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豆汁就是用豆浆机将黄豆加水磨成浆。直到今天,我读了著名的京派作家叶广芩的《豆汁记》才只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真正的豆汁是用绿豆做的,将绿豆泡胀,捻皮,加水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为淀粉,上浮者才是豆汁。豆汁酸而浊,一股泔水味儿,挺难喝,但老北京人多喜欢。
就是这极平常的饮食,在困难时期却能救人性命。就是这样的糟粕,经过细致烹制,变成酸中带甜,酵味十足的上好佳品,使豆汁原本低贱的身份变得高贵起来,喝者余味绵长。著名作家叶广芩精心烹制了一碗豆汁,这碗豆汁充满了酸甜苦辣和情深意长,值得我们细细品味,这碗豆汁的名字就叫《豆汁记》。
在《豆汁记》里,不同身份不同性情的人把豆汁烹制成了不同的风味,同时赋予了不同的内涵与情感。其实,就像京剧《豆汁记》金玉奴唱得那样,“人生在天地间原有丑俊,富贵与贫贱何必忧愁……”
小说第一次提到豆汁,是父亲捡回来莫姜的那个风雪天。
初见莫姜,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整个疤痕使她破了相。她淡淡微笑,但那笑看上去是一种扭曲。让我想起来京剧《豆汁记》里的唱词,“腹内饥身寒冷气短脸抽。”这张脸大概就是“气短脸抽”的范畴。
父亲说莫姜从中午就没有吃饭,母亲给莫姜一碗豆汁稀饭填肚子。这是晚上我吃剩下的,母亲将就铁皮炉子热了热,拿来给莫姜吃,多少有打发叫花子的意味。母亲厨艺很差,莫姜捧着这碗温吞的、面目不甚清爽的豆汁,背过身静悄悄地吃,吃得斯文、沉稳、矜持。
一碗豆汁打发了穷困落魄无家可归的莫姜晚餐。自此,莫姜成了我家的厨子。莫姜温顺勤劳,沉稳知恩,懂规矩,做饭的手艺是化腐朽为神奇,极普通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会变得绝妙无比。
这样精彩的厨师,母亲似乎并没看上眼。在莫姜面前,母亲时常要体现出一种“救世主”的优越,在她的心里永远记忆着她从厨房端出来的那碗豆汁,记忆着莫姜跟随父亲初到我家穷途末路的落魄。母亲不止一次对莫姜说,莫姜啊,你说你是怎么混的,穷途潦倒,我不留你,你就得流落街头,冻饿而死呀。
母亲的意思很明白,莫姜得时刻记得她的大恩大德,时刻对她感恩戴德。
面对薄凉的话,莫姜不感恩戴德,也不争不辩,只是淡淡无味地一声,是的,四太太。
莫姜不是听不出母亲的话中话,而是不温不火,不卑不亢,采取了最明智隐约态度。不喜形于色,这是莫姜的智慧。
我们家,只有父亲能读懂莫姜的智慧。父亲拿莫姜教育我时说,莫姜无论高兴与否嘴角永远向上挑着,这叫“喜性”,是做人的一种很重要的功夫,无论内心想什么,外表永远是雷打不动的愉快,这种做派非一日之功。
母亲不满莫姜对自己的态度,说莫姜薄唇细眼,骨瘦肩削,是一副贫穷之相,特别是脸上的疤痕,让她一辈子彻底完了。眼界高远胸怀宽广的父亲则对莫姜大加赞美。父亲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疤痕是浮在的东西,疤痕之下,莫姜相貌平静像寒玉,神色清朗如秋水,那气质不是谁都有的。
灵魂相近的人,才能达到相近的精神高度。别看莫姜是一个女仆,但她的格局跟父亲最接近。
莫姜有一块翡翠扁方,晶莹剔透,温润可爱。她不让我碰,只准她拿着我摸,我心里满是贪婪和嫉妒,故意挑剔说扁方上有几处黑点。莫姜说那是翡翠的瑕疵,我说有瑕疵就不是好东西。莫姜说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物件和人一样,人尚无完人,更何况是物。
莫姜的此番言论与父亲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格局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莫姜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子,她的眼界格局肚量不是一般的大。
及至后来,莫姜的混蛋丈夫刘长贵领着情人的儿子在穷困潦倒走投无路找上门来时,莫姜变卖了珍藏多年的翡翠扁方收留他,善待他,跟他过起了家庭生活,也就不难理解了。
