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记
薛舒
一
她俯下身,亲了一口他肥白的腮帮,左侧,嘴唇触碰到他吹弹可破的白嫩肌肤。他抿了抿嘴角,圆胖脸上溢出一丝轻弱的笑。
他正酣睡,她喜欢看他睡的表情,平静,带一点点狡黠。她亲他,总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她没有算过,十六年来她在他脸上亲过多少口。今日照旧,亲到他嘴角,感觉唇沿的绒毛比昨天更浓重了一些。
“个子日日高,胡子夜夜长”,不知哪里听来的顺口溜,喃喃念出来,觉得错了,应该是“头发夜夜长”。可是,十六岁的人,胡子不就是一夜间冒出来的?
脖子里的白丝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自动脱落,忽悠悠飘落到地板上。她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眼睛离他肥圆的脸庞十厘米之遥。她按他现在的模样,用想象替他褪去厚厚一层脂肪,鼻梁顿时挺拔起来,眼睛不大,单眼皮细长眼,鹅蛋脸型,白皙而光润,像某个韩剧明星。
她有些遗憾又有些疼惜地看着趴在床上的庞大躯体,想,养孩子就像做算术题,错不得一点点。倘若是错了某个数字,相当于少一只脚趾或者多一根手指。可他什么都不缺,样样都有,只是点错了小数点,于是和正确答案差之千里。
他是她做错的一道算术题,要是让老师批改,他的身后应该跟上一个大大的红叉,订正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哪怕他是她做错的一道题,她也把他写得工整干净、漂漂亮亮的,他还有一个堂堂的大名,叫郑舟,不细看,还真看不出他是错的。
她捡起飘落在地上的白丝巾,顺手围在自己细瘦的脖子里,满足地叹一口气,一万次地想:这么好的小囝,这么好哦。她心头有一个疑问一直得不到答案,假如她没有点错那个小数点,郑明会和她离婚吗?
这话她从没问过他的亲生父亲,孩子六岁的时候他们分开了。每个月初,郑明会把抚养费如期打到她的账号,刚离婚时一千元,三年后涨到两千,又是三年后涨到三千,他在银行工作,普通职员,但薪水不低。可是第三个三年过去了,不算少的抚养费,还是不够花了。是不是要向他提一下,四千?
涨抚养费的话,想了半年多,终究没说出来。也有过找一份工作的念头,可是孩子谁管?不上班都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这才刚到八点,她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和衣躺下,白丝巾还缠在脖子里,仿佛再抬一次手解开的力气都没有。下午趁郑舟睡着时,她去小区门口的药店买咳嗽糖浆。秋风乍起,有些冷,她给脖子里加了一条丝巾。也就二十分钟,买完药回来,郑舟已经醒了,折腾到现在,刚睡着。
他睡在她的内侧,四仰八叉,把靠墙摆的双人床占掉三分之二。两岁之前,她一直让他单独睡儿童床,育儿书上说的,要培养孩子的独立性。他睡相乖,不会乱翻乱滚,可是有一晚,还是把自己翻下了床。她是凌晨才发现的,小身躯仰卧着,胖胖的肚皮微微隆起,脑袋歪在地板上,像一只中弹的小熊。她吓坏了,抱起他大喊“宝宝”,几近呼救的音量,吵到楼下的邻居,上楼狂拍她的门。门被撞开,邻居看见的是一个脸上挂满泪水蓬头垢面的女人,脚底卧着个孩子,肤白唇红,鼻息均匀,睡得沉沉的。
邻居是住在她楼下的男人,接近中年。两层的老式房子,木地板阻隔不了她焦急到近乎狂躁的错乱脚步。她只知道他是“八点半冲凉男”,每天晚上,同一时间,弄堂里的水斗边,光着瘦削的上半身,整盆冷水兜头淋下,发出“嘘嘘呀呀”的大呼小叫。她熟悉他的声音,尖细的男声,像一把操作中的铁质锅铲,带一点点快口,简直要把听者的耳朵割伤。她从未和他打过交道,男人向来自管自,和邻居疏离。那以后,他们熟络起来,她叫他老费。
那天郑明恰巧出差,老费帮她把孩子抱起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连皮外伤都没有,任凭大人把他翻来覆去,始终睡得香香的。老费说:我看没啥,小囝跌跌掼掼正常,北方人有句话,叫“皮实”。
她破涕为笑:是的是的,“皮实”的小囝好养。可她还是不敢再让他独自睡,她把他移到双人床上,他靠墙,她在外侧,用自己并不壮大的身躯挡着他。
郑明出差回来,被她驱逐到儿童床上睡,“最近孩子夜里多醒,和我一起睡方便照顾。”儿童床也有两米长,就是窄了点,郑明没有异议,一睡就是四年,最后把两人彻底睡分开了。
是郑明先提起的...
其实她也发现了,她也想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可她不敢,并且一次次告诉自己:不会的,男孩子开口晚,正常的。她还到处打听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始说话,早的不到一岁,晚的,五岁才开口,五岁啊!怕什么呢?我们宝宝才三岁。她安抚自己,耐心而又焦急地等待着孩子开口的那一天。直到郑明说要去医院检查,她顿觉耐心已到极点,再也等不下去了。
前后去了三家医院,医生问颅脑有没有受过伤,她说没有,毫不犹豫。孩子生产很顺利,没用产钳夹过脑袋。郑明不知道孩子从床上摔下地的事,那一摔,是在一岁八个月的时候,理应牙牙学语了,可他们的宝宝的确没说过话。也许是坏结果,他们不敢确定,也不愿意相信,直到第三家医院,一番全面深度检查,最后诊断出来了。中枢神经系统障碍,脑发育不全,智力低下,原因么,医生说,可能是先天的,也可能受过伤,不好说。通过治疗好一些的有,但不一定,要看缘分。
什么叫缘分?郑明暴怒,跳起来要和医生打架的样子。她拉住他,眼泪轰然涌出,内心尚存的一点点侥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在大海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被巨浪拍死。
那以后,她辞了原本公司文员的工作,开始专心照顾孩子。她像个机器人一样,陷入一场早已设置好结果的战争,上蹿下跳、左冲右突,一周五次带孩子去医院康复治疗,吃医院开的处方药,也吃道听途说的偏方,孩子却一如既往,不会认人,不会说话。很多次,她暗想,究竟是生出来就有问题,还是从床上跌下来闯的祸?两种可能,后一种被她隐瞒,作为父母的哀叹自责,郑明分担了一半。
即便是带着半份自责,男人也还是有勇气摆脱困境,去寻找另一份生活。而她的自责却是一份半,因为有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份,那半份,她承担得远比郑明沉重而战战兢兢。
她隐约感觉到了他的脱离轨道,可她正陷在那场被动的战争里,和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心力交瘁,却又不忍放弃,哪里顾得上站在悬崖边的男人。郑明提离婚的时候,她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心忽然如释重负。怎么会这样?她为自己奇怪的情绪惊讶极了。直到两人谈起离婚协议的具体内容,伤心才偷偷袭来。她有点想哭,也不是非常想哭,眼睛里的水影汪出来,只一点点,很快收干了。
她要下了孩子的抚养权,抱着赎罪般的决绝。那一年郑舟六岁,她确乎认定孩子是被自己摔坏的,秘密由她一个人保守,后果也将由她一个人承担。她还告诉自己,往后,这场战争要不要继续打下去,如何打下去,就不需要听取男人的意见了。没有督战的人,她就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方式打,甚至有勇气想一想,要不要选择投降。这么一想,就连那一点点伤心都不再有。
一年后,她停下了孩子的康复治疗,她甘心了,投降了,从此开始专心养一个也许永远养不大的孩子。她用自己的身躯挡着他睡,一挡就是很多年。她睡觉很浅,他翻身、踢被子、梦里呓语,她一定会醒。于是眼圈长年发黑,眼袋浮肿,终年不消退。居然,孩子被她养得又高又胖,小熊渐渐变成大熊,忽然有一天,他就十六岁了,像模像样的,有了一具成年人的躯体。
真是奇怪啊!每一天都那么难熬,十年却一闪而过。
这么些年来,她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看睡着时的宝宝。那会儿,他闭上了呆滞的眼睛,放平了一脸此起彼伏的莫名表情,那会儿他是平静的,能保持平静的人,是需要智商的。看着睡眠中的庞大婴儿,她常常有这样的错觉。这错觉几乎成了她自慰的良药,于是千方百计哄他睡觉,亲他肥嫩的腮帮子,摆弄他的手脚,给他包成人尿布时拨弄一下小鸡鸡,这时候,做什么他都不会哭闹反抗……就这么看着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舍不得,她太爱这个睡着的宝宝了,这么乖、这么甜的囝,爱得牙根痒痒,白白嫩嫩的一大团,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有时候她会回忆起他一岁八个月从床上摔下地那次,倘若摔死了,她的生活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老费说:那天我撞开门一看,吓我一跳,你简直哭成个泪人,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老费是一家区级图书馆的管理员,也许是职业习惯,说话常带书面用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是人话吗?又不是写作文,还亢奋?完全用词不当。只有老费会这么说,用的还是一嗓子又扁又尖的声音,她就更不以为然了。可猛不丁想起老费的话,还是会惊出一身冷汗。谁家的小孩子不是跌跌掼掼长大的?不就是从床上摔下来吗?还是木地板,孩子没哭,更没流血,何至于惊慌到哭成泪人?当时激烈的情绪反应,会不会是某种预兆?太大意了,应该立即去医院检查。可也是老费说的,我看没啥,北方人有句话,叫“皮实”。她就信了,真以为孩子是皮实的。她知道怨不得老费,可还是无法不生怨恨,这一日,倘若与老费在弄堂口相遇,她就会一脸冷淡,擦身而过。
可她又无法做到和他断交,相隔在一层木地板的上下两边,她跺跺脚,他就知道她有事相求。老费是一个稳重的人,做事不紧不慢,但只要听见她跺脚,老费一定会在五分钟内出现在她门口。
二
老费送来一盒海南芒果,单位发的。我高血糖,不可以吃太甜的水果,他说。芒果盒摆在地上,她谢过他,却堵在门口,没让他进屋。
半小时前她刚接了一个电话,是郑舟的姑妈,说快递了一些常用药和特产给她。前大姑子倒是常打电话来关心他们母子,会替自己的弟弟向她表示慰问。大姑子说:郑明好久没去看舟舟了吧?他忙,最近孩子病了,总跑医院。
宝宝没病啊!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就是她的宝宝。大姑子停顿两秒:郑明没和你讲?孩子是现在的……刚两岁,是儿子。
“哦,两岁……”她似乎不能完全领会意思,眼睛却看向席地而坐的郑舟。大熊正聚精会神地抠地板缝隙,脑袋耷拉到胸口,下巴底下的地上积了一小摊口水。她心口一颤,顿时明白,郑明有了新的儿子。
与大姑子通完话,心情就变坏了,心情一变坏,老费就只能站在门外说话了:严月,我认为,应该送他去特殊学校。
她垂着眼皮,冷冷道:我打电话咨询过,太贵,我们宝宝上不起。说完,忽然抬头问:老费,你说我们宝宝这个病,到底是不是摔坏的?
