哭了,说她没脸再联系他们,托我转达决绝。我怒了,说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你赶紧回来自己跟他们说去!姐姐那头就挂了电话,留给我永远的忙音,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那时西风再起,已是来年,我的孩子也已来到这人世,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嗷嗷待哺的小生命蜷在我怀里寻找奶头,等待我和她的都将是寿定的人生。本临了要与她生离死别,现在可好,她的成长,我将不再离场,我的人生,她也不会缺席。姐姐这一出,我不知是喜是悲,往后的日子里,倒慢慢地坦然,无奈接受了现实。是啊,凭什么只有我,想鱼熊兼得?

——北斗的前四星称璇玑,姐姐你是七星的第一颗,就叫璇一吧。

——那你呢?璇二?

——其它几颗都是我,我就叫璇几,哈哈!

——贪心!

后来,姐姐遇见了一个叫杓的男人。两人跳进了清水河,化作双鱼从此相濡以沫。

如果孩子的笑容是淡忘痛苦的良药,如是母爱补偿了我痛失长生的遗憾,我也算有得有失。可那姐夫,失了长生又落得孤家寡人,叫他如何面对这变故?

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这一切时,他崩溃了。我说是姐姐对不起你。他说,只是可怜两个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妈。我说,谁说的,他们不一直拿我当妈妈?稚童善忘,我就是他们的妈妈!

我吻了姐夫,几分深情藉慰,几分睚眦报复。是的,我和姐姐选男人的口味太一致了。只是她失去了亲人换得了长生,而我短了阳寿从此儿女情长。世间安得双全法,我会匆匆老去,没有时间抱怨,只愿岁月对我温柔以待吧。

长生人不知生从何来,故无从冠姓,通通是随性取名乱弹琴。现下我们母女要寄姐夫篱下,我索性一以贯之,就叫她玉衡。

——杓三星,称玉衡,他是我的真命天子。

——为他放弃长生,姐姐你不后悔?

——执手偕老,岂曰后悔?

洪奶奶被软禁在研究所,专心抚花弄草,养了一园子的风信子。我去看她时,她很高兴,说幸好没有牵连到我。我问她生死,她问我得失。我已不论对错,她也不闻是非。我问她打算怎么办?她说问得好!就没了下文。我以为她又等着我发问,就说然后呢?她奇怪地反问,什么然后?她只是说问得好,又没说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禁愕然,还能贫,就能活。

就这样,我俩以不同的方式,将自己的余生浓缩,留在了这隔离区里。西风萧索,花期周始,人生际遇种种这般,前尘过往乃煎人寿,命运还真是一本难念的经。

五、后记

我本该平淡地老去了,可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弱水三千鹅毛沉底,却卷起流沙把我裹挟其中,我的长生刚刚开始就早早结束,我的故事已经结束却又要开始。

不久拜生教开始兴风作浪,隔离区掀起了自然生殖崇拜的宗教暴乱,很快席卷几大隔离区。宗教暴徒袭击了中科院动植物研究所,抢劫长生技术,驱赶长生人,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救走洪奶奶这位坚定的计生主义者,乌合们头脑简单地认为计生区政府的犯人就是他们的朋友。动乱释放了研究所保存的病毒株,造成了瘟疫,长生人纷纷逃命节节败退。计生区开始人人自危,全面镇压已经不可避免了。

游击队胜利游行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子非鱼,不,是李建国。他横眉冷面假装不认识我,一副“自己是坚定的革命者,与长生人没有任何瓜葛”的表情。我用眼神回敬告诉他,我也不认识他,我不是我,我是我的姐姐。革命还很幼稚,三教九流五方杂处,良莠皆充斥其中。

姐夫很悲观,说长生人有科技和经济优势,我们必败。

我却不以为然,火种已经播下,不时必将燎原。历史或许会曲折反复,但寿定人终将获得胜利。我如此笃定,只因我们有赢得战争的几大因素:1、有豁出性命的勇气;2、为爱与家庭而战;3、有生殖力为战损和瘟疫迅速做出补充。而长生人“命精贵”,他们只为自顾,没有信仰,加之他们的社会正逐渐失去多态性和自我修复的能力,慢慢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最终会败给永恒,而战争带来的巨变会催化这一过程。隔离区必将获胜,因为永生即是死亡。计生区正在死亡,隔离区才是文明的火种。

古人承甘露,饮玉屑,冀求长生,不过一枕黄粱。现代人孜孜不倦追求永生,终于窥豹一斑,如获至宝,可会不会又是美梦的轮回?活个几百年,必然对时间麻木,挥霍无度,或许在长生人自己看来,人生也不过几十年的感受。真正的长生其实是在有限的生命里,作出更多有意义的事吧?

守着三个孩子,我仰望七星,文明总是无限地倾向永生,但是真的到了永生的那天,或许就是文明的末日。如果确实存在播种我们人类的母文明,那他们是不是就是这样消失的呢?我们地球是不是也是一个寿定的隔离区?被永生的同类隔离起来,现在他们灭绝了,而我们繁衍不息。费米悖论会不会有着这么一种生物社会学解释?

那么,让我们把煮熟的鸡蛋变回生的吧!

(完)

编者按:这篇小说让我想起日本作家山田宗树的科幻小说《百年法》,同样是一个全民永生技术普及的未来世界,人类的社会形态会发生何种变化?这篇小说给出的答案是:“隔离”。永生技术如同天河一般,把人类社会分隔成了两半。关于爱情,亲情,都要被重新考量权衡。与本篇小说中的人物情感、社会架构同样精彩的,是作者在生物学上的细节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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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爱,死亡与机器人》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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