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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初七夜,我与西施一起放走河灯。
及笄之年,我们的愿望依然未变,我想要金戈铁马,她想要金玉良缘,
我笑她没羞没臊,她嗔我故作清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你就没有想要的人?”
“有!我想要的人,在那里!”我握紧手中一支飞刺,剑指吴国。
西施似懂非懂,眨巴眨巴眼睛,骂我异想天开。
她说吴宫佳丽何止三千?你要去那与人争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胸无大志!找一个男人便一定要争风吃醋?我郑旦就不配得到吴王夫差的专宠?”
我一句玩笑话,她倒多了心,一赌气跑去跟一群浣纱女嬉闹了。
我要练剑,却见远处走来一位提灯人。
此人白衣翩翩昂首阔步,看这走路的架势便知不是村里种地的人。
我躲到暗处静静观望,待他走近一看,果然器宇轩昂,风灯后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浣纱女被他惊艳,一个个偷眼打量,他却停下脚步,挑灯四照。
最后将目光落在西施脸上:“这位可是西施姑娘?”
他竟认得西施?我不由得惊诧,这是西施放走的河灯显灵了?
西施也是一脸小鹿乱撞的惶恐:“小女子正是西施,不知公子哪位?”
男子一手背后,笑得云淡风轻:“范蠡!”
我心头一沉,范蠡是大国士,位居上大夫,怎会深夜来此?
西施闻言,慌忙给他行礼:“民女拜见大人!”
范蠡摆摆手:“姑娘不必多礼!听闻姑娘生得倾国倾城,就连水中鱼儿都不敢直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人过奖了!不知大人找我何事?”西施受宠若惊,一脸小鹿乱撞的惶恐。
范蠡笑意更深:“姑娘天姿国色,困在这山村岂不可惜?范蠡特来送你一片锦绣前程,你可愿跟我走?”
送她锦绣前程?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
三年前他力劝越王伐吴,结果一败涂地,越王被迫入吴为奴,他也没逃过羞辱。
如今这才归来,便迫不及待地寻觅美色,他与越王尚且背负一身奇耻大辱,如何给她锦绣前程?
“大人德高望重一心为民,西施愿听从大人安排!”西施眼底已泛起星光。
她本不问天下事,又是情窦初开时,恰逢范蠡这般风流倜傥的男子,怎么不动心?
我生怕她被范蠡骗走,闪身而出:“沉鱼之说本是戏言,大人实在不必当真!”
范蠡挑灯看我一眼,便忘了什么沉鱼之美:“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西施正沉浸在天赐良缘的美梦中,却被我抢了风头,脸上生出冰冷的恨意。
我全当没看见,说了声“大人请随我来”,便带着范蠡隐入夜色。
只是没走多远,我便停下脚步:“大人为何来找西施?”
范蠡显然没料我如此直白,愣了片刻才道:“实不相瞒,我找西施,本是要送她去吴宫。”
果然没安好心!
我冷笑:“大人与越王在吴国为奴三年,如今还要以美色讨好吴王?”
“大胆!”范蠡突然暴怒,语气透出杀意,“你竟敢妄议国君,不想活了?”
“西施与我情同手足,大人要带她走,先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我抬手拔剑,猛地朝他刺去,剑尖停在他眉心一寸之外。
2
范蠡以指尖拨开剑尖,惊出一身冷汗。
可他到底是随越王出生入死过的,并未被我吓走。
惊魂甫定之后,他竟与我推心置腹,道出满腹苦衷。
他说当年战败,吴王以屠国要挟,他与越王才不得不入吴为奴。
如今二人归来,唯一的心愿便是恢复民生,使百姓安居乐业,再不受战乱之苦。
但吴王生性好色,不知从哪听到西施有沉鱼之美,便下令越王交出西施,若不给,便发兵强抢。
越王身为国君,不能以万千将士的性命守护一个西施,在向吴王请求善待西施并得到允诺之后,才派他来找西施。
原来如此!
我不由得懊悔万分,西施美则美矣,却不至于名动天下。
儿时她总为自己的样貌不如我而卑微,我便换着花样夸她捧她哄她开心。
沉鱼之说本是我信口拈来,谁知被人以讹传讹,竟传到了夫差耳朵里。
都说吴王好色佳丽三千,可想吴宫便是龙潭虎穴,西施本就心无城府,到了那里岂不任人欺压?
“吴王允诺要善待她?越王会为了一个小女子去向吴王要什么允诺?”我并不相信范蠡。
他却目光黯淡,长叹一声,“不重要!今日一见,才知西施姑娘如此柔弱,便是吴王肯善待她,她在后宫也很难活过三日。”
这句倒是实话,但更叫人生气:“你明知如此,还来找她?”
“不找她,难道眼睁睁等着被吴王灭国?我也是无奈而为,但今晚见你,倒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
我不等他说完,便迫不及待问他什么法子。
范蠡忧郁地看我:“说来我更是心如刀割……你可愿代她前去?”
我被他这猝不及防的一问惊呆,心头一阵悸动,原来今晚竟是我放的河灯显灵了。
我要金戈铁马,正是为了会一会吴王夫差,机会就这样从天而降了?
“方才我见你手中执剑,便知你性情刚硬,再听你说话,落落大方,你去吴宫,定能全身而退,到时我以十里红妆迎你!”
我没听错,他说的是十里红妆,他连后路都给我想好了。
可我尚未开口,身后响起西施急切的声音:“大人万万不可上当,郑旦本就想嫁给吴王!”
