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晓曦
常常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便想起他的手艺。用我父亲的话说,有手艺就是有“两把刷子”。
他不识字,却常常搬着一本砖头厚的烹调技艺书看。字,是一个一个通过我认识的;图片,看得懂,餐点雕刻全靠自己琢磨。书上有图片的,比照着雕刻;没图片的,找我给画一个,也比照着雕刻,一副笃定相信我什么都能画的神情:你是学生,有美术课,这把刷子应该是有的。
为了这把刷子,我观察猫狗鸡鸭观察花,逼着自己画得跟它们一样。
也怪了,不管是动物还是花草,只要给他一个图样,只见他一手拿刀,一手拿食材,两只厚厚的大手同时上下翻飞,轻巧麻利,比变戏法还快,一只兔子、一朵花便赫然立于案上。所以,他做的饭菜,除了味道,品相更是出色。西红柿拌白糖,一瓣瓣糖水喂过的西红柿像娇艳欲滴的荷花,尖朝外一圈团在盘子中央,花心里白蕊点点,“藕花深处”的名字别具一格。
整个县城操办红白喜事,能请到他做宴席,就感觉很有脸面。有人请父亲做宴席,出发前,父亲会眯着眼睛看着我说:看到没(家乡土语读mou),手艺人靠本事吃饭,没两把刷子,别人能请咱?
父亲于上世纪80年代末开饭店卖刀削面,自制的两个锅台就支在店门口,一只锅台上面放着一口大黑锅,碳火铆足了劲儿呼呼地往外蹿,乍一看很像农村办喜宴的阵势。
有了客人,父亲把一塑料帽子戴在头上,半尺长圆柱状的面块竖着放上去,在大黑锅前叉开腿站定,两块薄铁片分别拿在两只手里,左右开弓在头顶舞动,一碗面的量一分钟搞定。半分钟面对着大锅往前面削片,半分钟背对着大锅往后面削片。两寸长的面片儿像银鱼飞过头顶,跃进大黑锅,在翻滚的水里扭动着身躯。面片滚三滚,煮熟后捞出放在凉水里。
另外还有一口锅台,上面放着小铁锅,插上鼓风机吹着,放上葱、姜、蒜、肉丝、绿豆芽炝锅后,面片从凉水里捞出倒进小铁锅,父亲端起锅,铆足了劲儿把面片抛向空中,面片像沉鱼、似落雁,一一落进锅底。然后他翻转手腕,一个优美的弧线,面片飞进碗里,一份刀削面便稳稳当当地端到食客面前。
且不说口味,单就削面、炒面表演已经唬住了食客,一时间食客爆棚。父亲说,手艺人,没两把刷子能留得住食客的眼睛?
这“两把刷子”于父亲来说,就是指技能了吧!但是,父亲绝对不止这两把刷子。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做烩面、卖灌汤包、油锅里徒手捞油条,餐点之外,还有许多把“刷子”。
我8岁那年,尚在做临时工的父亲,工资少得可怜,一家老小全靠这点工资,饿不死,也攒不下钱,勉勉强强能够让姐姐们上学,我的学费就成了明年计划。
我跑到学校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一群报名交费的孩子,想象着他们会收到一张和姐姐们刚上学时一样的通知书,我急得眼红。
父亲问:“想上学?”
“嗯!我保证天天放学就先薅草放羊,让羊肚子吃得圆溜溜的。”
于是,父亲带我去捉鳖换学费。八月份的晌午头,阳光火辣辣的毒。父亲在离河流七八米远的河堤半坡上搭起一个隐蔽棚,棚下面留一个三角形的类似狗洞的口,洞上面晃悠着杨树叶子,从洞口伸出去一根绑了细线的竹竿。在家的时候,父亲早已经用茴香叶子和蛤蟆掺在一起剁碎了,把细线在里面浸透了,绑在竹竿上,味道很蹿。竹竿头一直探到河里。竹竿放水里的一头,用铁丝扎着几只红蚯蚓,再撒上星星点点的茴香蛤蟆肉末;另一头在我们眼前的洞口,上面放一块大点儿的蛤蟆肉。
突然,身边的父亲翻身跃起,胳膊抡圆了把网兜往下扣去,只见网子里浑然一只小盆大小的老鳖……
第二天早上,父亲嘱咐我将老鳖拿去集市卖了3块钱,一学期的学杂费解决了。
这把“刷子”,一生中我只见过他使用这一次,且再不允许我使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父亲说过,这是动物的天性,世上万物有各自的活命门路,不到不得已,一定要用自己的本事,靠自己的两把刷子谋生。有了这“两把刷子”,才可以活得踏实自如。
有两把刷子,这是父亲对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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