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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北方人初来上海时,多少是带着些偏见的。偏见的来源嘛,一是坊间传言。听说上海人眼高于顶,看外地人都是“乡毋宁”(乡下人)。不是有个经典的笑话么。北京人在上海街头打的,的士司机问“你哪里来的呀?”“北京”“诶呦那你可要好好看看我们这个大城市的呀”。
另外一点,则源于对上海话的反感。在电视机和地方台还占尽话语权的年代,大众的视野里充斥着相声小品和以普通话为主的影视剧,不少人对上海话的初印象始于周立波的清口和多少矮化了沪语的“赤佬”“小瘪三”一类的街骂,文艺作品又热衷于刻画上海男人“斤斤计较”女人“尖酸刻薄”的形象。
很长一段时间里,上海话之所以给人留下比较负面的刻板印象也和语音有关。以北京话为基础的普通话讲究字正腔圆,平直廓落,听久了再来听吴地方言,听觉习惯自然受到挑战。
因此,北方人听沪语,只听到一腔曲里拐弯的音节在喉咙里拗折冲撞,好像走惯了一望无际平原的人突然闯进迷宫般的弄堂,真会有迷失之感。
因为这些偏见,身边不少人在上海多年,却始终处于沪语隔离状态,只能开玩笑似地学上一两句洋泾浜“侬饭切过了伐”“侬脑子瓦特了”,实在可惜。
上海话的血统极其复杂,这座城市走过的历史仿佛都刻在了方言的音节字眼里,其实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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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上海的发展与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上海开埠通商有关。在此之前,其声望远远不及相邻的东南诸郡。如今的上海人,三分之二是随着开埠初期的移民浪潮涌入上海的老宁波后代。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宁波人在家门口登船,走水路北上,一天一夜一睁眼就到了上海的十六铺码头,去杭州反倒要赶上好几天的陆路。所以素有宁波是上海的娘家这种说法。上海话和宁波话的“亲缘关系”体现在用词上,最典型的就是上海话中第一人称的“阿拉”即来自于宁波话,另有许多日用词汇如“碗盏”
(碗碟)“窗门”(门窗) “出洋相”(出丑)等等也几乎都是同音同意。
但地处吴语区中心的沪语在口气腔调上又和宁波话有明显不同。吴语区有一句广为流传的民谚:宁与苏州人吵架,不与宁波人说话。说的就是宁波话的“石骨铁硬”与苏州话的软糯。宁波话单个音节发音时长短,给人短促顿挫的硬朗感,而苏州话刚好相反,不仅音节间有种拖长的黏连感,喜欢加语气助(么,哉,涅,呀),还有许多以多音节表意的情况,比如白相(玩),屋里厢(家里),苏州诶屋(苏州话)面孔(脸)……整体就给人以韵调绵长起伏舒缓的温柔质感。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故事背景也设定在上海
上海在地理上更靠近苏州,方言腔调上也自然受到苏州话影响,另有一些吴语区的通用语如侬,伊,勿,弗,辰光(时候),哪能(怎么)等等,带着古文的雅致韵味,也在上海话中得以保留,并且活跃至今。粗略统计了一下,《爱情神话》里出现最多的词汇,除去人称代词,就是与苏州话同音的“白相”
。挚友老乌吐槽老白“我看侬脑子被两额女人白相瓦特了”,翻译成普通话就变成“我看你脑子被那两个女人玩儿坏了”。两相对比之下,“罗里吧嗦”、黏黏糊糊的上海话连嗔怪都自带一种亲昵。上面提到的一些表述如嘎灵啊,蛮栽额,一滴滴(少许),哈想八想(乱想),触霉头(倒霉)乌里麻里(乱七八糟),以上海话的腔调念出来,就平添几分带市井气的鲜活。
有人说,吴语区的软硬雅俗在沪语中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调和过的嗲,也有人以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比较苏州话和上海话,认为上海话更显洋气新潮一些,苏州话则更雅致一些。
作为国际贸易之都,沪语也是最早和英语国家的语言文化发生碰撞,产生“化学反应”的方言,今天普通话里许多对外来事物的命名,其实都始自沪语,咖啡、沙发,色拉,这一类大家耳熟能详的不用多说,另外还有:
瘪三(partisan,无赖)
拷贝(copy)
吃瘪(cheap,指吃亏,无能为力了)
弄堂(lane)
啤酒(beer)
白脱(butter,奶油)
马赛克(mosaic)
霓虹灯(neon light)
苏打水(soda water)
……
这样的洋泾浜英语还有许多,都是随着上海与西方的接触交融同步诞生,而后经由沪语音译才得到推广使用的。所以,考察上海话的词汇变迁,几乎能得到一部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史。如果说方言中也有语言活化石排名,敢混敢嗲的上海话一定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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