范蠡与我双双震惊,不知她何时来的,也不知她偷听了多少谈话,这是一听范蠡许我十里红妆,便打翻了醋坛子。
“西施不要胡言乱语,我何时说过要嫁夫差?”我气得怒斥一句。
她本就被宠得刁蛮任性,此时被范蠡迷得神魂颠倒,更是失了分寸。
范蠡倒把她的话当了真:“西施姑娘,郑姑娘怎会迷恋敌国的暴君?”
“她有吴王送的定情信物,刻着吴王的名字!”西施一把抓住我左手,强行掰开五指。
一支三棱飞刺露出来,在我手心闪着寒光,范蠡大惊失色:“这东西哪来的?”
“郑旦曾偷偷去过会稽战场,回来便对吴王念念不忘,对这飞刺也是爱不释手,不是信物又是什么?”
西施说得振振有词,我却听得呆若木鸡,我怕她被范蠡卖了,她却向范蠡出卖我?
我不愿多说,转身就走,范蠡急急追来,夜风里传来西施的呼喊:“大人千万不要中了她的计!”
范蠡不理她,只对我穷追不舍:“你与吴王究竟有何瓜葛?”
我走出半里,猛地停下脚步:“吴王欠我一条命!”
范蠡一愣,风灯燃尽,人间陷入一片黑暗。
3
我与夫差素未谋面,他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吴王与越王的国仇家恨几十年未了,受难的是两国百姓。
三年前越王听从范蠡进言,誓要踏平吴国,国中青壮男子都被拉去充军。
西施的父亲也名列军书,可他深知这一去恐再无归期,于是将我未满十五岁的哥哥当做他的儿子推了出去。
他说西施命苦,只剩他一位亲人,他还未给女儿找个归宿,死不起。
我与西施一样大,我也只剩哥哥一位亲人,可我哥哥不能拒绝,西施的母亲对我有再生之恩,不能不报。
哥哥走时,让我不要害怕,他说这一场大战,越王已倾尽国力,无论胜负都是终章,往后都是百姓的好日子。
后来果然如他所言,越王出师未捷,倒被吴王围了都城,会稽一战,最终以越王屈膝称臣收场,狼烟战火,至此平息。
百姓躲过了铁蹄践踏,越王与范蠡被押回吴国为奴,留下遍地战死的将士无人收尸。
许多遗孀遗孤赶往会稽寻亲,我也去找哥哥,许是上天眷顾,竟然让我找到了他,却终是无力带他回家。
“这是从我哥哥身上找到的,我时刻将它带在手上,是为了苦练本事为兄报仇!”我对范蠡道出飞刺来历。
“你会用这吴王刺?”范蠡再次眼前一亮。
我不能说会,只能说出神入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范蠡一听,两眼充血:“国仇可忍,家恨难平,郑姑娘放心,我送你去找夫差报仇!”
果然是商人出身,打得一手好算盘,送我报仇,稳赚不赔。
我若得手,他便省了千军万马,我若失手,他也不费一兵一卒。
本来是求我代替西施和亲,倒变成卖我一个人情,真是无奸不商!
我也不傻,当场与他讨价还价,让他从此不再来找西施。
两国对弈,我愿为卒,唯独不能让她卷入。
范蠡再三承诺,我才答应下来。
来日一早,他派的马车便停到了我的家门口。
我去向西施辞行,让她对范蠡死心,他选中了我,是天意。
“横刀夺爱也算你的能耐,今后你我各凭本事活着,互不相欠!”
西施将一枚玉镯摔在地上,那是我母亲留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我送给了她。
摔了也好,就是要让她恨我,恨范蠡,才能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嫁了。
我在会稽苦练了两个月的歌舞与宫规礼仪,终于走进吴宫。
此时正值重阳,范蠡带我前去朝贺,夫差在宫中设宴款待朝臣与各国使者。
夫差端坐王位,沉稳如山,没有传说中的青面獠牙,也不凶狠残暴。
我盛装出场,献上一支精心编排的《飞天浣纱舞》,三丈轻纱舞出风情万种。
夫差看似无动于衷,却渐渐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我知道自己舞进了他心中。
范蠡最善察言观色,几次向我发出刺杀暗号,但我视而不见,没有出手。
我还有话要问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把他杀了,那不是我的使命。
4
范蠡对我大失所望,但也只能忍着。
待我一曲跳罢,他向夫差引见,竟直说了我的名字。
还说我无父无母,孤苦无依,但因天生丽质,且能歌善舞,是人间少有的解语花,便将我带来献给夫差。
我一时愣怔,说好的让我顶替西施,为何直接报了我姓名?
夫差要的是西施,他送来个郑旦,就不怕夫差治他个欺君之罪?
我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上座一位老臣站起来:“此女不像凡间之物,倒像是商亡国狐转世,大王万万留她不得!”
我当场被气笑,还商亡国狐转世,他是捉妖师不成?
可吴国的大臣不觉好笑,反倒纷纷附和,说范蠡送来的女子岂有好人?
范蠡当众受辱,脸色铁青,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气吞声不敢争论。
那老臣却变本加厉,竟当面指责夫差养虎为患,不杀越王和范蠡,天下迟早还会大乱。
今日虽是重阳节,可这老东西未免过于倚老卖老,我还当没人敢管他了,夫差却幽幽开口:“你看谁不像商亡国狐?”