老费顺着严月的视线看向郑舟:不要总想这些,于事无补嘛!
郑舟依然坐在地板上,专心致志地对付装芒果的盒子,屁股贴地,灰色运动裤里的两条胖腿呈八字敞开,肥硕的背脊靠在门框上,包装盒已被他拆散,椭圆形绿球滚得满地都是。
她斜了他一眼,没说话,脑中想的是适才的电话。郑明又生了孩子,她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听到消息,还是有点心酸。两岁!孩子两岁了,她才刚知道。仿佛遭受了背叛,却并不占理,吃暗亏的感觉。可大姑子说,孩子病了,总跑医院。感冒发烧不用总跑医院,应该是比较麻烦的病吧?
很多年前,她和郑明就是抱着两岁的郑舟,一次次跑医院,医院的门槛都要被他们踏破了……会不会,郑舟的病压根就不是摔下床闯的祸?会不会,是郑明的问题?他把一场灾难带给了她,现在把第二场灾难带给了另一个女人?严月越想越激动,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立即打电话质问郑明:你的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不管是不是摔坏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他送去特殊学校,要不然恶性循环,你没法上班,他就更上不起特殊学校。”老费的声音从门口传进,尖锐中带点毛糙,像个破嗓子的女人。严月的想象却停不下来:郑舟不是他唯一的儿子了,以后,抚养费,会不会出问题?可是,他的儿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会不会和宝宝一样……
老费忽然蹲下,夺走郑舟正塞进嘴里啃的一个芒果,试图搀起地板上棕熊般敦厚的人:你,起来,这么吃涩嘴的,叫你妈剥了皮再吃,起来。
老费从不肯随她一起唤他“宝宝”“舟舟”,可他偶尔会唤她一声“小月”,大多时候,他叫她“小严”,或者连名带姓地叫“严月”。
严月拿个塑料篮子蹲在地上拾芒果,老费俯视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部位。她还围着那条白丝巾,老费送的。五年前的事了,刚过完春节,老费上楼来,给她一个挺漂亮的纸盒:我们单位和一家丝绸公司有业务关系,人家的礼品,我留着没用。图书馆和丝绸公司有业务关系?鬼才相信,可严月还是收下了。晚上打开电视,新闻里说今夜的餐馆、咖啡座、舞厅,全都爆满,中国人学会了过外国的“情人节”,都在狂欢呢。严月没把这个不属于自己的节日和丝巾联系起来。丝巾倒是真丝的,轻盈的材质,有点娇贵,五年来,严月没用过几回,一用就皱,显脏显旧。有一回,被郑舟翻出来,玩抽丝了,她才开始经常用。
老费眼睛盯着严月的脖子,嘴里说:我觉得,你还是需要克服一下心理上的不舍,要让他上学校,费用不够的话,我先替你垫付。
又不说人话,什么叫“克服心理上的不舍”?舍不得就是舍不得,还分什么心理上的、生理上的?不过,他说费用他来垫付,倒是令她心头一暖。可是,垫付,不就是借吗?借钱是要还的,刚暖了一暖的心,又凉了一凉。
严月不置可否,继续蹲在地上拣芒果。郑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床上,头朝外,两只脚轮番往墙上踢,整栋房子都在共振,严月的脑袋里一片“嗡嗡”声。他愈发壮了,力气也大得惊人,那一片显然被他常年踢蹬的墙上早已没了墙皮,甚至出现一条开裂的缝。
这是他的工作,仰躺着朝墙上蹬腿,一蹬就是半小时。她会乘机锁了门,去一趟弄堂外面的迪亚天天超市,买日用品,交水电费,二十分钟就回。倘若出门时间长一些,她就要带上郑舟。七岁以前,她把他放在婴儿车里,她推着他走。后来,最大号的婴儿车也塞不下他了,她就牵着他的手走。他也会耍赖,就地一屁股坐下,她有她的办法,口袋里藏着一个蓝色益达口香糖瓶。他不认别的,就认这一样,捏着塑料瓶低头把玩,任凭她拎住他肩膀上的衣服,走多久都不反抗。她尝试过给他别的瓶子,雪碧瓶、可乐瓶,他全都不认,坚持坐在路边哭闹。孩子不会表达,母亲就要做个猜谜高手,她很快总结出他偏执的热爱。
那些年,他把玩着蓝瓶子被她牵着走在弄堂里的形象,成为街坊邻居眼里一道长年不变的风景。后来,他的体力、智力,终究是长进了,蓝色益达口香糖瓶已经不能满足他,她无法再牵着他做漫长的行走,并且,以他成年人的身量,耍起赖来,无论如何拖不动他了。
有一次,深秋初冬的交界时节,她拉着他出去买米、交水电费,又多跑了一趟社保中心领残疾人补贴,他就在回家路上闹起来。起先是两只脚钉牢在地上,石头墩子似的,她拉得猛了,他就一伸腰,整个人往下滑,她用力提住他的胳肢窝,想阻止他下滑。可是,那么壮大的一只,瘦小的她又怎么阻止得了?最后干脆躺倒在路沿边。她吓唬他:宝宝,再不起来,妈妈回家了,叫你被坏人拐去。
这样的话她每天要说好几遍,从不对他构成威胁,他不懂什么叫“拐”,她也知道没人愿意拐这样一个孩子。她对路边守自行车的人说,我去找人,你帮我看一下。
她没去找任何人,她找不到人的,老费上班去了,除了他,还能找谁呢?她独自走到街角,拐弯,站定。守自行车的人看不见她了,她想,等十分钟吧,就在这里。
这条街,是一条单向车道,不宽,却纵深,抬头朝东南方向看,东方明珠矗立在远处,模型似的,在云雾里飘忽。那可是上海的标志性建筑,她却从没去过,白白做个上海人。可是去东方明珠这样的事,算什么大事呢?她的大事,除了郑舟,还是郑舟。
有人喊:哎,不要挡门呀。
她没注意自己站在一家理发店门前,赶紧往边上挪了挪。玻璃门里面,一个中年女人在烫头,年轻的美发师背对街面,她看见他很瘦的背影,屁股都没有。她觉得他不健康,可她的宝宝那么壮实,也不健康,这真是不公平。她还看见玻璃上贴着“洗剪吹三十八元”“烫发一百五十八元”的标价,小区门口的店,最便宜的档次。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算留了长发,其实就是没时间修剪护理,常年用一根皮筋绑着,枯黄细瘦的一捆,自暴自弃地垂在脑后。她想不出什么时候能有时间来烫个头,并且,一百五十八元,不值。
很瘦的美发师在中年女人脑袋上娴熟地操作,理出一小缕头发,刷一层药水,垫一片油纸,把头发绕在一个塑料棍上,用橡皮筋勒住……她看得入迷,不知不觉过了二十分钟,中年女人的脑袋上已经顶满五颜六色的塑料棍。很瘦的美发师拖过一个反扣的“马桶”,罩住中年女人的脑袋,转身时,看了一眼玻璃外面的她。于是,她与这个不健康的年轻人对视了一眼。这一眼,令她猛然想起,折角另一边的街沿上,还躺着她看起来那么健壮的宝宝呢。不可抑制地,心脏狂跳了几下,有种莫名的激动从胸腔里蹿到喉咙口,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迸射而出。她不明白这算不算悲伤,但她感觉到了惶恐和焦虑,这种莫名的情绪阻止她立即拔腿,她站定在原地,四处张望,仿佛在等待预计中即将发生的什么事。
又挨过十分钟,她才回到自行车摊位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照旧躺在地上,倒也不哭,只翻过身子,像坑道里侧身作业的矿工,双手上阵,正抠着行道地砖,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看管自行车的人不在,她一点都没怪人家的心思,就地坐在街沿上,适才的莫名激动已经平息,心里也没有哀怨,只平静地坐着,等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想要站起来。
在马路边躺了许久,郑舟感冒了,回去就开始咳嗽。她喂他喝咳嗽糖浆,他喝了一口,居然抢过瓶子再不肯放,盯着瓶子看两秒,喝一口,再看瓶子,再喝一口,专情的目光。喝掉三分之一瓶时,他睡着了,歪在床脚边。她连拖带拽,把他抱到床上,这一觉,睡了十小时。
起初她不知道是咳嗽药中的镇静剂在起作用,只以为他是闹累了。她看着睡得“呼哧、呼哧”的人,熊一样肥大,竟是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可她这么瘦,一米六五的人才九十六斤,简直荒唐。然而,睡着的时候,这只熊真是惹人怜爱啊!不哭不闹,嘴角微微翘着,仿佛要笑,却又控制着,笑得轻弱。她忽然有些后怕,居然放他单独在街上躺了半小时,她想干什么,她在等什么?越想越后悔,心都要揪起来,这么好的小囝,她怎么忍心?
