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平西山虽不算伟岸巍峨,却是一方名山,只为山上有着岭南古刹龙华寺和洗石庵,有着丰富的历史和人文传说,有着碧翠馨香的西山茶,有着浓绿阴翳的龙麟松,有着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阴晴风雨,更有着清冽甘醇的乳泉……
每天,游客们从四面八方到西山来,揣着他们心中的企求,一步一登,直至到达他们想到之处。最先迎接他们到来的,是一株巨大的黄葛榕。细心的游客会发现,它身上挂着广西壮族自治区古树名木的保护牌,保护牌上面标明此树已有1100岁,树高近30米,胸径近3米,树冠达42米,一副巍然独立、睥睨四方的模样。
▲从桂平西山半山亭上可以俯瞰桂平市区
它有理由睥睨四方,因为除了没有生命的石头,它是山上最为高寿的长者,阅历也就十分丰富。
黄葛榕,又名大叶榕,贵港本地叫亚笔木、笔塔木。享誉八桂的农民作家黄飞卿,其作品中对亚笔木有诸多描述。此树遍布岭南大地,身躯庞大,虽无大用,但生命力极强。眼前这株千年古榕,原先的老根可能已朽坏过多次,但它新的气根又从旁边长出来,将老根紧紧地包围着,在头顶上顽强地圈出一片碧绿的天。
与这棵树对面的,是御史李公祠。据说此树为修建李公祠寺时所栽,御史祠代有重修,榕树则千年守望,仿佛为了恪守曾与御史祠订下的千年盟誓,御史祠终年香火不断,此树则一直繁茂长青。
▲黄葛榕和李公祠
李御史为唐代人,名字叫明远,生于唐咸通九年,乾宁年间(公元894—898年)官至御史。当时正是唐代风雨飘摇之际,为挽救残唐颓势,他给唐昭宗上《谏草》一封,陈述对时局的看法和建议,却被昭宗弃置一边。由于明远为官忠直,朝廷还是委派他到岭南道担任浔州刺史,只是唐代的衰败已无可挽回了。到了浔州,明远清廉为官、勤政为民,任职期间,地方殷实,民风淳朴,治安整肃,百姓安居乐业。但唐室毕竟到了末世,十年后终归灰飞烟灭。五代十国之际,烽烟四起,天下纷乱,李公眼看回天乏力,报国无门,无奈中惟有寄情山水,迷恋于西山林壑之中,隐居在天然岩洞之内,相传最后修成正果,羽化登仙。当地人怀念他为官廉明,造福百姓,将他归隐的岩洞称为吏隐洞,并建祠一座以纪念他,这就是李公祠的由来。
▲唐御史李明远塑像
几乎与修建李公祠同时,黄葛榕也被种了下来——或者不是种,而是被小鸟从其它地方叼来的一颗种子,开始在祠前的土地里萌出嫩芽。此后,它一直守候在李公祠之前,看着李公祠从簇新到老旧、到残破,然后被修葺一新,又为岁月所侵蚀,逐渐变得残破,再被修葺一新……如此周而复始。黄葛榕也一点点地长高长大,变得伟岸粗壮,又一点点地变得老迈腐朽,像一位耄耋老人。黄葛榕的木质疏松,年久月深,枝杈极易折断,树根容易朽坏。但它的生命力和修复力又奇强,新的枝杈和躯杆会疯长出来,日老日新,年复一年,又代复一代,顽强地延续着它不朽的生命。
西山眼前的这株黄葛榕,长着巨大的躯干,交叉攀爬着它的气根,树冠与其巨大的树干相比,反而显得不足道了,远远望去,它似乎就剩下一截突兀的躯干,躯干到半空分成两大杈,像一只巨大的弹弓,矗立在李公祠前。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或者它目睹过浔州千年的官场生态,对后来者在做某种警示吧?
是的,它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官员来驻桂平。桂平是沟连东西南北的大通衢,得地利之便,成一方重镇,历代统治者都对此地青眼有加,也成就了一些官员清正廉能的政声。据《浔州府志》载:宋太宗执政年间,“姚垣(又作坦),淳化初知浔州,有异政,盗息民安,公余游思陵山(即西山),与高僧介倡和,常处一石岩下,人名之曰‘姚翁岩’”。姚垣能做到盗息民安,说明有较强的执政能力,公余他上西山游览,与山上的高僧赋诗唱和,说明宋代太宗时西山上的佛教已很兴盛。从此之后,无论当地官员还是往来迁客骚人,都喜欢到西山盘桓游玩,或访问驻锡高僧,或就乳泉品茗,或凭空远眺,或相互赋诗唱和……此类雅事,千百年来不知凡几!