可他只说了这一句,那老臣便当场称病拂袖而去,简直狂妄至极。他一走,几位大臣也跟着离去,个个一副有我没他的架势。
夫差面上不动声色,眼底终究是生出几分无奈,看样子还真是不太敢管他。
原来横扫天下的霸主,也有受制于人的一面,我看他那副样子,竟莫名有一丝心酸。
范蠡审时度势,连夜回越国去了,走时没有带我,也没交代什么。
我就像一颗棋子,被遗落在吴宫大殿上。
夫差没说留我,也没有赶我,只挥一挥手,遣散了众人,剩我一人孤零零站在那里,与他四目相对。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什么都没问,却吩咐一声:“来人,去把丽姬请来!”
我不知丽姬是谁,想来定是他的宠妃,于是赶忙正了正发髻,整了整衣衫,挺了挺本就笔直的腰板。
后宫争宠,不能输了气势,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虽然我并不是来争宠的,但也要做做样子给夫差看。
我憋足了一口气,设计了一百种震慑对方的眼神戏,却在丽姬出现的一刻溃不成军。
不是因为她气势足,而是因为她太熟悉!
是西施!
我一口闷气没上来,险些昏厥在地。
她一见我,也如见鬼魅:“郑旦!你是如何混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她才是吧?她怎会在吴宫?范蠡又为何只字不提?
我脑筋一转,便知自己被范蠡骗了,他早把西施送来交差,却又将我带来刺杀夫差,是想瞒天过海人尽其用。
西施对他一见钟情,自然任他摆布,我为保护西施才来吴宫,他却不守承诺两面三刀,无情无义不忠不信!
但此刻不是揭穿他的时候,否则我与西施谁也别想见到明早的日出。
夫差见我与西施之间气氛微妙,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慢悠悠问道:“你们……认识?”
“这……”西施盯着我腰间一枚环佩,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一副敢怒又不敢言的姿态。
夫差见状,一掌拍在案上:“说,她是谁?来我吴宫想干什么?”
西施浑身一抖,双膝跪地:“大王,她是来杀你的!”
5
我?我没想杀啊!
这会儿若是夫差要杀我,我都不敢还手,因为多了她这个累赘!
眼看夫差脸上风云骤变,忽然失笑:“杀我?你是范蠡豢养的刺客?”
这人不笑还好,笑起来反而可怕,深邃的眼底透出杀意,使人不寒而栗。
“不是!”夫差一提范蠡,西施便慌了,“范蠡为大王挑选的都是温良女子,从未豢养刺客,郑旦定是骗了他才会被选中。”
“哦,那你又怎知她要杀我?”夫差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她脸上。
是啊!我从未对她说过要杀夫差,她又何出此言?定是范蠡对她说的。
我生怕她再说下去就把自己给卖了,慌忙圆场:“回大王,西施与我本是发小,可她生性善妒,定是怕我抢了她的恩宠,才蓄意诬陷我!”
“郑旦!你不要狡辩!你是不是刺客,搜搜身上可有暗器不就知道了?”
西施真是不知死活,在夫差面前跟我杠起来了。
夫差又把目光转向我,沉吟片刻,点一点头:“唔,搜一下也好!”
“臣妾最知道她的伎俩,让我来!”西施走到我面前,带着一脸“你也会落到我手里”的恨意。
我狠狠瞪她一眼,她拈起我腰间的玉佩轻轻摩挲:“你说我生性善妒,我与同来的姐妹都亲如手足,为何单单要嫉妒你?”
我忽然明白夫差为何要找西施来了,他有意让我们见面,是想试探我二人的关系。
他不信任我,也并不信任西施,但我二人都是范蠡送来的,放一起便可见对比。
若我与西施争风吃醋,便说明我们的确是死心塌地来给他做妾,彼此见面,必定心生嫉妒。
若我们一见如故或心如止水,则证明我们早就相识且另有目的。
而西施记恨我带走范蠡,一见面就向我发难,步步将我推向死地,夫差似乎很满意。
但我不想就这样被她害死,范蠡不是好人,将我们俩都当成棋子,我若死了,她也没有好下场。
我得先闯过夫差这一关,但他火眼金睛,西施步步紧逼,我要如何才能蒙混过去?
“你若心中无鬼,便让我一探究竟!”西施伸手便来碰我的发髻,果然家贼难防。
我自知躲不过,索性不打自招,一把推开西施:“不劳贵人动手,我自己来!”
说罢我便抽出藏在发髻中的吴王刺:“这便是西施说的暗器,民女三年不曾离身,大王可认得它?”
夫差猛然起身,走下王座,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这东西为何在你手上?”
“哥哥给的,说是找到它的主人,便可庇护我一生,我这才去求范蠡把我送来,谁知丽姬娘娘容不下我!”我低眉垂眼,故作受伤。
夫差一愣,眼底涌起深深痛楚:“你哥哥是……”
“大王不要信她的鬼话,她哥哥早被大王刺死!她怀恨在心才苦练飞刺,就是为了复仇……”西施再次无情地揭穿我!
6
她连我哥哥被夫差刺死都知道?
那晚我分明是确认她没跟来才与范蠡说这些话,这个小人,连这都告诉她?
西施明知我交出吴王刺便手无寸铁,句句都要置我于死地。
夫差果然被激怒,一把扼住我的脖颈:“你哥哥死了?你为何要骗我?”
“大王明鉴,郑旦打小心机深重,她携带凶器入宫,定是包藏祸心,大王万万不可信她!”西施生怕夫差不杀我,一个劲儿地火上浇油。
她越拱火儿,夫差杀气越来越重,到最后连她也一起扼住:“到底谁在说谎?说不清楚,将你们两颗人头一起送给范蠡!”
