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24日晚上十一点,49届金马奖颁出了压轴的大奖——最佳剧情片,当评审团主席刘德华念出得奖影片的名字时,引起台上台下惊呼一片,新浪潮的代表人物吴念真当即发了一条微博,
“你们带种,真的带种,你们把最佳影片给了《神探亨特张》。”
在当年乃至今天,《神探亨特张》都是一部评价极端两极化的电影,它的导演是擅长拍警匪题材、凭电视剧《征服》造梗无数的高群书,演员来自微博里“破坏团结、抬杠惹事”的文化大V,主要情节是一个派出所老警察抓小偷的日常。
就是这样一部汇集微博段子的“法治进行时”,拿了金马奖的最佳电影。
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在电影里看到过像《神探亨特张》留下的没有滤镜的北京街头。
“带种”的微博
这部“带种”电影的主创来自曾经“带种”的微博。
2011年,刚诞生两年的新浪微博logo上还带着“beta(测试版)”的提示,用户数每日突飞猛进地向三亿进发。
当年7月23日,甬温线动车发生重大事故,许多当事乘客通过微博向外发出消息。事件第二天晚上,铁道部召开新闻发布会,媒体厉声质问,“为什么用生命探测仪确认无生命迹象,开始拆解车体之后却仍发现幸存的女孩?”,发言人说,“我只能回答你,这样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发言人的回答点燃了在场媒体的怒火,电视台的直播信号随之被掐断。此后,质疑和问责的声音在微博和各大门户网站持续,一位大学教授用“微博革命”来评价这种现象。
在那个喧嚣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当时微博粉丝还不到六万的《读库》主编张立宪在饭局上接到了高群书的邀请:
“再给你个影帝当当”。
之前被高导《千钧·一发》放过一回鸽子的老六怕自己又成了备胎,就说,“俺可不是那种随便给戏就上的人儿。”
高群书拍着胸脯说,“俺也不是那种随便给戏就导的人儿。”
无法摆脱影帝诱惑的老六还是上了贼船,几天后他收到了高导发来的剧本:《神探亨特张》,编剧高群书。
《神探亨特》是美国八十年代播出的警察剧,主角是洛杉矶警探亨特和他的女搭档麦考尔,由上海电视台引进后风靡全国,而高导剧本里的“亨特张”是有现实原型的真实人物,北京双榆树派出所便衣探组组长张惠领,他1990年从警,2003年调到双榆树反扒,九年间抓了1600多个贼,老六感慨,“这位老张得的勋章比人气最高的微博大V挂的虚拟勋章都多。”
双榆树的神探和小偷
在高群书的最初设想里,这部以反扒神探为主角的电影要有动作张力、新奇骗术、还有阴谋追逐,但是采访完张惠领之后,他的雄心壮志被无情剿灭,“这些身处社会底层的小偷毫无技术含量,街头犯罪只是他们的谋生手段,跟普通人每天打卡上班一样,张惠领每天的工作是在街上看,看哪个哥儿们眼风有问题就盯住,然后带领一群操着各地口音、月薪一千五的临时协警收集证据抓现行。”
张惠领所在的双榆树辖区面积2.7平方公里,因早年间的两棵老榆树得名,辖区内有人民大学、中关村、华星影城以及上千家商户,由于地处海淀繁华地段,治安情况相当复杂,老张刚调过去的时候,拎包扒窃事件频发,老百姓的安全感很差,领导跟他说,“惠领,有个棘手的活儿……”
时年四十岁的张惠领扛下了这个担子,就此跟往来此地的毛贼们结下不解之缘,也落下了严重的哮喘病,有两回在出任务时发作差点儿没站起来,“亨特张”是辖区居民对他的爱称。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高群书打消了拍大片的念头,但也不想拍一部主旋律英模片,于是他把平日在微博上打情骂俏的狐朋狗友召集到一起,想拍一部好玩、生猛、真实的人民暴力史,用纪录片式的镜头白描摩天大楼和贫民区交汇下的北京街头。
从主角张立宪到各路毛贼配角,都是没演过戏的文化人,扮演的还都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底层人物,这对导演是个大挑战,偏偏高群书就爱用非职业演员,他在九十年代拍电视剧《中国大案录》《命案十三宗》时,就是让警察演警察,让农民演农民,有的“演员”连摄像机都没见过。
《命案十三宗》剧照
高群书说,他知道张立宪、周云蓬、史航、赵明义、孔二狗这些人跟警察和贼的生活不相通,那就干脆脱离警察或贼的概念,就让他们演这么一个人,因为无论什么职业或身份,对生活的态度是相通的。