像要补偿似的,她俯下身,整个把他抱在怀里,抱了好一会儿。又在他肥白的脸上亲了好几口,左脸蛋、右脸蛋、额头、耳垂……他闭着眼睛,抿着嘴角微笑,真是俊气啊!她又去摆弄他的手,抬起来,放在耳边,手掌摊开。“你好!”她替他说。又把右手放在左胸口,抚着心脏部位,“妈妈!”她替他喊。真是个好小囝,她被他感动了,眼眶里盈满泪水。
四个小时后,他还在睡,她开始慌张,摸他的脸,喊“宝宝,吃饭了”。他几乎不与人有任何交流,唯有听到“吃饭”二字时,眉毛会剧烈拧动。连“吃饭”都唤不醒他,她就真的急了,使劲摇晃他,按摩一般从上到下捏他的肌肉,直捏到大腿根,却见灰色棉毛裤裆口有一轮隆起,仿佛一顶被布套子兜头罩面的鸟笼,那只小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了,要扑腾起翅膀飞出来了。
心脏又一次疾跳起来,却不似白天在街上的莫名激动,而是,一点点紧张、害羞,一点点幸福、欣慰……都只有一点点,效果却是,原本平静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都说长大成人、长大成人,她把他一日日地养着,养得又高又胖,她总以为,她是看不见他长大成人的样子的。可是现在,他不就是蠢蠢欲动着想要长大成人吗?长不大的孩子,又怎么会顶起鸟笼子?
三
严月侍弄郑舟吃过晚饭,准备自己吃,老费来了。老费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一个“小绍兴”马夹袋。她没把他挡在门外,而是转身,回到饭桌边坐下,这是让他进屋的示意,老费抬脚跟了进去。严月顾自吃饭,就着一碗鱼丸汤。老费把马夹袋放在桌上:鱼丸都是面粉做的,应该吃新鲜的鱼。
严月说:鱼骨头怎么办?宝宝会哽的。
老费看了一眼仰躺在床上发呆的郑舟:我打听过了,包头路上有一家阳光学校……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嘶叫,像小狗被火钳烫了皮发出的惨烈哀嚎。老费吓一跳,看郑舟,庞大的身躯侧躺着,正一把一把揪枕头,很安静。
老费皱了皱眉:那家阳光学校,政府补贴的,学费不贵……床上的郑舟换了平躺的姿势,开始踢墙。老街区的房子,砖木结构,踢一面墙,整个框架都在抖动。严月放下碗,走到床边,拍拍郑舟朝天的白胖脸:宝宝乖一点,妈妈和费伯伯讲话。
她明知道郑舟不会理她,却总是不厌其烦。老费继续说:阳光学校收智障儿,但对残障程度和年龄有要求……严月冲老费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指床上的郑舟,怕巨大的婴儿把“智障儿”三个字听了去,伤了他自尊似的。那一边的工作却进行得愈发热烈,双腿踢蹬,竭尽全力,嘴里还发出“呼呼哈哈”的吼叫,仿佛武林高手,正和奄奄一息的墙进行殊死战斗。老费压低声音:他这是不让我讲话啊?
严月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褐色玻璃瓶,商标上写着“复方甘草咳嗽糖浆”。她走到床前,捏着瓶子在郑舟朝天的面孔前晃了晃:宝宝,喝糖浆啦!
二十分钟后,果然不再叫唤,也不再踢墙,郑舟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幸好世上有咳嗽糖浆这种甜甜的药,要不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严月端起碗喝鱼丸汤,老费站在桌前说话:你还是要想办法送他进学校。
严月垂着眼皮说:你坐一会儿。
老费严肃的表情松弛下来,半个屁股挨上凳子,朝桌子对面的严月轻声说:你,累不累?尖细的男声用轻柔的气息推出,仿佛牵出一根生锈的钢丝,尖锐而又破碎。
严月看了一眼他摆在桌上的小绍兴马夹袋:你吃饭了吗?
老费摇头,严月说:那吃点?
老费解开马夹袋:我买了一斤白斩鸡。
塑料袋敞开,露出一个一次性打包盒,还有一瓶石库门红标黄酒。严月知道,老费吃饭时间来找她,肯定会自带“口粮”,不是“小绍兴白斩鸡”,就是“上海大红肠”。严月站起来,去碗橱里拿来一个汤盅,一双筷子,熟练地捡起塑料袋里的调料包,拆开,把葱姜酱油蘸料倒进汤盅。
老费说:喝口黄酒吧,暖暖身子。
严月把一个空玻璃杯推到他面前:你喝。
老费拿起玻璃杯,照着日光灯看。严月斜了他一眼:洗干净的。
老费拧开瓶盖,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阳光学校收学生,要看智障的级别,至少要自己会吃饭,会大小便。
严月一脸正气:吃饭和大小便我们宝宝会的,我不是不想让他去,我是怕他受欺负。
老费说:去试试?试两天。
严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夹起一块鸡腿肉,看了看,又去碗橱拿了一个空碗,从餐盒里挑出不带骨头的肉,一块块拣进碗里。这是留给郑舟的,不是第一次了,老费从不阻止她。接下去,两人就静静地吃,也不敢放开嗓子说话,怕吵醒床上的大熊。
老费肯定不是个有酒量的人,只喝了半杯脸就红了,红到脖子根。老费很轻很轻地说:严月你不喝,我一个人是喝不完一瓶的,你看,我们都认识十六年了,你还和我这么生分。
严月说:前六年,等于不认识。严月的意思是,她和郑明离婚之前,他们不算认识。
“好吧,就算十年,你还这么见外?”尖细的声音使老费的语气满含嗔怪。
严月吃到一块鸡屁股上的油脂,咀嚼了两下,吐在桌上:这也卖钞票?
老费说:不好吃你就不要吃嘛,你就扔掉嘛。
严月断然喝道:不好吃就不吃?就扔?你花钞票买回来做啥?声音不响,却凌厉,说完还赌气似的,把吐在桌上的一团淡黄油脂捡起来,塞进嘴里狠狠地嚼。老费要去抢,半个身躯扑过餐桌。严月却翻了翻眼珠,费劲吞了下去。老费绕过桌子走到严月面前,急得要跺脚,又不敢跺,双腿屈了一屈,躯体颠簸了一下,俯下身,轻声却用力地说:你做什么嘛!你这是做什么嘛!一着急,声音愈发尖细。
严月偏了偏脸,像是要躲他嘴里的酒气,又似是不忍听他锅铲剐蹭般的说话声,锁着眉头,接着啃一块鸡肋。也许是酒精的缘故,老费有些情绪化,又好像是被严月气着了,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终于忍无可忍,忽然抬起手臂,张开手掌,像要对眼前的女人抡一巴掌,手掌落下去,却一把抓住她的前襟,用力一拖,竟把严月拖进了自己怀里。
严月怔住,愣了两秒,挣扎起来。老费本就站得重心不稳,半弯曲的身躯,一只脚在前,一只脚在后,支点没有落在任何一只脚上,并不健壮的身躯就有些摇摇欲坠。这会儿,他正用浑身散乱的力在支撑自己,经不起千钧一发的干扰,严月只挣扎了一小下,他就一屈腿,膝盖“咚”一声撞在木地板上,顿时将整个躯体反扑进了她怀里。
严月原位坐着,她看见自己的膝上伏着一颗花白的脑袋,脑袋下面被埋住的嘴脸正发出类似抽泣的呻吟,又似压抑的啸声。她拍拍他花白的脑袋:怎么了你?
花白脑袋往女人的怀里更深入地钻了钻,她感觉到了大腿根部的异样,一股股腾腾的热气隔着裤子吹到肌肤上,潮湿、酥麻。她依然是习惯性地挣扎,却在一只冷硬而又汗湿的手掌摸索着探进自己的裤腰口时,忽然僵住。
这样的机会,几年前似乎有过,老费没抓住。那时候郑舟还迷恋着蓝色益达口香糖瓶,有一回,他抱着一瓶未开封的口香糖玩,不知怎么弄的,竟打开了,糖粒塞了一嘴,又吐出来,抓在手里捏,就一小会儿,衣服上、脑袋上,黏满了饱含口水的白色胶状物,脑门上的头发结成了一大坨,理不开,还洗不掉。她抓住他,恨不得把他整个脑袋按进水盆。他挣扎,一掀身,盆翻了,水洒了一地。她尖叫一声:“要死啊!”
他好像明白自己闯祸了,率先嚎哭起来,还躺倒在地板上打滚。一腔怒火顿时蹿起来,她指着他恶狠狠地骂,“戆大”“只晓得吃白饭”,转身去抽屉里拿剪刀,给你剪掉,你等着,剃光头。拉开抽屉,没找到剪刀,却见角落里躺着一只一次性打火机和一根蜡烛,为防断电准备的。她一把抓起打火机,冲到郑舟跟前,不知怎么就按下了打火键,火苗“腾”一下飞上他的脑袋,遇到那坨凝结的头发,立即滋滋冒烟,蛋白质的焦糊味刹那间弥漫而开。她慌了,张开手掌狂拍他的脑袋,狠狠地拍,“啪、啪”声持续响彻。幸好头发是湿的,没有冒出明火,烟也很快被拍熄。他大概被拍疼了,额头一片绯红,哭声从豪壮变成凄厉,眼泪鼻涕淌了一面孔。她懊悔莫及,抚着他的脑袋:宝宝吓坏了吧?宝宝疼不疼?妈妈不好……然后,一屁股跌坐在水洇洇的地板上,跟着他哭起来。
老费被天花板缝隙里滴下的水惊动,上楼来看。只见潮湿的地板上,母子俩一个坐着抽泣,一个躺着大哭,双双泪眼模糊。老费踩着水踏进屋:怎么啦?出什么事了?她坐在地板上,待他走到跟前,脑袋一歪,一头撞在他的小腿上,像是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抱住他的腿“嗷嗷”嚎啕。
老费真是个正经人,正经得几乎迂腐,这种时候,竟没有一点点“趁火打劫”的意思,只是蹲下来,拍拍她的肩,耐心地听她哭,在她哭到喘不过气来时在她背上轻捶几下。直到她哭完站起来,说:帮我把宝宝拖床上去吧,我要擦一下地板。
郑舟早已不哭,他侧躺在地板上,顾自抠着湿漉漉的脑门上炭焦的发梢,一脸煞有介事。
总是在紧要关头,老费就出现在了她面前,可严月从没认真想过,是不是要和他发展成男女朋友的关系。她的世界被郑舟占满了,宝宝长,宝宝短,全是她的宝宝,哪里容得下别人?再说,他是正经人,难道她就是随便的人?怎么可以是个男人都要?所以现在,她应该推开伏在膝头的男人,以及男人那只试图入侵的手。
正犹豫,还没动作,眼前忽然掠过一团绿色的球状物,一声闷响,绿球崩裂,老费的后脑勺顿时被爆了一头黄浆,严月惊得跳起来。郑舟站在床边,怒目斜吊,一手抓着一头还没射出的绿芒果,另一手舞蹈着,嘴里发出“哈——哈——”的嘶叫。
老费顶着一头屎样的糊状物离开严月家时,走得一瘸一拐,大概跪在地板上太久,腿发麻了。这一晚,老费在水槽边冲凉的动静格外大,呼叫声如火车鸣笛般锐长而躁迫,好像当头淋下的是一盆盆冰冻过的水,刺激过头了。
四
清晨,天还未亮透,郑舟醒了,“呜呜”叫唤。
近些日子,严月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整夜胡思乱想,不管什么想法,从哪里想起来的,最终都要汇到同一个问题:那个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总跑医院?会不会和宝宝一样?只会长高长胖,不会长大成人……越想越睡不着,要耗到凌晨,才渐渐迷糊过去。
严月闭着眼睛,身侧庞大的躯体正辗转反侧、上下求索,耳畔全是他的呼吸,带着充沛的唾液,粗重而潮湿。严月睁不开眼:宝宝不要闹,好不好?