西施这才知害怕,吓得两腿发软花容失色,眼泪瞬间淌了一脸。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来无事,非要生事!她难道不知在夫差眼里我们都是外人?
我真是怒其不争,却又不能不管她。
十年前苎萝村惨遭战火血洗,我父母为救我哥哥双双丧命,我一人被困在火海中,命悬一线。
危急时刻,是西施的母亲身披浸满冷水的棉被冲进来,棉被只够保护一人,她将我裹得严严实实,带我逃出生天,她却全身起火,烧成了一堆焦炭。
自那以后,我的使命便是保护西施,我答应替她入吴宫,是为了让她嫁个好人,平安一生。
如今命运弄人,她嫁了夫差,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担下一切谎言,换她此刻平安。
我眼看西施已面无血色,慌乱地向夫差比划,示意他放手,我有话说。
他并不肯放,只是稍稍松了一下,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我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是我……骗了范蠡,西施……没有说谎!”
夫差咬咬牙,终于放开西施,她浑身一软倒在地上,满眼是泪:“郑旦,你终于肯承认了,你就是个骗子!”
是,我就是个骗子,我骗过范蠡,又骗了夫差,我认了!
“你果然要杀我!你不是来寻求庇护的!你带着我的暗器来杀我?是我瞎了眼看错人?”夫差两眼充血,掐着我的脖颈将我拎起,不再理会我的挣扎。
我想对他笑笑,却笑出一滴眼泪。
那是我对这人间的唯一一点遗憾,若有来生,我还会来找他。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打了那么多仗,到底赢了什么?杀了那么多人,他可曾后悔过?
我没有等到来生,我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又醒来在了吴宫奴仆住的下房里。
照料我的是西施的随身老妪,她说是西施救了我。
西施在我昏迷之际,跪地请求夫差手下留情。
她说我是越国进献的婢女,越王对吴王肝脑涂地,若是因为我伤了越王的面子,实在得不偿失。
倒不如留我一条命,交由越王处置,一来可让范蠡长长教训,二来更彰显吴王大气。
呵!向来不问天下事的西施,竟变得如此识大体顾大局?
“所以夫差便饶了我?可他为何不将我遣送回去?”
老妪方要说话,门外传来夫差冰冷的声音:“你今生定是回不去了!”
我吓得一个激灵,本能地躲到老妪身后,倒不是怕死,是怕他那张冷脸。
可他进门便将老妪遣走,抬起我下巴看看我脖颈上的伤痕,并无半点羞愧:“说,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西施已说得清清楚楚,你非要让我编瞎话再骗你一次?”我故作生气,“你自己点名要的美女,自然是信她的!”
夫差眼神一闪,将我下巴捏得更紧:“寡人就是要听你自己说!你若是受范蠡所迫,我便放了你,若不是,你这一生都休想走出吴宫!”
7
这番威逼利诱,比范蠡棋高一着,我若贪生怕死,定会把范蠡供出来替自己脱罪。
我若是供出范蠡,又被他抓住把柄,两国之间必定又是一场大战。
伍子胥等人本就想将越王与范蠡斩草除根,这一战,越国恐将被夷为平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不能因为对范蠡的私恨而挑起两国争端。
我宁愿在吴宫苟活,换一时天下太平,日后再想办法找范蠡算账。
我一口咬定是我骗了范蠡,就是为了来杀他,夫差盯着我运了半天气,竟没发作。
过了许久,他才问我:“你哥哥……果真死了?”
我点头,心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飞刺,还有你哥哥那番话?”他还是不肯相信,满眼期待。
我抬眼看他:“大王与我哥哥之间究竟有何遭遇?”
夫差张张嘴,欲言又止,终于眼神黯淡:“你想报仇,有胆气,来,让我看看你身手够不够!”
说着他便掰开我手指,将一样东西放在我手心,是那支飞刺。
“来!寡人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你杀不死我,便要与我为奴;若你杀了我,寡人恕你无罪!”
夫差走到一丈开外,呼啦一声张开双臂。
我分明手执利器,却忽然心生恐惧,他可是天下霸主,竟要与我赌命?
“你恕我无罪又有何用?到时死无对证,你的禁军还不将我剁成肉酱!”我将飞刺丢回给他,假装不为所动。
这人太可怕,我知道他为何能横扫天下了,有他坐阵,兵马未动,气势上便已经赢了。
“不敢?那就休怪寡人不给你机会了。”夫差将飞刺在手上掂了几下,抬脚便走。
我赶忙叫住他,问他要如何处置我。
他沉吟片刻,郑重说道:“罚你重操旧业,洗心革面!”
说完他刚要走,又回头补上一句:“我从未向谁要过美女,范蠡说西施在战乱中失去母亲,身世可怜,寡人才留下她!”
我一愣,果然又是范蠡的奸计!这小人为讨好夫差可真是费尽心机,但我不知夫差为何要解释。
“西施心思单纯,一心维护大王,还请大王千万要善待她!”
“她心思单纯,你呢?你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分明是她出卖你,你为何要替她说话?”
我笑笑:“大王要杀我时,也是她替我求情啊!我二人本无生死仇,她不过是怕我抢了她的恩仇而已!”