2011年冬天,《神探亨特张》在北京实景开拍。
虽然事先有心理准备,高群书还是被张立宪们的入戏慢急出了满头大汗,不过这些哥儿们有一个好,真摔真喝真打,都不把自己当艺术家。
比如有个客串公交车扒手的新人作家,被客串公交反扒警察的陈晓卿左右开弓抽了十几个大嘴巴,“残暴”程度堪比早期北野武,原来他们俩都不知道什么是借机位,干脆就实打实地抽。
电影里的反派一号叫东北贼王张发财,是个双目失明的老惯偷,拍了一大半还没找着合适的演员,高群书想到了歌手周云蓬,把他从大理叫到了北京,一脸沧桑的周云蓬沉默不语时确乎有贼王的派头,但一说台词的就没了气场,好在他的台词不多。
熬过了最初的磨合,微博红人们终于把镜头给忘了,“忘掉自己和表演的存在,像活着一样演戏。”
为了让这些非职业演员不受干扰,高群书把摄像机都“藏了起来”,他跟张立宪说,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演。
有一场戏,张立宪跟踪嫌犯,他刚拉开车门就踩在了冰上,摔了一个大跟头,结果现场没喊停,他站起来继续跟踪,最后上映时就用的这条,高群书说,真警察张惠领不一定会踩在冰上,但是老六踩了,那我就表现一个行动笨拙的警察。
腰不好的老六摔蒙了,冒着寒风坐地铁前来客串的孔二狗也有点儿蒙,导演跟他说,你别管摄影机架哪儿,你们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只要把意思表达出来就行。
编剧史航出演一个街头算命骗钱的“大师”,中戏毕业当了20年编剧的他还给角色设计了行头和人物小传,“我演的是个大仙,就是马路上专门拉着年轻女人和老太太,神神叨叨骗她们家人有灾,或者老公要升处长但有小三阻碍之类的,忽忽悠悠地就让她们把钱掏出来,这大仙手里总拿本《王朔文集》,一看就是年轻时老实巴交之后受生活欺压潦倒不得志。”
这剧编得让高群书都为史航叫绝,但史大仙儿一张嘴说词儿总感觉是在台上演《茶馆》,高群书就给他拿了一瓶小二,这是他屡试不爽的法子,拍《风声》时就让王志文、周迅进入了状态。
果不其然,一瓶小二下肚,史航变成了巧舌的鹦鹉,路边的群众真的都围过来了,还有热心人提醒扮演被骗女生的王鸥那个人是骗子。
由于是街头实景拍摄,没法组织群众演员,高群书索性就利用马路上的真实群众,把摄像机藏到一个制高点,用专业摄影拍业余表演,让演员自由发挥,拍大师街头行骗的戏时,史航发现自己被挡住了就扫了一眼镜头,这个穿帮瞬间也被留在了上映版里。
西北三环里的“清明上河图”
“众神归位”后,一幅二十一世纪初北京街头的“清明上河图”在“亨特张”的镜头里徐徐展开,从蓟门桥一直延伸到双安商场旁边的立交桥,镜头扫过,有熟练地贴着小广告的北漂少年,有揣着汽车干扰器等待时机下手的中年人,也有拄着拐杖拖家带口上演碰瓷戏码的本地团伙……
这些镜头并不是凭空出现,它是拍摄准备阶段高群书跟张惠领每日抓贼的体会,“我们俩站在天桥上往下看,海淀区的特点是乱和匆忙,你看那些小公司里一个月几千块的职员,很匆忙,他们从公交车上下来就去换地铁,互相都不说话,相比较,一街之隔的朝阳区很悠闲的,偶尔会有呼啸而过的哈雷摩托帮,这种偶遇在双榆树、中关村绝对没有,那里每个人都在很匆忙地‘挣命’。”
高群书体验生活时的另一个感触是“穷人互害”,有一天,他们跟了一对骗子夫妇整整一下午,看着两个骗子拿一百的假币买东西,一共骗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受害者是勤工俭学出来卖花的大学生,一朵花都没卖出去,可是抓住骗子夫妻后,发现两人家里还有个哺乳期的孩子没人管,只能抓一个放一个。
这种“互害”式的循环也被高群书写进了剧本,怀揣干扰器的盗窃犯偷了碰瓷团伙车里的赃款,而碰瓷团伙头目的丈母娘又突发重病;骗子夫妻骗了卖花大学生和摆摊儿的老太太,被审讯时得知自己的小女儿被一辆路过的车撞倒后碾压两次……
扮演碰瓷团伙头目在剧中受审时的台词阐释了底层互害的部分逻辑:
“我觉得这个社会啊,就是一个劫贫济富的社会,我所做的就是把这个钱,从高处让它往低处流一流,就是把富人的钱拿出来放在穷人口袋里,一点点而已。”
“我跟你讲啊,开好车的人啊,胆儿都小还有钱,你说我撞一奥拓,我还怕他讹我呢。”
“我也是有原则的,我只碰他们丫外地人,从不碰北京人。”
正如清华教授孙立平在评价黑砖窑事件所言,“有人说当社会堕落时,造就了一批为富不仁的富人,而穷人还保持了勤劳、朴实的本色,事实可能不是这样。社会堕落的时候,穷人也会随之堕落,因为他手里没有资源去抵御这个堕落的过程,一点儿蝇头小利就可能斗得头破血流,一言不合就会大动干戈,这是底层悲情的一面。”