她唤他宝宝,唤了十六年,他却从不答复。她试图与他互动,可她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回应。他迷恋过蓝色益达口香糖瓶子,后来改成甘草咳嗽糖浆,却从不依恋她,甚至,比不上那堵靠床的墙。他听得懂一句话——“宝宝,吃饭了”。“吃饭了”三个字会让他表情瞬间丰富,圆胖光润的面容在某种力量的支配下忽然千回百转。他以拧动、扭曲、折叠脸部肌肉的方式来表示欢快,看起来几乎是愤怒的表情,这是他在笑,严月认为。而他脸上当真堆出常人以为的笑容,那恰恰是他最悲伤的时候。严月试过,有一次,他正低头把玩益达口香糖瓶子,严月劈手夺走,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一脸沉默的憨笑。她举起手里的蓝瓶子朝他晃:宝宝,瓶瓶,要不要?
他看着她,脸部肌肉依然是笑的走向。她又晃了晃瓶子:说要,快说要,说了就给。然后,她看见他的笑渐渐定格,眼神也凝固起来,整个人就像在极低温下被渐冻,一条漫长的涎水从口角淌下,也不断流,似也要冻结了。她觉得不对,慌忙把口香糖瓶子塞回他手里:宝宝,对不起,妈妈不抢你的瓶瓶了,还给你。
他缓慢地收起笑容,然后,平静地看着手里的瓶子,看了很久。
严月抹了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确定自己了解他的喜怒哀乐。可是,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忧伤的宝宝,是用笑来表达忧伤的。
其实,老费误解郑舟了,他硬说郑舟用芒果砸他的时候是一脸怒气的,只有严月知道,那不是怒气,那是兴奋,是玩嗨了的意思。可是老费不信,不信也没办法,老费毕竟不是孩子的父亲。严月想,倘若是郑明,会相信的吧?可又如何呢?郑明信与不信,不会改变一切。况且,现在他有了小儿子,心里怎么可能还有大儿子?这个大儿子,对郑明来说,就是三千元没有收益的月供。
这么想想,严月就会忍不住在肚皮里骂:只知道下种的东西,种猪啊!种马啊!牲畜都晓得护犊子……“护犊子”不是上海话,她是从电视里学来的,第一次听就喜欢上了,多好啊!就像在说她,她简直就是一头母猪,一匹母马,整日介地护着她的犊子。郑明却没有护犊子的心,他用三千元钱来打发他的儿子,尽管这是他们共同协商的方式,但每每郑舟出状况,把屎尿拉在裤子里,臭烘烘满屋打滚,她按不住他,顿时激起一腔怒火,就要“种猪、种马”地骂将出来。可是,收到他打来的钱时,她又意识到,相比而下,她宁愿只要三千元钱,也不要这个男人和她一起来“护犊子”。她就是不想和他“同舟共济”,好像,她那么轻易地同意离婚,就是为了早一点摆脱他,摆脱一份被他探知真相的风险,摆脱除了自责以外的另一份罪责。郑明只需知道,他有义务抚育儿子,哪怕养到八十岁。可是,一想到要养他到八十岁,她就会浑身一激灵。下一次忍不住骂“种猪、种马”的时候,就会在心里祈祷,祈祷郑明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甚至升官发财……毕竟,最重要的还是那笔抚养费,她对它还有上涨的期待。
就这样,严月心里那点陈旧的怨愤,一忽冒头,一忽降落。倘若郑舟这一天很乖,不吵闹,不折腾,她甚至会生出一丝感激。不知道感激谁,就长时间地看睡着的宝宝,那是他最“懂事”的时候,不忧伤激动,不嚎哭,不踢墙,她不用费力揣度他的性情,这么乖、这么甜的囝,真是惹人怜爱啊!睡着的时候,分分钟都是岁月静好。可是只要他醒来,世界就变了样。
此刻,躺在内侧的郑舟已经醒了,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两条腿重复踢蹬,抓她的胳膊,咬她的肩膀,口水涂湿了她的棉布睡衣,肥大的手掌到处摸索。她任凭他晨醒后的打扰,很多次,他摸到她的胸口,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从胸口拨掉他的手。他很有耐心,比懂事的人更执着。不过两岁幼儿的智商,身量却是个成年人,在成年人中亦算高壮。她把他养得太好了,只吃,不动脑筋,怎么能不胖?
他开始玩弄她的白丝巾,一整夜没解下来,松松垮垮地搭在肩甲窝处。她极度乏力,不想动弹,闭着眼睛随他玩。不知道怎么操作的,丝巾的两尾布角被缠了起来,她感觉到脖子里轻盈的纺织物渐渐紧致,并不阻碍呼吸,却有了窒息的预感。她摊手摊脚地躺着,任凭脖子里的丝巾越来越紧,倘若就这样被勒死,就不用养他到八十岁了,倒也一了百了……可是她若死了,他要怎样才能活到八十岁?或者,把丝巾缠在他脖子里,他会不会玩着玩着,就把自己的脖子给缠紧了、缠死了?然后,他不再动弹,再然后,她把丝巾从他十六岁永远安静下来的脖子里解开,再缠住自己?他不会活到八十岁了,他不再需要她,可以安心了……一阵烈痛突如其来,喉咙被猛噎了一下,闭着的眼睛顿时迸开,剧咳。与此同时她迅疾伸手,朝脖子处狠狠拍了一掌,“啪”一声怒响,打在他摸索的肥嫩手上。
她知道她会打得很准,她也准备好了耳边响起哗然的哭声。很多年前,哭声是柔嫩的童音,后来是男童女高音,再后来,变得喑哑,接近粗沉的男声。他对疼痛的感知还是准确的,只要打他,不管手心还是屁股,他一定会坦荡地嚎哭。他用近乎成年男人的声音哭得理直气壮,扯开嘴,鼻子眼睛却挤作一堆,眼泪鼻涕同时淌下,白嫩的肥脸涨成绛红色。她只好回头去哄他,那么大的身躯,抱不住了,反被他一扑,仰身倒在床上。常常是,腰椎间一抽搐,冷不丁的剧痛,她脱口“唉哟”,他就止了哭声,看住她,涣散的目光里流淌出那么一小点儿狡诈。
知道使坏了,她想,心里有些高兴。毕竟,使坏是需要智商的。
可是今天,比以往更重、更凶的一巴掌打到他手上,竟没有哭。她慌乱解开脖子里掐得紧紧的丝巾,眼前是一张凌空凑向她的白嫩的胖圆脸,下巴下面是第二个下巴,夹缝里求生存的眼睛,细成两条线,嘴角边挂着涎水结痂的白斑,上唇覆盖着一层黑金的茸毛。晨醒后的胖脸居然是严肃的,对着她,好像在生气。
宝宝怎么了?这么问的时候,她抚摸着余痛未消的喉咙口,震怒的情绪稍稍平息。
十六岁的宝宝沉默着,胸口的白背心一起一伏,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像某种犬类,正准备发怒。她支起半个困乏的身体,想去安抚他,转而想,他发怒的表情背后,应该是兴奋,便说:宝宝,什么事这么开心?
他忽然抬起平搁在床上的一条腿,横跨她的腹部,重重地砸在她的肚皮上。于是,她的整个身躯被他斜斜地骑住了,她几乎躺在了他敞开的胯下,一枚坚硬的隆起顶到她的腰。
她翻身坐起,直到天大亮,再没合眼。
五
老费联系的智障学校落实了,郑舟可以去上学了。严月还是有点舍不得,老费说,去试试,看他能不能适应,要是不行就回来。严月同意了。
上学照理是好事,可严月没睡好,早上起来,脑袋昏昏沉沉,明明应该高兴的日子,没有一点高兴的脸色。
失眠的毛病,已经持续一个月了,每天都很累,每天都睡不踏实,心里一千遍地想着同一个问题:那个孩子得了什么病?是不是和宝宝一样?只会长高长胖,不会长大成人?倘若郑舟这道算术题不是她做错的,那她是不是要把作业本摔到郑明的脸上,冲他大声喊:我替你顶了十多年罪,你赔我,赔我青春,赔我婚姻、赔我生活,陪我儿子……每每都要想得眼眶热辣,几乎把自己想哭。可是,倘若那个孩子真的和郑舟一样,那她要怎么办?给自己平反昭雪?把郑舟推给郑明?叫他去养?她怎么舍得……可是,郑明的小儿子究竟得的什么病?是不是和宝宝一样?只会长高长胖,不会长大成人?想着想着,又想回去了。就这么反反复复,严月把自己想成了神经衰弱,一夜一夜地失眠,又不敢吃安眠药,怕睡死了,郑舟有什么动静她醒不过来。
早饭是牛奶、鸡蛋和馒头,馒头本来一个,今天要去上学,桌上放两个。倘若有更多,他会无休止地吃。他吃东西火速,从来都是,吃饭的时候她说得最多的话是:慢点吃,慢点吃。可他从来不会慢点吃,好像他之所以投胎做人,就是为了来抢食的。不过,在阳光学校吃午饭,他倒不会吃亏,她想。
阳光学校在包头路上,离家不过一千五百米,可以走着去。可老费昨晚提醒过她,打出租车比较保险,以防郑舟半路赖着不肯走。严月觉得有道理,第一天上学,保证到校是首要的。老费还问要不要他一起去,严月拒绝了,她不想让学校的老师觉得他们是一家人。
早饭吃完,严月带着郑舟出了门。这一天,郑舟煞是乖巧听话,也许是早饭多吃了一个馒头,超乎平常的满足感让他情绪很稳定。上车、下车,进学校大门,走入乌泱泱人头攒动的教室,坐上老师指定的座位,一路顺从,任凭摆布。
阳光学校就一个班,二十多个学生,一眼看去,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发出吵吵嚷嚷的声音,如同普通学校的一间教室。可经不起细看,只要挨着脑袋一个个看过去,就看出破绽来了。有的一脸婴儿肥却已白了头,有的满面皱纹丛生却呆相毕露,有的目光里闪烁着囚禁动物般的警惕,有的自言自语滔滔不绝,还有的浑身紧缩,时刻处于惊惧状态。程度好一些的两三个,竟也凑拢着交谈,细听,却是鸡同鸭讲,不知所云。有个一眼看去还蛮“聪明”的胖女孩,忽然跑到严月跟前鞠了一躬,喊了声:老师好!严月慌张点头,却不知如何回答。女孩并不需要她回答,完成问候,立即转身跑回了自己座位,显然是被训练出来的。班主任是一位身材瘦高的女人,盘头,戴眼镜,她看着最聪明的女生的表演,眼光里流露出显然的笑意。一扭头,神色立即严峻起来:郑舟,他大小便会喊吗?