夫差皱皱眉,拂袖而去,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命运就是这般弄人,我从苎萝溪来到吴宫,依然是个浣纱女。
她生的倾城容貌,本想入宫一跃成妃,却被皇帝贬去做浣衣女
吴宫的水井很深,深秋的井水真冷,风也硬,没过几日我的双手便粗糙开裂,渗出殷殷血丝。
我吃不惯吴宫的饭食,没几日便瘦得皮包骨,形容枯槁。
可尽管如此,那些朝臣还是容不下我,听说一个个的都以罢官为要挟,让夫差断了我这祸水。
夫差许是不堪纠缠,竟将那老臣带到浣衣坊,抓起我老树皮一样的手给他看。
“你见哪朝的亡国狐能受这苦?范蠡说她无依无靠,你可知她为何失去双亲与手足?”
老臣见我这副样子,又见夫差隐忍着怒气,张一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我见这架势,赶忙就坡下驴:“既然相国认定民女是不祥之兆,还请大王将我遣送回乡,吴宫不缺浣衣女,民女也不愿做闲人。”
“大胆!寡人的战袍已落满灰尘,你竟敢说闲?去,即刻取来洗晒一新!若洗不好,罚你三日禁足!”夫差见我拆台,竟然恼羞成怒。
我真是自找苦吃!
8
夫差带着那老臣走了,浣衣局执事愤愤说道:“这伍子胥真是越来越狂妄,大王要留个浣衣女还要经他同意?”
“那是……伍子胥?”我本能地将手伸向发髻,才知那吴王刺已还给夫差。
眼看二人的背影越走越远,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最后只能安慰自己说来日方长,机会有的是!
自那以后,我便告别那些锦衣华服,专为夫差一人洗战袍。
那战袍久经沙场,早已褪色,那些陈旧的血迹无论如何都洗不掉。
于是我动不动就被禁足,但其实禁不禁的又有何不同?反正这吴宫于我来说都是牢笼。
我常常陷入沉思,不知那战袍上的血迹多少是别人的,多少是他的。
战袍有多少道口子,他身上便有多少伤吧?
这事以后,伍子胥终是不再为难我,或许夫差也早已将我遗忘。
倒是西施在吴宫的地位一路看涨,夫差甚至开始为她大修宫殿,据说是因她救驾有功。
救驾便是指认我刺杀夫差了吧?卖友求荣的东西,不知她良心会不会痛。
我嘴上恨恨地骂,心里却为她高兴。
当初范蠡要送她入吴宫,我真怕她掉进火坑,可如今事已至此,回头无路,只能随遇而安。
她本就没什么国仇家恨,嫁谁都是一辈子,夫差待她不薄,够她幸福一生。
夫差待她越好,范蠡便越伤不到她,如此也算她的造化。
只是我在这吴宫却度日如年,无比想念从前自由自在的时光,想念家乡的饭菜。
立冬之时,天气骤冷,我终是体力不支,狠狠病了一场,一连几日水米不进。
浣衣房执事怕我死在这里,叫人去禀报夫差,去的人很快回来,带回那支吴王刺,说是大王赏我的。
执事不知细情,吓得脸色煞白,说大王这不是要赐死你吧?
我觉得可能不是,这人八成是想再给我一次机会,爬起来接着报仇?
但也或者是想提醒我,想刺杀他的人便是我这下场?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我们一帮浣衣女想破脑袋也没猜透他到底是何用意,执事说她看着吴王从弱冠少年成长为一代霸主,却从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因为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执事更不敢让我死,最后她不知从哪端来一碗我家乡的特产藕粉,我才眼前一亮,回光返照般吃了下去,我又活过来了。
自那以后,执事仿佛摸到我的命脉,时不时便给我带些合口味的食物来续命。
有时是荷叶粥,有时是莲子羹,有时是一碟软糯的米糕,虽然做得并不好吃,但好歹能安慰我充满乡愁的胃口。
我问她这都是哪儿来的,她说吴宫多越女,自然便有了越国的糕点,不稀奇。
说得倒也有理,若不是西施找上门来,我都快信了。
那日我新得了一盘热腾腾的糖米糕,正抱着盘子解馋,西施来了。
吴王的盛宠之下,她变得越发明艳动人,也越发盛气凌人,一进门便掀翻了我的盘子。
“原来我辛辛苦苦给大王做的糕点,都进了你的嘴里?”她高高在上,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我半块米糕噎在口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竟为了夫差洗手下厨房?从前不都是我做给她吃么?
“知道了,以后不吃便是!”我一想到自己吃的竟是夫差不要的东西,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想打人。
西施不依不饶:“不吃就算了?你为何只为大王洗战袍?为何要装病欺骗大王,让他三天两头命我做糕点给你吃?”
我愕然,这东西难道不是夫差不吃,才随手施舍给我,而是他三天两头要西施做糕点,再送给我吃?
9
我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人怕不是闲的?因为无仗可打,便想在后宫生点事端,逗逗他的爱妃,让她来找我掐架,试试她对他的真心?
我招谁惹谁了?我斜她一眼:“我不是来与你争宠的,放心!”
西施却骤然红眼,咬牙切齿说道:“你还要怎么争?范蠡的定情玉佩,你戴着,吴王的心,你拴着,你到底是有何妖术,能让男人都为你死心塌地?”
我着实被她这话惊到,这玉佩竟然是范蠡的?
可他分明说是越王赏赐的平安符,让我一定随身佩戴的。
“当初他找我当细作,以这玉佩许诺余生,我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本想着有朝一日功成身退,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你又跑来与我争功?”
