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看完老友吴亚秋先生转发的“纪念笛子艺术家俞逊发诞辰70周年的视频,早就听说过这个由香港亚洲电视台《文化风情》王明青女士对俞逊发先生做的采访,这也是俞老师人生最后的采访......

俞老师离开我们已有十年了,在这十年间,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总是萦绕在我心头,想去触碰,却又怕追忆的痛。记得得知老师西去的隔天晚,曾得一梦,俞老师在梦里说,他还有许多想法,准备写一首高难度不易吹奏的乐曲,我笑答,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袁志钟先生在撰写《俞逊发传》时,希望我能提供一些与俞老师相处时的细节,但我觉得时间有些仓促。因为俞老师对我的影响不是三言两语能所畅淋漓的。在此,对袁先生说声抱歉,并以此文弥补当初的遗憾。

我青年时代拜师俞逊发先生,后从济南前卫民族乐团转入上海民族乐团,再后来我移民到美国。与老师在上海民族乐团同事的时间,前前后后刚好也是十年。期间我们亦师亦友,每星期一去团里看日程时总会在一起喝酒品茶聊天。俞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更多的是“传道”的师责,没有教条,只是躬体力行地传递着他深厚的人文感悟。

时有耳闻中国音乐界的江湖之争,只提携嫡系的学生,可惜可痛,惜的是误了莘莘学子,痛的是音乐界的悲哀。生理上,近亲繁殖导致物种退化,难道音乐上不也是这样吗?鼓励学生遍求名师,广学博知,才能一代胜似一代。这也是俞老师观念中奉行的“师者之道”。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是我们常听到的一句话,而俞老师所信奉的《六祖坛经》中的那句“迷时师度,悟了自度”的“悟”,是源于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激情。他是个生活的乐天派,曾与我在海阔天空的聊天中相约,老了后结伴云游四方。这种热爱与激情使得他善于发掘生活中的细节。看似偶得的口笛的发明,各种创新的笛子演奏技法,“灵光一现”,“顿悟”都是他平日里善于观察与思考的“厚积”。

这种对自然中深意的追求,也体现在俞老师在气息的运用上。“气沉丹田”是每个管乐演奏者所信奉的宗旨,听俞老师演奏,那股气的位置,总是那么顺应自然,不着痕迹。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我想是缘于他对气息的运用是“内重外淡”。“重”的是他的运气恰如运功,把心,意念,全身的力量都调配至丹田,然后“舒缓地,恬淡地吐出”。这种对气息“一吸一吐”,“一重一淡”,“一紧一松”的运用,恰好也打通了身体与天地在虚实阴阳互转中的共振,让听笛者有酣畅淋漓之感。

他把石上流泉,空涧鸟鸣,古刹钟声,禅院诵经等各种自然与人文的声音融入自己的音乐,真正做到了“万籁皆是乐”的天人合一。曾有明人的《谿山琴况》把琴色概括成二十四种,而俞老师以自己对各种乐曲风格,各种天地万象的“悟”中,开创了诸如“弹吐,揉音,哨笛音,混振音,指打音,指跳音”等技法,使竹笛的演奏更具多变的色彩与层次,大大丰富了音乐的表现力。他所创作的《秋湖月夜》,《琅琊神韵》等作品,已如《春江花月夜》般的成为了中国音乐的经典。

这些作品,不迷失于堆垒炫技的浮躁表相,而是来自于音乐本初的升华内心。它们是中国音乐的根,经得起历史的浪淘沙,具有代代流传的生命力,滲透着深厚的中国美学与哲学思想,也是历代音乐家们生命的延续。

俞老师在《琅琊神韵创作记》中描述“......已是中秋时节,寺外寒意阵阵,山雾弥漫,寺内梵乐诵经,香火缭绕,我站在一旁如醉若梦......”文行至此,一位艺术家的感性的一面扑面而来。听他一曲《雨中莲》,《远方的思念》,那是诗人哼唱的情歌,是情人流露的诗意,听者只想化作他音乐中的那个思念。俞老师在生活中处处都是性情中人,他与同道中人酒酣耳热之际显现出的酒品更是率性。记得那年我还在济南前卫歌舞团,俞老师随上海民族乐团来演出,他当年在中国艺术团的老朋友,刘汉林,王惠然,胡天泉等一起请他吃饭。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喝至傍晚时分,俞老师已微醺,由刘汉林的儿子刘小泉送到山东剧院。当晚的演奏曲目是“秋湖月夜”。据俞老师后来告诉我,那次是“飘”上台吹奏的“秋湖月夜”,也是他演奏感觉最好的一次。他已浑然忘我,恣意高歌出新的“笛品”。