正因浔州地处交通要冲,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到浔州当官,就成了有一定危险的行当。清初浔守刘太仆驻守浔州五年,在三藩之乱中,为叛将孙延龄部所执。据《特赠太仆寺卿太守刘公神道碑》称:“当夫抗节孤城,南顾群黎,北望帝乡,列生利害之间,一发千钧,轻重争于顷刻。侯无一旅之援,砥柱铜滩,父子五人,有死无二,浩然之气,塞天地而照汗青。”刘太仆“以死勤事,身可执,日可暴,鼎烹可就,妻子可殉,而贼必不可屈”。这种士大夫的死节,今天读来,仍令人动容!
到清末咸丰年间,当清廷正在江南一带与太平军苦战之际,广东陈开、李文茂起义,一时竟有数万之众。这年中秋,他们率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攻浔州,当时浔州知府是从郁林州知州调来的刘体舒,尽管他率全城兵民据力死守,多次退敌,但由于义军人数众多,又在城下挖地道,放置炸药炸塌了城墙,浔州终至沦陷。体舒被执,对敌人说:死,吾分也,幸勿害百姓。然后服药求死,不能,又以帛悬梁,尽忠而死。义军敬他死得壮烈,具衣冠敛葬于西郊。
像这些官吏,英勇尽节,其忠于职守、大义凛然之概,确实值得崇祀千秋。
也有平稳守成,却颇多建树的,其中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清代中期的胡南藩。他是江西星子人,乾隆十七至廿六年任浔州知府,任期长达九年,在诸多浔州知府中是很少有的。他在任期内做了不少有益当地的事,陈仁在《特赠太仆寺卿太守刘公神道碑》中说到他:“郡侯星子胡公来守吾郡,不期年,推上德意,福我边人,民熙于野,士顺于学,吏肃于庭,浔大治,浔之人额手称庆,以为不图有今日也。”他休闲时常上西山,为乳泉题写了大字匾额,至今仍矗立在乳泉旁边。他的文字典雅顺达,亲自编写《浔州府志》,所写的《紫荆桂说》《重修浔州府学记》《浔州左右江考》等多篇文章,为历代方志所收录。尽管他是一个封建官吏,却是个真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清能之吏。
还有清末的徐延旭,这个令后世争议颇多的人,在广西为官的时间长达二十余年,咸丰十年(1860年)考中进士后即到容县任知县,此后因治政有方,缉盗得力,一路从知县、同知、知府、广西布政使,一直升迁至广西巡抚。他当太平知府期间,奉命入越侦察敌情,事后撰有《越南世系沿革》《中越交界各隘卡略》《越南道路略》等文,算是当时比较了解越南情况的官员。在任梧州知府期间,他慷慨轻财,曾接济过当时在广西做官而经济困窘的鹿传霖,并结为姻好,为他后来的发迹打下了基础。同治年间,延旭任桂平县知县,严于治盗,宵小遁迹,光绪版《浔州府志》称“民间几于夜不闭门”,期间发生饥荒,“延旭赈恤之,全活甚众”。当时,浔阳、桂邑两书院膏火田为佃户占有,他饬令团绅按册复查,使就读诸生从中受益。后来,他以广西巡抚督师龙州,与法国开战,因为不谙战事至使北宁失守,清军大败,延旭以此被革职查办。
▲徐延旭手书的张凯嵩诗碑局部
西山之上,现在还留有同治五年(1866年)徐延旭手书的张凯嵩诗碑一通。张凯嵩时任广西巡抚,率领清军进剿造反农民,驻节桂平。徐延旭陪同张凯嵩登西山,张成诗两首,徐书此刻石。徐延旭手书端庄稳重,颇具颜筋柳骨,字如其人。从徐延旭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可能是治理一方的行家里手,却不是叱咤风云的战将,将他用于中越前线,大概是朝廷的失策了。
时代潮流汹涌奔腾,李公祠旁这棵黄葛榕当然也看过现代的桂平,这个小小的县城,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正飞速发展成为一个雄踞于两江交汇处的城市。
黄葛榕看到了发生在古浔州和今天桂平市的一切,它都记在心头,默然不语。一阵风吹过,地上的树叶被卷起来,向御史祠吹去。我们循着落叶铺就的轨迹,来到李公祠前,祠内立着一尊硕大的李公明远塑像,他以明慧的目光直视着前方,似乎要对来人说什么。对于千年前这位父母官的高风亮节,当地人一直怀念在心,甚至尊为地方的神祇。祠门前镌刻着一副对联:“人偕皎日秋霜撑持南斗,天与清风明月管领西山。”
是的,这些地方官员,就像撑持着南斗的皎日秋霜,无不以自己的体温来亲近脚下这片土地。他们凭着一腔热血,活跃在桂平的政治舞台上,极力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只是由于时势不同、机遇不一、禀性各异又结局各异,最后留给历史评价的时候,就会呈现出各自缤纷的颜色,或红脸,或白脸,或正人君子,或白鼻小人,或留芳千古,或遗臭万年……
留下来与西山共领春秋的,就只有天上的清风明月,还有李公祠前那株黄葛榕了。
内容来源:贵港日报 潘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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