我心头“咯噔”一下,她是来当细作的,越王与范蠡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我问她,她不知,只说范蠡赋予她的使命是陪伴吴王,惑其心,乱其谋,如今她总算初见成效,吴王已开始为她大修宫殿,我又来勾他的魂。
“你刺杀吴王不成,已辱没使命,为何不以死谢罪,倒活着坏我好事?你入宫那日,我一见这玉佩,真恨不得当场杀了你!”
原来她是因这玉佩才怂恿夫差杀我,当真是为情所困,猪油蒙心!
我纠缠了几个月的疑团被牵出一根线头,我仿佛知道范蠡打的什么主意了。
夫差从未向谁要过美女,可他却想方设法将越国的美女都送进来,还赋予各自的使命。
西施的使命是迷惑夫差,我则是刺杀夫差,而我没有按照他的指令行刺的时候,便已沦为他的弃子。
我本就不是任人摆布的女子,他心里十分清楚,我在那时不受他掌控,往后更不可能为他所用。
他将我留下,是料定夫差会让我与西施见面加以试探,骗我戴着那枚玉佩,是蓄意激怒西施,挑起她对我的仇恨。
我要刺杀夫差的事,也是他事先告知西施,他明知她口无遮拦,定会当着夫差的面揭发我。
夫差本就对范蠡送来的女子心存戒备,但我们俩对立起来,夫差必定会信一个。
而被当面揭穿的我,在范蠡周密的设计里,必定是要被当场赐死的。
他在吴宫为奴三年,自以为了解夫差的性情,但他低估了我与西施十几年的姐妹情。
夫差或许不是好人,但范蠡一定不是,他打着臣服的幌子,不停地往吴宫布子,定是贼心不死。
西施对他一片痴情,倒被他拿来当做卖命的筹码、对付我的利器,简直卑鄙至极!
我将那环佩取下,一把摔得粉碎,西施惊叫着去捡,却被碎玉扎破了手心。
“范蠡不是值得托付之人,吴王才是真心待你,我不跟你抢,你惜福吧!”我想扔掉她手心里染血的碎玉。
“休想!我西施身无长物,唯有一片真情!范蠡将我视为红颜知己,我定不负他所托,纵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范蠡的嘴,骗人的鬼,西施已然中毒太深,热恋中的女子被赋予家国大义,简直所向无敌。
可悲的是她根本不知自己的敌人是谁。
范蠡身为越国重臣,本该爱民如子,却把她这样的小女子都当成武器。
他常说夫差对越王和他极尽羞辱,如今我才知他半个字都不可信。
若夫差真是丧心病狂之人,为何不杀了他和越王永绝后患?
世人各怀鬼胎,我还是更相信自己。
10
西施只信范蠡,信自己的使命。
为了捍卫自己在夫差心中的地位,三天两头来找我闹。
我为了让她省点心,已经戒了一切家乡菜,执事端来西湖醋鱼我都一口不碰。
但这吴王仿佛有点什么无法言说的癖好,我越想息事宁人,他越是不怕事大,变着法儿地惹西施炸毛。
譬如范蠡送来的月色轻纱,本是西施的最爱,可他大手一挥,命人全部送到浣衣房,说是留着给大家裁夏衣。
再譬如他借口我只洗战袍太过清闲,点名要我为他打理行头,衣衫带履,每日一早整整齐齐送到他的寝殿去。
我每日去给他送衣裳,都在苦苦挣扎,想着要不要提醒他提防范蠡,可一想到说了又会连累西施,只能憋在心里。
他倒是很有闲情逸致,穿戴整齐之后非要让我帮着正衣冠、系腰封,不磨蹭到西施杀过来决不罢休。
我真不知他是看不够西施拈酸吃醋的样子,还是把后宫当成了他运筹帷幄的新阵地。
若他知道西施是为了得到另一个男子的器重来争抢他的恩宠,会不会将那即将建成的宫殿就地推倒!
但我永远不会去点破这个秘密,我情愿就这样一直看着她在闹,他在笑,西施总有一天会懂,这才是人间难求的金玉良缘。
可她闹了一阵子,竟不闹了,却给我带来范蠡写给我的密信。
信中字字恳切,说是当初瞒我实属万不得已,如今得知我在吴宫为奴,心中满怀愧疚,这几日便想办法接我回去,诸多误会,回去了都会给我解释。
呵!他还知道愧疚,想与我解开误会?分明是想借吴王灭口不成,怕我搅了他的计划,想把我骗回去杀了!
我当着西施的面撕了那封密信,蓄意激怒她,西施果然上当:“给你台阶不下,他日越王灭吴,你还有何退路?”
“越王早已屈膝称臣,气节全无,你还指望他灭吴?你还是给自己留个后路,与范蠡断了联系得好!”
西施最恨我说这话,气得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越王归国之后,每日睡柴房、尝苦胆,时刻激励自己,不灭夫差,誓不罢休!”
果然贼心不死,安居乐业、国泰民安,都是说说而已。
我是该回去了,回去与范蠡来一场大清算。
我带了吴王刺去找夫差,请求他放我回去,我有些想家了。
他停下穿衣的手,蹙眉问我:“你还哪来的家?”
我被他这一问,险些哭出来,是了,我唯一的亲人已战死沙场,我还哪来的家?
“我是越人,越国总还有一座遮风挡雨的茅屋,有我日夜想念的苎萝溪……”我不想哭,可还是哽咽起来。
他沉默片刻,拈起那支吴王刺,看着我的眼睛问道:“你哥哥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我心头一颤,惶恐地看他,他轻轻抬手,擦去我眼角的泪花:“你是骗了范蠡,以刺杀为名接近我,但你从没想杀我,对不对?”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他怎会什么都知道?那他知不知道西施是细作?知不知道越王还存着灭吴之心?
