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但爱吴越山水的人,只要说到“自富阳至桐庐”,大抵都会吟诵南朝人吴均笔下的“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不过,我去桐庐前,先在富阳聊作停留,以参观郁达夫故居。我的看似闲散无聊的游方,其实可以看作“郁达夫之旅”。先去超山沾了满身的梅花香,接着又来到郁达夫的老家。

郁达夫原名郁文,这名字似乎就是他生平遭际的注解。1896年出生于富阳一个破落书香门第;“九岁赋诗四座惊”,中学即开始发表旧体诗;1913年随长兄郁华去日本留学,学贯中西;1945年在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被日本宪兵杀害,终年四十九岁。社会活动家胡愈之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的名字,在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战争的纪念碑上,也将永远铭刻着郁达夫烈士的名字。”算是对郁达夫最中肯的评价。

郁达夫故居在富春江畔的达夫弄,是栋两层的江南风格小楼,白墙青瓦,坐北朝南,背靠鹳山,面向富春,与周围的花草树木一起叫郁达夫公园。故居本来在城关镇一条幽深小巷里,旧城改造时,将其整体南移十余米到现在的位置。“达夫弄一号”的门牌还在,门前是郁达夫青年时代的青铜雕像,手握书卷,远眺富春。往东通往鹳山的方向,有几株开得正闹的梅花。

院内有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被进门的甬道分为两半,左侧放只水缸,据说郁达夫小时还曾掉入缸里。右侧是中草药园,表示郁氏祖上曾是中医世家。

房间陈设简朴,基本按郁达夫当时的生活环境来布置。一楼中间是客厅,两厢分别为厨房和餐厅。客厅正堂是郁达夫自撰的“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飞”对联,还有鲁迅、丰子恺、茅盾等人的题字和画作。左墙一幅鲁迅先生的亲笔手书: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耳熟能详,是鲁迅先生专门写给郁达夫的。这首诗落款“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那次郁达夫作东,鲁迅夫妇、柳亚子夫妇、郁华夫妇都到场。这次聚餐被称为“达夫赏饭”,成了民国文人的一段风流雅事。

楼上依次是卧室、书房和郁达夫生平资料展室。临窗神野开阔,富春江水色旖旎,归帆征绰,往来穿梭。他将书房命名为“夕阳楼”,《达夫自传》里说邻居阿千带他到江边,“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郁达夫有《夕阳楼日记》,孙荃著有《夕阳楼诗稿》。想来,当时他们也曾诗酒唱和,没有辜负“富春江上神仙侣”的名头。想起他的诗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郁达夫的爱情,先是孙荃,再王映霞,但最后都落得个劳燕分飞,大概他的爱情不太计较结果,只在乎曾经拥有。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1)

从故居前沿富春江东行十余分钟,经过一片小树林就到了林木茂盛的鹳山。循青石小路走到半山,有双烈亭和松筠别墅。双烈亭是为纪念郁华、郁达夫两位烈士所命名。东侧的松筠别墅是郁华为供老母安度晚年所建,三间砖木结构的中式建筑面向富春江,四周青松环抱,如今是郁氏双烈事迹陈列馆。

郁华是郁达夫胞兄,字曼陀,著名的爱国法官、法学家。1939年11月23日上午,他从善钟路住所出门上班时,被预伏的汪伪特务枪击身亡,成为民国司法界在抗日战争期间为国捐躯的第一人,1952年被中央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

无论如何,富阳因为郁氏双烈,才让人驻足,才让人感怀。

从富阳到桐庐,如今已无船可坐,享受不到“从流飘荡,任意东西”的快感,但乘巴士只消一小时,能赢得不少时间。当年郁达夫乘船到桐庐时值月夜,半夜到桐君山去上香。桐君山位于富春江、天目溪汇合处,黄帝时有桐君老人结庐炼丹于此,后世称其为“中药鼻祖”,故县以“桐庐”为名。其实,我就住在桐君山脚,本来也想趁着夜色拜谒,旅馆的前台大摇其头,说是个无聊的去处,便意兴阑珊,认真酝酿明晨的风景。

翌日早起,天气阴沉,往城南15公里,来到富春江镇的七里泷。当地政府在此修了码头,作为风景区的售票处。一艘略显老旧的铁驳船载着几十人,分开雪浪,溯流而上。船尾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个耐寒的人,不顾倒卷而来的富春江水,换着姿势拍照。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2)

宋人苏东坡有:“三吴行尽千山水,犹道桐庐景情美。”元人吴桓赞道:“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七里泷段是富春江的精华,全长23公里, 有乌石关、乌龙峡、子胥峡、葫芦峡,即所谓“一关三峡”,沿途有梅城古镇、双塔凌云、子胥野度、葫芦飞瀑、七里扬帆、严子陵钓台等佳处,经历代名家笔墨点染,是名副其实的诗画胜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描绘的就是这段富春江的山水,不过这幅画儿,如今前段尚在浙江,后段流落台湾,倒是对应现在的时局,正如谁人所言:“画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没赶上好天气,眼下的富春江是灰色的调子,只好吟几句前人的诗,回味其妙处。