俞逊发学笛子师傅是谁(用生命吹奏的未完成乐章)(1)

从左到右分别是本文作者缪宜民,俞逊发先生,笙演奏大师胡天泉,著名打击乐演奏家刘汉林,琵琶演奏大师汤良兴,琵琶作曲家柳琴大师王惠然,笛子演奏家刘祥德(现旅居美国)

表达音乐大都如此经过。初,“初见”阶段,从按谱寻声开始,连点成线成句成段,直至流畅成曲;再,“有为”阶段,乐者在乐曲中,根据自己的技巧与修为,刻意加上自己的痕迹;三,“无为”阶段,乐者忘我,返璞归真,已分不清乐成就了人,还是人成就了乐。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有为”的匠人乐者不难,但要突破至音乐的更高境界,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引用俞老师的话而一言以蔽之,“笛艺在笛外”。

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期,中国正经历着经济发展浪潮的冲击。我与俞老师,还有上海民族乐器厂的多位乐器制作大师王益亮,张连根,汤汉卿等在这个大环境下,也一起组办了乐器制作公司,想在不同的环境下尝试不同的领域,但最后俞老师还是选择笛子艺术作为自己的人生。之后我也随着出国大潮移民到了美国。每次回国看望俞老师时,他都会赠予他的新书籍与音像资料,而每每他都有新的感悟,这种“悟”在他结交了台湾的林谷芳林谷珍先生后更显性了。俞老师的一生都在不倦的“悟”,不倦的“自度”。

我在美国发展了多年,也开始授业解惑,到了知天命之年。再听俞老师的音乐,追忆当年的情景,才恍然老师的用心良苦。当初学《三五七》时,刚好浙江婺剧团在上海演出,俞老师拉着我坐在乐队边上,连听了三场,让我用心感受婺剧音乐的粗犷与奔放。他要求我学《珠帘寨》时要研究余派老生的唱腔;吹《小八路》时先要学习东北的二人转,诸如此类。而我当年愚钝,在有“师度”是,却还未到“迷时”。

2005年,俞老师香港之行前,我刚好回国。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我劝他放弃香港之行,但他为了圆好友的一个心愿,还是履约前往。我问他是否需要我相伴左右,他说香港的朋友已安排妥当。当得知俞老师因劳累过度又旧病复发时,同他所有的亲朋好友一样,我,后悔莫及。

在俞老师去世后的几年中,我常常想到生死这个问题。俞老师毕生追求的是“天人合一”,这种理念也深深体现在他的生活中,他对待生命的态度中。作为一个置身自然的真正艺术家,人的生,老,病,死,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是顺应“天道”。俞老师并不把香港的演出,看成是抱病与绝症的抗争。他只是坦然面对人在自然中的不同阶段,他在不同阶段中的不同“悟”,在不同“悟”中产生的不同的音乐。“病”中的“悟”,使得他的音乐也到达了另一种高度。这样一个已与笛子艺术同生共灭的生命体,俞老师的每一个人生阶段都是“笛道”中的一个境界。

俞逊发先生在中国竹笛艺术发展上的贡献,不仅仅是技巧技法,而是他悟出的对音乐人生的态度与看法,对竹笛艺术发展方向的导向。俞逊发先生的离世是中国音乐界的损失,他没能如愿为他的从艺50周年划一个句号,那些未完成的遗憾,倒像一串延伸的省略号,为后人打开了无数的途径。开放式的人生结尾,也激励每个时代的佼佼者再在上面添上完美的一笔,继续延续着生命的意义。

纵观人类文明的发展,每一次人文的突飞猛进都是缘于那个时期的某个地标似的人物。他们继承优良的传统文化,对本领域艺术进行提高,发展,创造,并再现辉煌。他们用有限的生命为后人留下了无限的艺术价值。“大师”的称号,是十年,百年,千年后,后人对他们为艺术领域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的“盖棺论定”。

缪宜民,2016年1月10号写于纽约品弄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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