他似乎看透我心中惶恐,嘴角扯起一丝苦笑:“你以为我不杀勾践与范蠡,是真的相信他们会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你以为,我真不知丽姬为何对我如此温顺?”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可他为何还如此淡定,为何还为西施大修宫殿?这是为了西施,甘愿装傻么?
他见我愣怔,牵起我的手腕走到窗前,抬手指向那座崭新的宫殿:“你哥哥说,我欠你一个家,寡人今日还你一个!”
11
我疑心自己在做梦。
这宫殿,是为我建的?
我哥哥一句话,竟让他如此上心?
“说吧,你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夫差在我身后轻轻说道。
我错愕回头,惊恐地看他,他点点头,示意我但说无妨。
我不能说,说了,他怕是再也没有好日子过。
“郑旦,我身边说真话的人不多了。”夫差忽然伤感,转身坐在榻上。
我鼻子一酸,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的那个夜晚,他高高在上,沉默如山。
那些功臣、使节,无一不在卖弄自己的战绩与忠心,唯有我一支轻舞驱散他眼底的落寂。
“当年你哥哥带着一身鲜血跑向我,问我为何要打仗的时候,我仿佛看见自己少年的时候!我想带他回来,可还是弄丢了他!”
夫差说到此处,双手掩面,我不敢相信,他哭了!
我更不敢相信,这个横扫八方、称霸天下的男人,也曾经像我和我哥哥一样,发出“为什么要打仗”的质问。
当年会稽大战,我哥哥冲在最前面,奔的就是夫差,他说擒贼先擒王,我不能生擒吴王,也要问问他为何非要打仗!
我哥哥做到了,可也挨了一支飞刺,但并不致命,夫差命人将他活捉,要带回吴国,但战乱之中,我哥哥还是死了!
“是我身边的人放了他,又下了黑手,对不对?”夫差从手心抬起头来,两眼充血。
我知道瞒不住他,没有人能骗过他,他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杀我哥哥的,正是伍子胥!
那时吴军已经攻破会稽,越王已经屈膝称臣,但我哥哥的出现让夫差改变了处决他们的念头。
伍子胥是有仇必报的人,当年从楚国叛逃,转身就带着吴军灭了自己的祖国,范蠡也是楚人,他怎会让夫差放过范蠡?
于是他假意放走我哥哥,又在他背后捅黑刀,我哥哥拔刀自救,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踏上回家的路。
我找到他时,他尚且能与我说说笑笑,可当晚我们夜宿破庙,他便再也没有醒来。
“你与越王,伍子胥与范蠡,说到底都是私仇,却举两国之力打了几十年,我不知你到底赢了什么,可我们这些百姓都输了……”
“战争哪有赢家?我正是不忍两国百姓受难,才饶了勾践的性命,”夫差双手扶住我肩膀,“你说,要寡人如何处置伍子胥?”
我不知是被他的掌心烫到,还是被他的话吓到,久久无语。
他要处置伍子胥,他要为我哥哥报仇!
可我想起伍子胥在朝堂上不可一世的样子,不寒而栗。
若是他杀了伍子胥,这吴国必定天翻地覆,不知又要引来多少魑魅魍魉,闹得天下大乱。
他身为天下霸主,却放下了自己的杀父之仇,才换来如今这一片太平盛世,我怎能再将他推向战场?
“一把年纪了,就让他静静地老死吧!”我说完这句,转身想走。
夫差一把拉住我的手:“别走!寡人只有你了!”
12
我说:“我不喜欢宫殿,给她吧,我还是想回到苎萝溪畔的家。”
“有我夜夜陪你,还不是家?”夫差满脸忧伤。
我转过脸去,怕他看见我眼中的泪花,我不是西施那样的小女子,没那么多儿女情长!
她若是知道那宫殿是我建的,还不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我才懒得跟她抢。
“郑旦,你为何要如此懂事?你与她本是一样的年华!”夫差抱着我,揉散了我一头长发。
这世上竟还有人记得我与西施一样大,我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哭得像个孩子。
又是一年三月,西施提着小裙子来找我,邀我去她的宫殿看桃花。
“大王真是粗中有细,知道苎萝溪畔多桃花,特地在馆娃宫为我种了一片,你若肯去为我浣衣,陪我赏花赏月,定能找回从前的乐趣!”
她说得热热闹闹,我听得心猿意马,苎萝溪多桃花,是我说的,我说我与西施儿时最喜在桃花树下追逐玩耍,你一定要多种些。
浣衣房执事见我晃神,替我答对西施:“娘娘说笑了!娘娘难道不知吴宫的第一枝桃花开在大王的寝殿?不知这吴宫月还是浣衣房的最圆?大王难道从未对娘娘说过这些?”
西施被她一番不软不硬的话噎住,眨巴眨巴眼睛,跺着脚走了。
我劝执事不要对西施太刻薄,若没有她在人前蝴蝶一样招摇,哪来我与夫差那些花前月下的时光?全靠她迷惑伍子胥的眼线呢。
“也对,这丽姬啊,看似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实则一无所有,可笑的是她自己还不知道,唉!”
执事老了,这吴宫的一切秘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如今她最爱做的事情便是搬一张小凳坐在宫墙下,与我闲话家常。
她知道的可真多,她说那个少年向来都知道自己扛的是家国,你不要怪他懦弱,也不要怪他狠,他知道什么该拿起来,什么该放下。
若有那么一天,他放下了,你也不要恨他,这天下纷纷扰扰,世事轮回无常,你在他心上,已是人间至幸!