说话之间,钓台在望。其实就是富春山半坡的古建筑群,因为东汉的严子陵曾“披羊裘钓泽中”,刘秀“乃备安车玄纁,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但这个“犟人”最后还是“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因此世人将其垂钓处称严子陵钓台或子陵滩,成为“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代名词。古人以钓闻名者甚多,如吕尚、庄周、任昉,唯严子陵钓占鳌头,想必自有其间的道理。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3)

船刚泊岸,几个当地人过来争做导游,我便跟着一位年轻女子,由她领着参观码头碑廊。碑廊有现代名家作品16方,雕刻有吟咏钓台和富春江的诗文。严子陵何许人也?《后汉书》记载:“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在历史上,严子陵似乎没什么大的建树,但至少比那些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高尚得多。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诗人清高,抑或后台不够硬,经常受上司的气;陶潜弃官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虽然也非种庄稼好把式。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做官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与其被官所累,还不如耕田垂钓。君不见,时下做官,多做成了“老虎”,担惊受怕,还不如钓鱼带劲儿。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4)

“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是以后人称严子陵为“客星”。“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李白自比客星,当然是他的铁杆“粉丝”。“只因光武恩波晚,岂是严君恋钓鱼”,听曹邺这话,严子陵似乎在和汉光武赌气,要说“恩波晚”,倒与春秋时的介子推有些相像。时重耳即位,“赏从亡者未至隐者介子推”,此公遁入绵山,听任晋文公放火烧死也不愿出来,给世人留下“寒食节”。不过,我倒相信唐人是在感怀自己身世,事实未必如他所说。

但是,陈立夫却不买严子陵的账,他在94岁时写:“为国家尽至忠,为民族尽大孝,以此立教,子孙必昌,国家必强。”谁说不是呢,纵有满腹经纶,不思救世济民,又有何用?严子陵因看不惯同僚的嘴脸,就去耕田钓鱼,实在是太有性格了。历史上的司徒侯霸算不上大恶人,而且颇有建树,我估计这位垂钓高人还是死要面子,清高而又怕受气,所以干脆去钓鱼算了,倒落个高尚的好名声。

碑廊另有郁达夫、巴金等名家的文章节选,还有个刻着象形文字“羊裘高风”的石碑,世人对严子陵不屈于万乘而披羊裘钓泽中多持肯定态度,至于定国安邦济世救民,寻常弄笔杆子的所谓“文人雅士”,怎么可能有陈立夫那样高远的境界呢?

山门为牌坊式,门额有赵朴初所书“严子陵钓台”,背面是沙孟海书“山高水长”。迎面有块七八米长的石碑,正面刻《严子陵钓台文》,描绘富春山水和对严子陵的评价。背面刻《富春山居图卷》,由寿崇德先生挑选黄公望原画中最近似钓台部分临摹后,请石匠雕刻而成。

石碑左侧为严先生祠堂,系1983年第17次重建。院外门口有一副石刻对联:“何处是汉家高士?此间有天子故人。”祠堂三开间,门口亦有对联:“先生何许人义皇以上,醉翁不在酒山水之间。”内厅是正襟危坐的严子陵雕像。祠堂最初由北宋范仲淹所建,并著有《严先生词堂记》,其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更是传世佳句。祠堂内还有“钓台”“客星”等石碑,未知年月,看起来十分古朴。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5)

出祠堂东行,小路两边刻满历代名家的山水画卷和诗词文章,一直到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第十九”而得名的天下第十九泉。经过醉亭,石级两边有许多诗人的雕像,穿过碑廊往左,就到了东台。

东台无甚特别,有座简朴的四方小亭,内立石碑,除碑头“严光陵”字迹清晰,其余皆已模糊难辨。不过,东台视野开阔,可远眺富春江小三峡,只是天色阴沉,波平浪静的富春江姿色寻常,既没有烟雨,也没有风月。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6)

下山到双清亭,忽而转头向左上行,便是西台。

西台亦有小亭,柱上有联云:“生为信国流离客,死为严陵寂寞邻。”前立石碑,正面是《登西台恸哭记》:“……姑苏,公初开府旧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背面刻“宋谢皋羽恸哭处”。谢皋羽即谢翱,南宋文天祥被蒙元杀害后,谢翱于公元1290年游浙东,过七里滩,登临西台,设其灵位哭祭,用竹如意击石而歌,为其招魂,直至竹石俱碎。

残年哭知己, 白日下荒台。

泪落吴江水, 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 后土不怜才。

未老山中客, 唯应赋八哀。

好个“泪落西江水”,这首《西台哭所思》,即使金石人儿,也会为之动容。“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南宋没落,崖山之后,便只能哀叹“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了。

题严陵钓台全文(浙东严子陵钓台)(7)

其实,不论在东台还是西台,离水面有几百尺,都非钓鱼的佳处,就算今天的钓竿恐怕也难以实现。所谓垂钓,只是后人抽象和文艺的幻想,只是精神和思想的宣泄,能不能钓到鱼,倒在其次。元人杂剧《严子陵垂钓七里滩》中有“钓的这锦鳞来,满向篮中贮。正是收纶钓渔父,那的是江上晚来堪画处,抖擞绿蓑烟去”,也不过是鄙薄功利、夸饰隐居,赞颂时人高雅志趣的颂歌而已。

俯仰古今,感怀山水,最是让人销魂。忽然听到富春江边汽笛长鸣,召唤归程,便经双清亭,过沧波桥,又回到码头。见来时所乘的铁驳船,正准备启航。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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