严月点点头。班主任看着她,镜片后面的两道目光聚拢成一道,直戳到她脸上,仿佛一眼看穿她在撒谎。严月赶紧又摇头:他,一般两小时一次小便,大便已经在家大过了……又拿出一个褐色瓶子:老师,要是他不听话,可以给他喝这个。
老师问都没问瓶子里是什么,立即拒绝:除了有处方的医嘱服用药,我们不给学生吃别的外带食物,午饭和点心我们都有严格的安排,你留下电话,有事我们联系你……
临走前,严月又看了一眼郑舟,一只正襟危坐的大熊,倘若打架,大约没人会赢他,只是,他是连招架的意识都没有的。这会儿,他正严肃而认真地看着他的同桌,一个正手舞足蹈的欢乐的唐氏综合症女孩。这是他这辈子的第一个同桌,严月想,他真的乖极了,比教室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听话懂事的样子。“这么好的囝”,严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心底涌起一股酸楚,跨出教室门,快步往外走,听见老师的说话声:我们鼓掌欢迎新同学郑舟……七零八落的掌声响起,严月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忽地涌出。
亏得老费,介绍了这家阳光学校。严月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效果,她几乎每天都在目睹别的妈妈送孩子上学,自己却从来没有体会过。早上八点,小区外面总有一辆黄色的幼儿园校车停靠在路边,孩子们欢天喜地或者哭哭啼啼地被父母送上车,妈妈们站在路边挥手,孩子们在车窗里挥手,天天上演一遍,天天搞得交通堵塞;过三条横马路,有一所寄宿小学,星期天傍晚,会有很多高级小轿车开到校门口,轿车里下来的孩子穿着统一的苏格兰格子校服,好看得一塌糊涂,用英文和轿车里的父母说再见,好听得要命;隔壁二层阁的毛阿姨,孙女考上交大附中,报到那天,全家开着车去送,带了三口拉杆箱,简直像要出国;还有,街道主任的儿子,考上人民大学,主任夫妇俩送儿子到北京,顺便旅游了一个礼拜……严月一直认为,这些都和自己没有关系,虽然她也有孩子,她的孩子也在日日夜夜地长高、长胖,只是她的孩子长不大,她是看不见他长大的样子的。可是今天,她看见了,和别的家长一样,她感受到了孩子在长大。长大是什么样的?长大,就是离开家,离开父母,哪怕是被一所幼儿园接纳,或者,被阳光学校接纳,那就是长大。唉,真该好好谢谢老费……
从学校里出来,严月没回家,而是去了小区门口的理发店。郑舟都开始上学了,她也应该把自己收拾得像样一点。修一修吧,她对没有屁股的很瘦的美发师说,修得干净一点。烫头?不要不要,严月惶惶摇头,心想,一百五十八元呢,够买五包尿不湿,倘若宝宝乖一点,够用两个月……
两个小时后,严月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顶着满头短卷发,干净利索的样子,还蛮时髦。很瘦的美发师有着很强的鼓动力,她被说动了,剪短了枯黄的长发,还烫了头。她对自己的新形象挺满意,可是摸出一百五十八元的时候,还是感觉到了肉疼。不过,只是肉疼,心不疼,心还蛮爽朗。
严月决定再去一趟两公里外的家乐福超市,那里每天都有各种打折,她要买“包大人”成人尿不湿,还要买油盐酱醋、洗衣粉、84消毒液、洗洁精……所有的折扣加起来,可以省不少钱。她已经很久没去家乐福了,其实两公里走走也就半小时,可郑舟在家的日子,她怎么能离开他半小时呢?二十分钟都是冒险。
从家乐福回来,严月满载而归,两大袋打折日用品使她的回家之路有些艰难,不过,好心情让一切变得不难。每经过有落地玻璃的店铺,她都要努力侧过身,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瘦精精的女人,身材比大多数擦身而过的中年女人好,新烫的头发使她显得精神,尽管拎着两个白色大购物袋的形象与时尚搭不上边,可是,这已经是这么多年来她见过的最好的自己了。没有任何拖累的行走,不急不赶,只听任自己的双腿,简直奢侈……走至离家不到一公里时,严月又看了一眼街边的玻璃橱窗,再次欣赏了一眼崭新的自己。这一眼,真是巧了,竟瞥见老费从她身后走过,深灰色夹克,瘦削,不高,一贯的姿势,低头疾走,不摆臂,一闪,进了一家店。
严月回头,却并未见到灰夹克男人,街对面是一家发廊,不是小区门口的那家。这里,是一连排的美容店和洗脚店,“曼丽发廊”“容颜趣”“仙露足浴”……刚才镜中瞥见的,是正对严月的这一家,叫“咪咪屋”,看不出是美发店还是洗脚店,塑料门帘晃动着,隐约看见里面有两个露着肩的小姐,一个坐在沙发上,另一个怀里抱着宠物站着说话,也不知道那毛茸茸的东西是猫还是狗,看样子,不像正规做生意的。
严月心里“咯噔”了一下,脱口骂了一句“不要面孔”。骂完又觉得不可能是老费,又不是牲畜,随便找个母的就能解决问题。去这种地方的人,是连种猪、种马都不如的,老费是个正经人,认识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对她做过出格的事了?从来没有。不过,倒是有过一回动手动脚,被郑舟的芒果一砸,吓跑了,往后再没有。所以,还是个正经人。
肯定是看错了,刚才一路都在想晚上要不要请老费吃顿饭,她在家乐福里买了打折的卤牛肉和猪门腔,她要向老费表示一下感谢。脑子里总想着,很可能眼错。
六
郑舟在阳光学校呆了三个半天,老师说,先送半天,适应后再开始送整天。第一天中午严月去接孩子,老师告诉她,郑舟很乖,两小时一次的小便没有,也没尿裤子。严月觉得那是侥幸,明天再看看情况吧,就带着郑舟离开了学校。回家一路也是乖得离谱,不吵不闹,走得利索。只是进入弄堂底部,一看见敞开的楼道前老费冲凉的水槽,立即冲过去,褪下裤子对着水槽撒起尿来,撒完也不提裤子,甩着胯间黑不溜秋的一团肉朝扶梯上快速爬去。下午时间,走廊里和楼梯口都没人,严月赶紧开水龙头,冲掉尿骚味,追着郑舟上楼,气喘吁吁的,心里却高兴。
以前有过几次,她带他外出,回来晚了,到了该撒尿的时间,她就让他站在走廊口的水槽跟前,果然及时,刚给他褪下裤子,就“哗哗”尿了。她没想到他能记住这个水槽,并且,还晓得褪裤子,这可是她训练了十几年的成果。但他还是不晓得提裤子遮羞,不过,已经不容易了,并且,看样子,他是认得家的,连个尿都要回家来撒。
第二、第三天照旧,在学校里不撒尿,一回家,就对着水槽一泡烈尿撒得酣畅淋漓。状况不错,明天可以尝试送一整天了。只不过,上了三天学校,不如过去活泛了,回家后大多时间呆坐在地板上,什么声音都不发,只一脸沉静,想心事的样子。严月愿意认为他是在想心事,其实,她也不清楚他有没有心事可想。按照经验,安安静静的时候,也许正是他忧伤的时候。严月有些担心,是不是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便撸起他的袖子,挽起他的裤腿,撩起他的衣襟,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倒没有乌青、破皮、流血之类的痕迹。直到吃过晚饭,才恢复了一点元气,躺到床上,脑袋向外,脚心朝墙,开始踢起来。
明天就要送全天了,严月还是不放心,中午接郑舟的时候关照老师,尿不能憋过下午一点,饭后必须让他撒掉。老师说我们会按规范训练他,好习惯是培养出来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家里自己带嘛。严月闭了嘴,没再说什么。
晚饭后,老费上来,问严月,郑舟是不是适应得不错?严月说是,眉梢带点温润的笑意,看上去心情挺好。老费说那就好,能适应最好,那么明天,是不是要去一整天了?
严月点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郑舟,眉梢依然保留着笑意。郑舟在踢墙,频率不高,气力也不大,偶尔提起一条腿,朝着墙头蹬一脚,仿佛做了学生,学会了守纪律。老费咽了一口唾沫:要么,明天我调休一天,陪你去外面逛逛?
