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风一起,河畔就辉黄一片。
天空好像比重阳时更远了些,曾经浓郁均匀的湛蓝被稀释了般,透出些清白色来。是这样的,时至霜降,万物都透出一层迷蒙的清白,即便那四季常青的树,叶片的绿也低眉顺眼地收敛起翠意,仿佛不愿多言。
秋意浓时,萧瑟之意不可避免,偏芦苇不以为意,用丛丛蓬软的芦花,染得水畔一片浅赭如烟。
误入芦花深处,几乎以为窥到了秋日留下的一隅柔软腹地,如同冷漠的猫咪在阳光下终于甘愿露出的肚皮。
就那一眼,就那一瞬间,好像全世界就轻盈了起来,仿佛把整个秋天捞起来称一称,也不过一朵云的重量。
蒹葭苍苍。蒹葭苍苍。
恍兮惚兮,在水一方。
诗三百,浸在岁月的河里,深秋时,捞起水汽淋漓的一句,启齿间,日月山河都屏息。
第一个开口唱《蒹葭》的人,大约是被秋风灌醉了。
分不清是自己的身子晃,还是脚下的船在晃,更不知道漂过多久。芦苇无所依附,却茂盛得很是自在,一重叠着一重,轻白如雾,绊住轻舟,伊人不辨,忽而在“水中央”,忽而在“水中坻”,忽而在“水中沚”,恍恍惚惚,若有似无,原来是,花非花,雾非雾。
思念,是一个人决定不受控制地陷入一场大醉里。
在醉里,什么就都是“宛在”了。芦花漫天,声势浩大,却宁谧得仿若一个梦境。伊人面目亦不清晰,眼里只有那白的纱,时隐时现地,作为思念的证据。
最是平生会心事,芦花千顷月明中。在月色笼罩下,在蒹葭掩映中,既然醉了,不如干脆浅吟出声响来,反正苇畔茫茫,心事不易被发觉。
于是这诗,便这样唱下去了,几千年,无人打扰。
但这世上,人人都这么孤独,越是细微的幽绪,越有获得共鸣的底色,犹如每一枝芦苇,都细弱得曲指即折,可一整片苇荡,却能牵绊住远走那人的扁舟。
不必再找第一个开口唱《蒹葭》的人,那首诗,早已是一个民族几万万人,几万万年,共同合唱出的心声。
自然的荒芜,总是更见穿透力,即便道阻且长,思念恰如芦草,更行更远还生。
一支芦苇有多轻盈,一片苇荡就有多深重。
那轻盈诱得人不知分寸地靠近,那深重又逼得人不得不寻找出口。
壬戌之秋,苏东坡贬谪黄州。月明风清,江天一色,泛舟游在烟波浩渺之中,酒酣耳热,洞箫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乌台诗案已三年,关于人生种种,许多慨叹仍还是不打招呼,说来就来。
冷月,荻花,秋夜,便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眼前大雾一片,孤身一人,微渺至此,相较长江之无穷,之澎湃,如苇的一生,怕是既须臾,又苍白。
困顿的不止苏东坡一个。距壬戌秋夜六百年后的法国,有一位疾病缠身的少年,以蒲苇之身,思索宇宙之事,数学、物理、哲学,他无止尽地寻找这世间最颠扑不破的逻辑与道理。
他叫帕斯卡尔,或许有人并不熟悉这个名字,但他讲过一句话,大概在座皆有耳闻,他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短暂地只活了三十九个年头的帕斯卡尔,在窄窄的病床上渡过几乎一生,在无数个苦痛难耐的夜里,他又何尝不觉得“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越是茫然的境地,越逼迫人无止境地寻找。寻找活着的路途,寻找生命的答案。
《赤壁赋》最后写,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所有世间美好之事,无非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这些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正如帕斯卡尔说,“宇宙囊括了我,吞没了我,使我犹如一个原子,但人却可以通过丰盛思想,反过来囊括宇宙。”这不也是另一种“物与我皆无尽也”吗?
人生海海,心有所向的人,从不放弃寻找。
一路寻寻觅觅,直到东方既白。
眼下,就到霜降了,离立冬一步之遥。
北方的树,该黄的,尽数黄了,候鸟掐算好了日子,已经启程,所有缤纷的雀跃的痕迹,不断被西风卷走。周末时去往郊区,路过一条瘦水,水畔被绒腾腾的芦苇浩浩荡荡地占领了,午后的阳光是耀眼的白,映得那芦花颇为意气风发,犹如骑士头盔上那绺为着凯旋而摇晃的穗。
好像在说,怕什么,纵然冬日寒凛,怕什么。
天真的冷下来,芦苇一株株细看过去,其实是极为严肃的。到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颜色,不需要附丽,所有眼之所至的一切,都是生命本质的样子。不再忙着勃发,只是静静地存在,一天一天地存在。
苇之微小,却也因着这份不屈不挠的存在,浩荡了起来。
事实上,芦苇本身就与这世上极广袤的事物天然关联。记得看李娟写,“芦苇总是与河流、星空息息相关。芦苇的金色最脆弱,最缠绵,最无助。它的柔情中裹藏有大秘密,它的美丽令人止步不前。”
此话不假。许多芦苇敢生,敢闯,敢开得浩浩荡荡的地方,人是几乎待不住的。深秋的塞外,天色温柔,朔风冰冷,芦苇烂漫,而人站在那里——人光是站在那里,几乎已经要花掉所有力气。
深秋之后,每见芦苇,心里是坠坠地欣喜。就这么无垠空白的天,就这么袒露凌乱的土地,还有芦苇生长着,几乎只要见得到水的地方,你总能窥到那一抹绢纱似地淡棕色,缀着一点清白——你会感到,季节更替,是如此霸道,又是如此从容,一切该长的,就是这么非长不可,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而这或许才是生命本质的力量,要活着,要大大方方,痛痛快快,浩浩荡荡地活着,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来源:谁最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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