金马的“不速之客”
经过四十二天的拍摄,《神探亨特张》杀青了,吃关机饭的时候,高群书对张立宪说,“就算别的电影节没咱什么事儿,我们也会专门办一个双榆树国际电影节,把影帝发给你。”
老六很激动,举着酒杯当着一众人民警察,提前发表了获奖感言,“感谢导演,让这么一群本应成为公安机关打击对象的歪瓜裂枣,有机会跟我人民警察打成一片。”
2012年7月20日,《神探亨特张》在全国公映高群书之前“估算”过票房,主要演员的微博粉丝数加在一块儿是二千万,一张电影票三十元,这就是六亿,粉丝再拉个男女朋友看,就是十二亿。
想得美啊,可惜影院经理不是这么想的,他们给同期上映的《画皮2》排片1.8万场,“亨特张”只分到可怜的六十几场,首周票房“斩获”了400万,总票房870万,让高群书还没来得及到电影节走红毯,就被迫走上了讨薪之路,向制片方讨要导演尾款和主演老六的酬金。
7月21日,一场六十年未遇的特大暴雨突降北京。在那个晚上,滚滚洪流把“亨特张”镜头下的芸芸众生冲到一起,也冲走了《读库》仓库里八成的存书和纸张,很多大V都在微博发出了“打开车门,送陌生人回家”的倡议,高群书组织了望京志愿者车队,把十几个四川来京旅游的游客从机场安全送到了目的地。
11月末,高群书终于走上了红毯,“亨特张”入围了49届金马奖的多项大奖,但没人期待这部票房惨淡、评价两极的电影能爆出什么冷门,同届入围的电影有杜琪峰的《夺命金》、娄烨的《浮城谜事》,都是得奖的大热门。
颁奖典礼当天,十五位评审关门开会,讨论决定得奖名单,影后和影帝的出炉波澜不惊,桂纶镁赢了郝蕾,刘青云赢了张家辉。
轮到最佳影片了,那届评审团主席是刘德华,他在看完“亨特张”后问其他人,这部电影与‘最佳纪录片’有什么不同,有一半评委从剪辑和摄影的角度给出了好评,他们认为更难得的是,题材超出了预期。
另外一半评委则坚持选杜琪峰的《夺命金》,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关头,金马奖执行长闻天祥对评委们说,不能再出现2009年双黄影帝的情况,你们必须做出选择,投票吧。
最终,评委们在一个近乎完美的电影,以及一个让人觉得“怎么可以拍出这些”的电影中,选择了后者,他们说,“要鼓励华语电影人尝试更多可能,承担质疑的压力我们担了”。
投票结果八比七,“亨特张”一票险胜,高群书从刘德华手里接过了最佳影片的奖杯,获奖感言是临时发挥的,“感谢地球,感谢人类,感谢金马评委,我只是一个业余导演,以前拍电视剧,后来也抱怨过为啥没有专业的奖,从今天开始,我可以说我及格了。”
主演老六没去走红毯,他给自己设计的获奖词是:
“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我,而是这座城市。”
北京的忧伤
“亨特张”的英文片名是“Beijing Blues”,北京的忧伤,或许这个名字更能表达电影的情绪,以前编稿子的时候,老六有一个感悟,北京与与中国任何一个乡村的距离,大于北京跟纽约的距离,拍完“亨特张”,他的感触更深了,写字楼和城中村之间仅咫尺之遥,身处其中的人们却又是那么地触不可及。
前几天,《神探亨特张》剧组十年重聚,庆祝年满六十的张惠领光荣退休,老六惊喜地发现,亨特张的严重哮喘竟然神奇地好了。
在微博上还有号的老友,基本上都来了,高群书算了一下,“全勇先踢球伤了腿,史航摔了胳膊,二人在家卧床,王鸥腕儿大了,不便参加,某某山远在大阪,某某某村远在英伦,某某超远在温哥华,张发财远在越南,牟森大师远在杭州,某兵某某本远在青岛,一枚泼妇远在宣城,周云蓬远在大理,齐溪远在乘风破浪,某财神失联多年……
喝高之后,老六仍对当年没拿影帝的事儿耿耿于怀,高群书跟他说,我偷偷问过刘德华,为啥不给老六影帝?刘德华说都演得太好了,没法给个人奖,就给了最佳影片。
先欠着,我必须还你一个影帝。
参考资料:
1.张立宪《神探亨特张》手记,豆瓣
2.高群书《神探亨特张》 当代电影
3.金马奖执行长闻天祥谈内幕 《亨特张》险胜,南方都市报
4.一群微博狂欢者的自救 《神探亨特张》启示录,IT时报
THE END
本文作者
东木褚
南城出身の荒野大镖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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