严月问:明天?你不上班啊?心里却闪过前天在美容一条街上瞥见的灰夹克。家乐福超市买的卤牛肉和猪舌头已经吃掉了,她没有请老费吃,理由是,不能随随便便打发人,既是表示感谢,就要隆重一些。这么想的时候,她是认真的,只是要等郑舟上学稳定了再说,也不知道哪一天有空,谁叫她这么忙碌呢?老费和她不一样,老费单身,没拖累,想做什么可以立即去做。比如去一趟“咪咪屋”,叫那个露肩膀抱宠物的发廊妹给他做个按摩,甚至享受某款比按摩更深入的服务。或者,约一个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姿色的女人出去逛逛,以显示他作为男人的派头……严月的想法有点醋味,可她打心眼里不认为灰夹克就是老费。十多年了,她还不了解他?可是老费这个人,也太正经了,照顾她们母子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企图?竟从不明说。他不说清楚,她怎么能自投罗网?万一自作多情呢?万一他就是个热心人,就爱帮忙呢?当然,她严月更是个正经人,她还善良,她对老费的确有点依赖,且不说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倘若真的要一起过日子,毕竟郑舟是累赘,她不能祸害老费。可是,郑明过上了新生活,以纠正他失败的旧生活;郑明生了第二个儿子,以弥补他第一个残障儿子的缺失……她却不可以。她一直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现在,她开始怀疑,到底是谁的过错?那个孩子,总跑医院,究竟得了什么病?会不会和郑舟一样?只会长高长胖,不会长大……
尖细的声音在耳边追问:好不好嘛,明天?出去逛逛?
严月猛醒,惊问:啊?逛什么?
你不是讲,没去过东方明珠,白白做个上海人吗?明天去一趟好不好?
床上的郑舟发出“哈”的一声,老费吓一跳,看一眼严月,没敢说下去。严月笑了:宝宝这是大喘气,你又不是没听见过,怕什么?
老费咳嗽了两声,说:我没怕。忽然放柔声音:对了,顺便讲一句,你的新发型,蛮好看的。
又细又软的声音,简直掐得出水来,任谁听了骨头都要酥掉。可老费说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眼睛看着床上的郑舟,脸部肌肉僵硬。这让严月感觉有些假,夸一下她的发型有那么难吗?还“顺便讲一句”,又不说人话。严月撇撇嘴:头发烫了三天,前两天没听你讲嘛。
老费依然板着脸:前两天,还没习惯,今天觉得好看了。
床上的郑舟又“哈”了一声,老费点了点头:好吧,我不讲了,再讲他又要拿什么东西砸我了,明天上午我来叫你,去东方明珠。说着转身出门,郑舟在他身后发出一记长长的“哈——”,仿佛要与老费做一次口是心非的告别。
晚上八点半,老费开始洗冷水澡,一楼的走廊里,水槽边。严月在楼上听得清晰,老费每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她就要轻轻打一个哆嗦,仿佛冷水是从自己的头上倾盆而下,毛孔全张开了。这一边,郑舟仰躺在床上,似是为配合楼下的老费,嘴里一记接一记发出“哈”、“哈”的呼喊,双腿踢蹬墙壁,整栋房子发出“痛、痛、痛”的共鸣。
严月抚摸着郑舟肥嘟嘟的手臂:宝宝,妈妈明天要不要跟他去东方明珠?
墙壁发出两记“痛、痛”的回音。严月继续说:宝宝,明天你在学校里待一天,你要乖一点,放学回家妈妈给你烧好吃的小菜,你想吃什么?
墙壁再次回答,“痛、痛”。严月开菜单:妈妈给你买个沈大成的八宝饭要不要?
墙壁执着地回答,“痛”。严月继续报菜单:要不要给你买大肉包?乔家栅的……
墙壁没有回音,郑舟睡着了。楼下的声音也稀落下来,尖锐的呼啸声没了,满盆水冲下来的“哗啦”声也不再响起。老费洗完澡了,十多度的天,也不怕感冒,筋骨真是好,与他瘦削的身材和尖细的声音实在不般配。所以说,人不可貌相。严月心里这么想着,目光却落在郑舟身上。那么壮大的一只,闭着眼睛,粗重均匀的呼吸,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实在没法忍住,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蛋,喃喃道:要是给你生个弟弟,就有人陪你玩了,你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宝宝?
这话她没说出口,她只是在心里问了问自己,问过就后悔了,捂住嘴,好像怕喉咙里的话飞出去,被他听去,也被楼下的男人听去。
这一晚,她睡得春梦连篇,一个男人压着她,脸埋在她肩头,她看不清是谁,气味像郑明,尖细的呻吟却分明是老费的。她久未负重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可又不舍得推开,只努力撑着,深呼吸,深呼吸,浑身却火热,欲罢不能的躁动,因为没有弄清楚男人究竟是谁而放心不下,于是要挣扎,手脚却一丝气力都用不上……她是被自己的一声吼叫喊醒的,整个人果然被半拉庞大的身躯压着,郑舟的双腿正分跨在她腹部两侧,脑袋扑在她胸口。她气喘吁吁地搬开他的腿,用力在他的虎背熊腰上推了一把,半俯卧的身体顿时被推成仰躺的一大堆肉,岔开的双腿,棉布裤衩的裆部一摊潮湿。
严月脑袋“嗡”一下,血液上涌,脸也沸腾起来,一边去找干净的裤衩,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这不是牲畜了吗?戆大,面孔都不要……
她替他换内裤,他睡得沉沉的,任凭她摆弄。用力扒他的裤衩时,她还叨叨:这么大了还尿床,羞不羞?裤衩一褪下,那个犟头倔脑的家伙就支棱着跳出来,她看见了,一时半会儿还不肯偃旗息鼓。
“叫你尿床,叫你尿床。”她伸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两下,“啪、啪”的声音清脆而虚弱。好不容易把干净的裤衩拉到他的腰部,她大喘着坐在床沿,心里想,是不是应该和他分床睡了?一伸腰,还是在床外侧躺下了。
这一夜,严月再没睡着。郑舟上学这三天,她的失眠略有好转,可刚才那一出,搞得她又醒到天亮。脑子里各种想法,兜兜转转,最后转到同一个问题:郑明的小儿子,到底得了什么病?会不会和宝宝一样,只会长高长胖,不会长大成人?会不会不是我的错?可是,谁又说宝宝不会长大成人?刚才他还像牲畜一样……她忽然意识到,牲畜和长大成人,怎么能放在一起说呢?简直大逆不道。
七
老费带着严月坐上地铁三号线,又换二号线,陆家嘴出站,直到东方明珠底下,才发现人山人海,要排很长的队才能上到那几个莫名其妙的球。队伍拐了两个弯,起码有三、五百人。看票价,进最高那个球要一百二十元,上下球都进一百六十元,要是再去太空舱,那就要二百二十元。严月说:这么多人,其实进去没多大意思的,站在底下看看就可以了。
老费说:很快的,你看队伍在移动,一个钟头应该能上。
人头济济的“东方明珠”脚下,两人随着队伍缓慢前进。严月穿一件半新休闲西装,枣红色,很多年前买的,为了参加同事的婚宴。那时候严月还在上班,郑舟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倘若带去吃喜酒,他是一点都不会吃亏的,他最出色的,就是吃,无休止地吃。不过她没带他去,要是在外面哭闹起来,就塌台了。还有,那时候郑明还没和她离婚,那时候,她身上还有些肉……现在穿这件衣服,显大了,不过配上脖子里的白丝巾,还是有少许靓丽的意思。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烈起来,严月解下丝巾,说:真是秋老虎,十一月了还这么热。她感觉老费的目光扫过她领口里袒露的脖子,一扭身,把一侧肩膀转到他眼前。老费愣了愣,一脸莫名,又站了一小会儿,说:今天游客真的有点多哦。
严月说:我早就讲不要上去了,两个人至少要二百四十块,二百四十块可以买十斤排骨了。
老费犹豫了:这个建设性意见可行。
又不说人话,还建设性意见,严月白了他一眼,不似往日那样不屑,倒有些娇嗔的意思。老费笑笑,少有的,习惯紧绷的脸皮像平静的湖面被薄风吹过,一阵荡漾。不知是天气热还是紧张,竟出了汗,有些波光粼粼。严月别过脸去,像是对老费那张难得开颜的脸不忍卒睹。
“那我们去吃饭吧?”老费率先从队伍里撤出来,严月紧随其后,两张油汗滴答的脸一致地朝向街对面的地铁站走去。重新坐上二号线,老费说,就一站路,我们去广东路上的老牌本帮饭店,德兴馆。
南京东路出站,过山东路口,车流密集,老费很自然地牵起严月的手。严月习惯性地想挣扎,却被他牢牢牵着。她被动地小碎步快走,一踉跄,踢到侧前方路人的脚后跟,慌忙说“对不起”,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叫道:咦?严月!
她一惊,定睛看,竟是郑明,身躯却被老费拖着快速往前。行人灯上的绿色小人儿飞快地划动手臂,仿佛在催促过斑马线的人“快走快走”。她回头看身后的男人,郑明推着一部婴儿车,随着人流也过了马路。
上到街沿,她甩脱老费的手,停下脚步。推着婴儿车的郑明尾随而来,微笑着打招呼:这么巧?说着向老费伸出手去:你好!
显然,郑明还记得老费,曾经的邻居。老费惊愕地瞪着眼睛,却也快速伸手。接下去,两个男人就站在街上寒暄起来。郑明说:你们,出来办事啊!目光里流露出心知肚明的领会。严月不答腔,低头看婴儿车。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胖乎乎的,皮肤白嫩得掐得出水来,大脑袋,圆脸蛋,脸庞宽阔,双目细小。严月心里一颤:长得和宝宝真像啊!宝宝这么大的时候,几乎和这个孩子一模一样……
严月强忍着没问出那句令她失眠的话,心脏却跳得越来越急促。
老费指了指婴儿车,问郑明:你的?小孩?
郑明咧嘴笑笑,有点尴尬:是。说完看了严月一眼。
这是带孩子出去玩?老费比平时活泛多了,仿佛与女人共同出现在她的前夫面前,他就有责任替代女人完成必要的礼尚往来。这问题,也是问到了严月的心坎里,她也很想知道,郑明为什么带着孩子在外面,上班日啊,又不是周末。
郑明说:带他去医院……
严月的心要蹿出喉咙口了,脸憋得通红。郑明的脸色却并无异样。
哦?我看这孩子胖乎乎的,挺好啊,为啥去医院?老费简直成了严月肚皮里的蛔虫,她想什么,他就替她问出来了。
胖有什么用?抵抗力特别差,前段时间肺炎,住了几天医院,上礼拜天去儿童乐园,玩得太疯,晚上就发烧了,还有三天针要打……郑明抚了抚婴儿车里孩子的脑袋,那孩子忽然伸出胖手,指着严月,一张嘴,发出一声“麻——麻”。郑明笑了笑说:他看见女人都喊妈妈。说着仿佛要证明两岁的孩子已达到应有的智商,指了指老费,冲婴儿车里的孩子说:宝宝,这个人,你喊啥?