年少的小格格“我”却对此难以接受,认为莫姜是善良过了头,宽容过了度,并替莫姜抱不平,对刘长贵耿耿于怀,甚至恶言相对。在“我”的眼里,刘长贵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老混蛋”。即便莫姜在刘长贵的指点下,经过层层工序,精工细作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麻豆腐和水乳交融、酸中带甜、酵味十足的豆汁,我都不屑一顾,坚决拒绝“老混蛋”拿来的豆汁和麻豆腐。
在我面前坐了冷板凳的刘长贵,父亲却以礼相待。有时候知道刘长贵来了,父亲就把他叫到里院来聊天。父亲跟刘长贵聊的多是吃饭的事情,什么满汉全席,什么热菜冷荤,甚至还聊到了慈禧太后的死。
做过御厨的刘长贵说,老太后实际上是死在嘴上。太贪吃,太不节制,吃得太精细油腻,调理不当,拉肚子成痢疾,硬是拉死了。御膳并不都好,太精细,吃多了停在肚子里走不动,弄得胃肠不好。民间吃得糙,吃着舒坦,拉着痛快。
粗俗的刘长贵说的话糙理不糙,富贵人家有富贵人家的短板,普通人家有普通人家的幸福。他的话让我悟出来生活的道理:器具质而洁,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果蔬逾珍馐。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饮食问题是摆在每个人面前最严峻的问题。刘长贵供职的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淀粉和粉丝。作为本单位职工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刘长贵提着豆汁走街串巷送到我们家。在饥饿面前,我不再矜持,我们甚至期盼着刘长贵的到来。
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刘长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们一家人能否熬过那段艰难的岁月!
晚年的莫姜,跟刘长贵过起了相依相伴平静如水的日子,这应该就是莫姜盼望了一辈子的吧,有个家,有个伴,哪怕辛苦点也高兴。
看似生活走进了美好的安稳,但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刘长贵情人的儿子刘来福是只白眼狼,改母姓叫卫东彪,成了造反派。他上我家来革父亲的命。莫姜听说后奋力阻挡。卫东彪抬手照着莫姜就是一巴掌,并且扬言饶不了她。
莫姜回到家选择了自杀。为人恬静,温顺贤惠,一身风骨的莫姜没有在大苦大难时丧命,却因为没有办法阻止卫东彪革父亲的命而走上了绝路。她是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来保护父亲保护我们。
脸上被刘长贵砍了一道长长疤痕的卑微女仆莫姜,面目丑陋,甚至可以是狰狞恐怖,但丑陋的面目,卑微的身份,也无法阻挡灵魂的高贵。她温柔善良安静沉稳,在漫长的岁月中不骄不躁慢慢历练出了高贵无比的人格。像酸而浊的豆汁一样,经慢火细烹而变得滋味悠长。这是个豆汁一样的女人。
宽厚的父亲捡回莫姜,母亲给她一碗剩豆汁打发晚餐,自此,我家成了莫姜的安身立命之所,她谦谦为人,小心谨慎做事。大度的莫姜原谅并接纳了老混蛋丈夫刘长贵。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刘长贵把自己该得的豆汁送给我们,帮助我们度过了难关。临老临老,知恩图报的莫姜拼上性命保护父亲保护我们。
一碗豆汁,救了几个人的命!一碗豆汁,诉说着一个情与暖的传奇。小小一碗豆汁,盛着沧海桑田。碗里乾坤大。
作家叶广芩这碗豆汁实在是做得味道十足,让人忍不住反复品味。她说,做饭和写文章是相通的,写文章好比和面,要经过和成团,不断地揉,搁一边饧,饧好再揉,这样反复揉搓,火候到了,饭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
我想,做人又何尝不是呢?那些沉稳大度、宽厚仁慈、静水流深的人,哪一个不是经历世事沧桑而锤炼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