孩子小眯眼看着老费,掀开嘴,喊了一声“巴——巴”。老费一脸严肃地回答:哎哎!你好,小朋友。
严月心脏揪了起来,眼圈也红了。郑明怎么能把这个孩子叫宝宝?哪怕世上的父母都把自己的孩子叫宝宝,他也不能把第二个儿子也叫宝宝啊!严月脸色严峻,却忍不住蹲下来,伸出手,在孩子的胖脸蛋上轻轻抚了一下。那孩子冲着她一笑,托开手臂,又是一声:麻——麻——,像是要她抱的样子。
严月鼻子一酸,眼泪刹那间涌满眼眶。十六岁的郑舟,从未唤过她一声“妈妈”,从小到大,郑舟也从未冲着她做过张开双臂要她抱的动作。严月实在没法忍住,情不自禁地,脑袋凑上去,嘴唇贴到孩子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下,亲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收了收眼泪,站起来,说:这个小囝,长得蛮好。
郑明垂着眼皮,似不敢看她,自嘲道:好什么呀,像我,小眼睛。接着,好像怕他们继续找话题,抢先说:那你们忙,我带孩子去打针。说着冲婴儿车说:宝宝,和大伯伯、大妈妈说拜拜!
孩子咧开嘴,奶声奶气地喊“拜拜”,露出两粒小门牙,还伸出胖手捏了捏,表示再见。
没等严月说话,郑明推起婴儿车,调头。转身的刹那间,严月看见他眼尾密集的皱纹,以及花白的鬓角,鼻子又酸了一酸。老费尖细的嗓音掠过耳边:没毛病,这孩子没毛病。哎对了,他住黄浦区吗?难得出来一趟还遇到,也太巧了……
呼之欲出的眼泪在老费的絮叨声中迅速收干,“突突”急跳的心脏平息下来,她剜了他一眼:还吃不吃饭?快走吧。
重新开步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郑明的背影,以及婴儿车,早已消失在远处“仁济医院”大门内的人群中。
老费兴致不错,不停地指着路边的建筑介绍:书城你进去过吧?没进去过?上海最大的书店,下次我带你去。
看,格致中学,老牌的重点高中,我当年就差五分没考进……
严月一言不发,那些让她失眠的蠢蠢欲动的念头,如同飘忽的肥皂泡遭遇一阵不算太大的风,统统破灭了。人家孩子只是抵抗力差,并没有痴呆;人家孩子只是偶尔患个肺炎发个烧,并没有智障;人家孩子刚两岁,已经会区分女人和男人,会喊“妈妈”和“爸爸”,会说“拜拜”,会张开双臂要大人抱。真是和宝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么像,简直就是两岁的郑舟,只不过,郑舟永远停留在两岁,郑舟是长不大的。人家孩子长着长着,终有一天会长大……
老费导游般的讲解还在继续:你看这一家,老正兴菜馆,也是老牌本帮菜,不过不如德兴馆。我和你讲噢,老正兴呢,一道葱烤鲫鱼是当家菜,别的都很一般。德兴馆更好,菜式全,价格还不贵……老费有点兴奋,话说个不停,尖锐的声音持续剐蹭着严月的耳膜。她侧脸看他,严肃的瘦脸,汗津津的,即便成了话痨,表情还保持着一贯的郑重其事。
严月打断他:老费,你属什么?
老费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属牛,你不晓得吗?对哦,我好像没说过我几岁。
严月迅速算出老费今年四十五岁,其实不老,四十五岁的男人,要是想要孩子,完全可以。她属蛇,比他小四岁,再养一个孩子,也不是不可以……刚想了个开头,就强行打住自己,她没那么贱,男人不挑明,难不成要她倒追他?不可能的。
不过,严月还是松了松脸皮,把面部表情尽量放柔和,说话的语气也软了几许:属牛,会不会辛苦?
老费很难得地“扑哧”笑出来:我是四月的牛,草长莺飞的季节,不会饿肚子的,命不要太好噢。尖嗓子带着笑,瞬间爆破,严月的耳膜都要被刮伤了。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又强行让自己展开眉头。
十五分钟后,两人进入德兴馆,二楼,老式八仙桌,折角落座。老费拿起菜单,熟门熟路地点了三道菜,四喜烤麸、响油鳝丝、香菇菜心,又说,还应该点一道汤,德兴馆的腌笃鲜是招牌,不过现在不是春天,竹笋不是新鲜的,所以,就点一道连汤带水的甜点吧,酒酿小圆子……严月扭着脖子看菜单,老费点一个菜,她就在心里加一个数,最后结出总价,二百三十八元,没有超过两张东方明珠最低门票价,二百四十元是他今天请客的底线。严月捏了捏扭得发酸的脖子,忽然张口说:我们,吃一条鱼吧?
老费愣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好啊,你看,吃什么鱼?葱烤鲫鱼如何?
严月刚才瞥过菜单,葱烤鲫鱼三十八元,清蒸鳜鱼九十八元。她说:葱烤鲫鱼不是老正兴的当家菜吗?以后去老正兴吃好了,我们吃清蒸鳜鱼吧?
老费又愣了一下,这回恢复得慢,一时没有应答。严月有些气恼,说话却保持温和:其实,这顿饭,我想好了,我请你,我本来就想谢你,我们宝宝的事,你费心了……
老费急了,声音高了两个音阶:诶诶,这怎么可以?你一个女人,没工作,没收入,怎么能叫你请客?我是想,清蒸鱼必须要新鲜的,最好叫后厨把活鱼拿出来看一看。可是看完了,他们拿去做了,你又怎么晓得,最后上桌的那条鱼,就是我们看过的那一条呢?所以,吃清蒸鱼是顶容易被斩的……
严月没说话,心里的恼火偃息了一点点。老费放低嗓音,几乎用气声说:小月,你要吃鱼,下次我们去菜场买活鱼,我做给你吃。
严月点了点头,却还是不能肯定这算不算他的表白。这个男人,声音是真的不好听,可是,过日子倒认真,不挥霍,不奢靡,其实更实惠……还是只想了一个开头就被自己打住,话却说得暖热了好几度:清蒸鱼,我也做得蛮好的,下次你尝尝我做的。
最后,葱烤鲫鱼抑或清蒸鳜鱼都没机会上他们的餐桌。第一道菜来了,四喜烤麸,老费拿起筷子,轻声说:小月,吃啊!
严月微笑,抽出筷子。服务员端上第二道菜的时候,手机来电音乐响起,严月放下筷子接听,一边听一边站起来,挂下电话时,脸已经白了:宝宝从学校逃出去了。说着转身朝饭店外面跑,老费冲着她背影喊:等等,我和你一道去。她哪里顾得上,早就一头从玻璃门里窜了出去。
严月小跑着穿过大街,踏上对面街沿时,回头朝饭店大门看了一眼。老费没有追出来,老费动作没这么快,菜只上了两道,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结完账跑出来。再说,郑舟是她的儿子,不是老费的。对啊,第二道上桌的是什么菜?响油鳝丝?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跑出了饭店,连一道好菜都要与她擦肩而过,她可真是个没福分的女人!
这么想的时候,严月忽然感觉身陷子夜般的黑暗,但她并不觉得焦急和恐惧,她早就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时刻,黑暗迟早会来临,她一直等待着,现在终于来了。严月竟放慢了脚步,广东路上一长溜小杂货店在她身侧移动,浙江路上的新疆餐馆飘出一股股羊肉孜然味儿的风,南京东路步行街上的人流与她逆向而行,地铁口就在前面,她快走几步,一脚跨进黑暗的洞口。热辣的太阳立即不见了,黑洞里灯火通明,黑洞里有很多条长蛇,它们每天在黑暗中奔驰,可它们的目的地不是更黑暗的深处,而是黑暗尽头灯火辉煌的站台……严月抓着地铁车厢里的吊环,脑中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跳来跳去,到站时,她才惊觉自己在这么紧张的时刻,竟没有想想郑舟可能去哪里,好像,她也并没有为郑舟丢了而着急,为什么会这样?她究竟要干什么……严月惊恐地发现,自己就像一列在黑洞中飞驰的地铁。地铁开得那么快,不是因为着急,地铁是注定了要奔向灯火通明的站台的。
八
直到跑进学校大门,严月才重新焦急起来,发自肺腑的焦急。班主任一脸严峻:上午活动课,都在篮球场上玩,回教室数人头,不见了。我们已经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家长更了解自己的小孩,你也快去找吧。
没找到你们就不找了?严月脱口而出。
班主任的眼睛里立即冒出锋利的光芒:我们三个老师都在外面找,总不能丢下一个班,所有人都去找两个孩子吧?
两个孩子?
不是郑舟一个人,还有毛桔,毛桔也不见了。
毛桔是谁?
郑舟的同桌,唐氏儿,班主任说。严月立即想起第一天送郑舟来时看见的那张欢天喜地的肥圆大脸,嘴角下撇,双眼几乎扯到耳腮,额头上嵌着三五道深刻而又粗壮的皱纹……虽然唐氏儿长得都一样,可还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毛桔是女孩。严月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了,连说,我去找、我去找,枣红色身躯一百八十度旋转,朝学校大门外跑去。
严月马不停蹄地在学校与家之间的几条马路间奔走,但凡带郑舟去过的地方,油酱店、便利店、药店、社保中心、街道医院,连弄堂外面巴掌大的简易厕所都没放过,几乎每一处犄角旮旯她都找了,自然是没有。学校也没给她打电话,肯定也是没找到。
她想到了郑明,要不要打电话给他,他知道儿子丢了会不会着急?会不会跑来和她一起找?不不,不可能,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虽然这个孩子抵抗力差,患过肺炎,这两天还在发烧,但这个孩子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会说拜拜,这个孩子还会托开手臂要大人抱,这个孩子不是郑舟,郑舟不会喊妈妈,也不会主动要她抱……
她想到老费,这个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她生活里的男人,一个半小时前,他们还坐在一张餐桌上准备共进午餐,三个小时前他们还试图一起参观上海的标志性建筑东方明珠。虽然他们没有进东方明珠,他们连饭都没吃完,第二道上桌的菜是响油鳝丝、香菇菜心,还是酒酿小圆子?她都没来得及看清,他们就散了。可她还是摸出手机,开始拨打老费的电话。这种时候,她能找的人只有老费了。她甚至觉得,事情变成这样,老费是有过错的。倘若他不鼓动她把郑舟送去阳光学校,倘若是她自己在家照顾,郑舟能丢吗?还有,这么多年来,郑舟从床上摔下来这件事,除了她,只有老费知道。她不找老费,还能找谁?
严月拨了很多遍老费的号码,始终是无人接听的提示语言,反反复复。已是将近三点的下午,严月第三次扫雷般过了一遍周边街道,再没有迈步的力气,她确乎认定要放弃了,便果真一步都跨不出去,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街上,眼泪“哗”一下涌出来。
严月不敢回学校,她害怕和不相干的人一起承受这个过程,她心里已经绝望,却还要和别人一样表现出积极的样子,她做不到了。两岁以后的宝宝,她一向对他抱着消极的心态,她只想着,把他养大,只要养大就好了。她伺候他,给他吃,给他喝,给他洗澡,给他换干净的衣服……她把他照顾得很好,他也从不介意她的消极态度,渐渐把自己长成了一个十六岁胖大的人。医生说,照顾得好,痴呆儿的寿命和正常人差不多,甚至比正常人还活得久。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可也是噩耗。她把他照顾得再好,他也是个永远医不好的病人,所以,把他越养越大,她就越来越想着,无论如何,她要比他多活一天。要是她死在他前面,他就会变成一个凄惨的傻瓜,他会饿死、病死、流浪而死。所以,把他越养越大,她就越来越看不到黑暗的尽头。把他养大,一点儿都不好!
严月站在街边落了一通眼泪,终于还是拖着脚步,朝更远的家乐福方向走去。无论能不能找到郑舟,她都不可以回家,也不可以回学校,要不老师会怎么说?别人都在满世界找人,你却回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月经常会这么问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养了他十六年,有多少次想过,要用五瓶咳嗽糖浆让他睡着,然后再也醒不过来;有多少次想过,他玩她的白丝巾的时候,把自己的脖子缠上了,越缠越紧,最后,死死地勒住脖子,脖子下面的胸腔里,心脏渐渐停下了跳动;有多少次想过,趁他睡着的时候出门买东西,二十分钟,很快的,煤气灶上小火炖的排骨汤不用撤掉。而她一出街,就被一辆自行车撞了,对,不是汽车,是自行车,她流血了,被送去医院,没事没事,皮外伤而已,包扎一下,可以回家了。接下去的一幕,是在家里,煤气灶火被溢出来的汤扑灭了,满屋异味,地板中央,庞大的身躯扑倒在地,像一头中弹的大熊……可是这些事,一件都没发生过,她几乎把所有危险隔离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开水、煤气、药瓶、玻璃杯……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秒钟都保持警惕,睡觉都不敢闭眼睛,她对他所有的悉心照顾,结果却是奔着她所希望的相反方向去,也许,他真的会比她活得更长。可这难道不是她希望的?她是真心的,要把他养大,养得又高又胖,养到他迈开腿,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严月一闪念,直觉掠过脑际。有电话打进来,是阳光学校的班主任:郑舟妈妈,还没找到吗?你带上郑舟的身份证,去派出所报案,我们让毛桔家长也去报案。
班主任看不见严月在电话这边点头,班主任只能听见严月带着哭腔说:好,我去报案。
挂下电话,折身往回,身侧的玻璃墙内,一轮瘦削的深灰色夹克闪过,个子不高的男人,一贯的姿势,低头,夹紧双臂。灰夹克一佝身,闪进了街边一家店铺,外墙玻璃的招牌上,写着“咪咪屋”。
严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在一公里外的美容街上,去家乐福超市的必经之路,前前后后,更多美容足浴店静静地坐落在这条街上,“曼丽发廊”“容颜趣”“仙水足浴”……严月没有看清灰夹克究竟是不是老费,但她还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要面孔。”这回,她没有在心里强调老费是个正经人,十多年了,他从没对她做过出格的事,认识老费那么久,她还不了解他?又不是牲畜,随便找个母的就能解决问题……这些她都没有想,更没有要进“咪咪屋”去看个究竟的冲动,她只在心里骂了第二遍“不要面孔”,并且狠狠地想:宝宝丢了,我要去报案,我没时间,等以后——没有以后了!
严月心底里升起一股英雄主义的悲情和绝决,这么多年来,她守着一个摔坏的宝宝,独自承受着上天对她的惩罚,她什么时候有过侥幸的奢望了?倘若郑舟真的出事,不追究学校责任,不怪老费,不怪郑明,不怪任何人,只怪我自己!
这么想着,严月很理智、很果断地向回家方向迈开了脚步。
九
弄堂里几乎没有人,上班的还没下班,上学的还没放学,下午四点不到,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再过一个小时,这寂静就会被涌动的人声击破,就会变得嘈杂混乱。严月穿过弄堂,偶尔听见某扇窗户里传出麻将牌碰擦的声音,还有头顶上的电线杆子发出的“嗡嗡”声,也许是电流,也许只是风。一米宽的窄弄,纵横交错的黑色电话线、网线趿拉悬挂在夹沟上端,像没打扫干净的蛛网。严月走得轻手轻脚,并不急促的小碎步,她自告不能走得太慢,可又不能太急,慢了她心里过不去,快了,快了就会……某种无法预测的可能性在她的意识之外早已生成,开步的节奏变得战战兢兢。她怕遇见熟人,怕那人擦肩而过时顺口问她:舟舟呢?怎么不带儿子?
她不想回答郑舟丢了,不管郑舟有没有丢,她都要为满足邻居的好奇心而解释,那是最烦人的事。她只想悄无声息地回到家里,上楼梯,进屋,身份证就在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来,放进口袋,再悄无声息地出门,去派出所……也许,不需要这道程序,不用去派出所,不用报案……严月不自觉地放慢走路的速度,离家越来越近,情绪越来越稳定,惊惶感渐渐消退,随之出现的,是一种有备而来的无可奈何,以及准备迎接最坏的结果的平静,不,是比最坏还要坏的结果,是一切安好,而又一切照旧。
那栋老式居民楼就在十米开外的前方,老费每晚八点洗冷水澡的水池,正方敦敦地站在弄堂底端的楼道里,很是憨厚老实的样子。严月看着水池暗骂:假正经!然后,挨过最后十米,闻着一股熟悉的尿骚味儿,进到楼梯口,并未犹豫,抬脚朝二楼拾级而上。走至楼梯拐角,严月抬头仰望,家门直挺挺敞开着。
神奇的预感应验了,心脏狂跳起来,力气却似用尽,心里想着快一点、快一点,上楼的速度却愈发慢下来。楼梯并不陡峭,严月几乎手脚并用,气喘吁吁爬到门口,惊喜来得不假思索,她在心里喊:宝宝在家,宝宝自己回家了……但她究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按捺住狂跳的心,同时,一种坐实了的绝望,伴随着刚刚冒头的惊喜,兜头兜面地罩下来,把她罩进了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洞。
严月止步在家门口,她听见来自屋内墙角的声音,看不见,却能听出来,是断断续续的、低沉的呼啸:“哈——哈——”,不止一个声音,还有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遭受了创痛的呜咽,又像品尝了美味的叹息,还掺杂着一两下震动,还有那堵饱经沧桑的墙壁被踢蹬之后“痛、痛”的唏嘘。她不知道她视线无法抵达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她能看见的,就是一张正对家门的饭桌,以及饭桌边散落的几件衣服。
严月没有进屋,她甚至没有往门里探脑袋,只是伸出手,抓住门把,快速地、轻捷地,带上了敞开的家门。她把自己关在家门外,她像一个给儿子娶上媳妇的婆婆,新婚之夜,把所有可能的干扰关在了洞房之外。她并没有看见屋内的情形,可她能听见呜呜咽咽、呼呼哈哈的声音隐约传出,此起彼伏。她还感觉到了脚底的震动,那么胖大的人,每一次踢蹬墙壁,整栋房子都忍不住要抖三抖的……她站在门口,像一个为某场秘密会议望风的守门人,却不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守门人,因为紧张,额角冒出汗珠,想脱掉身上的枣红色小西装,可又莫名地不舍得脱,脑子里竟冒出荒唐的想法:穿这身衣裳,真的很像要去参加谁的婚宴呢。
她还有更多的问题要问郑舟:
宝宝,你是怎么进家门的?早上送你去上学,我记得是锁了门的呀!
宝宝,你从来不会喊一声妈妈,可你怎么就晓得寻女人呢?
宝宝,你把毛桔带回家了?毛桔算个女人吗?这不是和牲畜一样了吗?她父母要是找我算账,我怎么办?
宝宝,我以为你只会长高长胖,不会长大成人,是我想错了?可是,长大成人了,就不该和牲畜一样了,不是吗?
……
所有的问题,她的儿子都不可能给她解答。
严月叹了口气,在狭窄的楼梯台阶上坐下来,她解下白丝巾,擦了擦脖子里沁出的汗,眼睛一热,泪水怦然涌出。她又用擦过汗的白丝巾擦了擦眼角,那种死心塌地、问心无愧的绝望感再一次洪水般冲撞而来。她想,做个人,到底不是地铁,地铁在黑洞里飞驰,方向是灯火通明的站台,人却不是。
半小时后,屋里变得安静了,墙壁的“痛、痛”声没有了,两个“哼哼哈哈”的人声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稀落下来,大概是玩着玩着,玩累了,就睡着了。
严月捏着皱巴巴的丝巾,撑住膝盖站起来,准备推门进屋。犹豫了一下,摸出手机。应该先给班主任打个电话,告诉学校,孩子找到了,两个,都在。手指头触碰到手机屏幕,点下的却是老费的号码。
严月有些心虚,她不敢独自面对阳光学校的老师和毛桔的家长,她需要有个“自己人”站在身边。她能找的人,或者说,她愿意找的人,只有老费。尽管她不止一次在心里骂过那个疑似老费的灰夹克“不要面孔”,尽管她还暗想过和他“没有以后”了,但此刻,严月的头脑却异常清醒和冷静。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郑舟从床上摔下来这件事,除了她,只有老费知道。
——选自《长江文艺》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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