我常是听着听着就哭了,听着听着就笑了,我懂,我什么都懂,我从来也没怪过他。
馆娃宫的桃花开了七个轮回,夫差终于带我走出吴宫,骑马奔向城外。
我还当他要为我拱手让江山,带我远走天涯,他却说不是,寡人今日带你上天!
我只见马儿飞奔在山间小路,还不知何时才能跑出去,待眼前豁然一亮,才知到了山顶。
山顶尚有一座高台隐入云巅,果然是要上天。
“这是寡人耗时七年为你修建的姑苏台,登上去,便能望见苎萝溪!”夫差牵起我的手,带我拾级而上。
我随着他,一步一登高,一步一望远,江山千里,袅袅炊烟,都在脚下。
“你问我赢了什么,这太平盛世,算不算?”夫差在姑苏台上迎风大喊,如一头振翅欲飞的雄鹰。
我笑着,随他大声喊:“算——”
“可我始终未能给你一个名分,我算不算男人?”他不笑了,一把将我拥在怀中。
我笑得更大声:“算!”
天下纷纷扰扰,世事轮回无常,我在他心上,是何其幸运的事!
但我的幸运,却总是刺痛西施。
夫差为我建姑苏台,让她闹了好一阵别扭。
也不知她是对夫差日久生情吃醋了,还是想念范蠡瞎矫情,竟委委屈屈地写了封密信,说吴王已被勾了魂儿,用不着她这细作了,请求范蠡接她回去。
不作死便不会死,这封信恰恰落到了伍子胥手里。
13
伍子胥连夜上书,要斩了西施的首级送到越王宫,以示警告。
“小女子的负气之言,岂能当真,待我派使臣问问勾践再说!”夫差一句话,暂且保住了西施的命。
可谁都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伍子胥早就想对越国赶尽杀绝,怎能不借机大做文章?
夫差的眼线得到消息,他早已与群臣密谋起兵,若夫差不杀西施,便强行攻打越国。
“他这是要造反不成?”我气得拍案而起。
夫差苦笑:“范蠡在吴宫安插细作,伍子胥师出有名,寡人若是此时治他的罪,他可就真的反了!”
是了!千错万错,都是范蠡的错!两国相安无事,他却贼心不死,到头来害了西施。
“吴有伍子胥,越有范蠡,这二人不除,才是永无宁日!”我愤愤说道。
夫差笑笑:“只是不知勾践会不会答应这笔买卖!”
我愣住,原来他派使臣去越国,就是要与勾践做交易,勾践杀范蠡,他杀伍子胥。
“此事若不成,两国必有一战,伍子胥必定拿你与丽姬先开刀,我已为你二人想好退路,你听我说……”
夫差在我耳边低语,我听着听着便泪流满面,我们本是越人,各怀目的接近他,他却为我们做了最好的安排。
我去找西施,让她跟我走,可她不肯,执意要等范蠡来接她,范蠡不来,她便死在吴宫。
我上去便是一巴掌:“你闹够了没有?范蠡早把你卖了,你还找他诉苦?吴王为保你,不惜与满朝文武作对,八年时光,你还没看清谁对你好?”
西施捂着脸冷笑:“看透又如何?看不透又如何?吴王保我,还不是为了拿我当幌子,成全你和他的风花雪月?你像个鬼魅一样,躲在暗处占尽便宜,却让我受尽唾骂,吴宫谁人不说我西施误国,可我何曾得到过他半分真心?吴宫有你,他何时能多看我一眼?我若走了,八年时光岂不白白付出?”
我愣住,原来她什么都懂,我已经小心翼翼不去伤害她,可我竟是这世上伤她最深的人!
“我的错!我带你离开这里,一切还能从头开始。”我试着劝她。
她摇头:“我与你不一样,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在意,我什么都没有,总要抓紧一样,就算是假的,不属于我的,我也要抓紧些!”
我被她这话闹得心酸,我想说你有我啊,我一直都在保护你,可我问心有愧,说不出口。
14
我终是没能带走西施,去往越国的使节回来了,带回了勾践的回话。
他说范蠡在吴宫安插细作,论罪当斩,但伍子胥拉拢策反越国大臣,与范蠡同罪,请求吴王一并处置。
使节带回了伍子胥写给越国大臣的亲笔信,铁证如山,夫差叫来伍子胥,把勾践的密信给他看了,问他作何打算。
伍子胥无言以对,夫差抽出宝剑掷于他脚下。
越王杀范蠡,他赐死伍子胥,换一个天下太平,很公平。
可本该自刎谢罪的伍子胥却不甘心,请了太子来替他求情。
太子说伍子胥先后将祖父与父亲扶上王位,若赐死他,怕背负一世骂名,沦为天下笑柄。
太子又说他已叫人绑了西施,勾践不杀范蠡,他便将西施的人头送到越王宫去。
夫差怒斥他糊涂,叫他放人,他却叫夫差先收回成命,饶了伍子胥。
我见太子纠缠不休,夫差心力憔悴,便先行告退。
夫差见我要走,猛然站起,想说话,却被我一个眼神挡回去。
“大王明日的衣履已准备停当,战袍也仔细收好,大王请多保重!”
我说完便要走,夫差却唤我一声:“郑旦!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他抬起手来,帮我整整发髻,拔下他的发簪插在我头顶:“入宫这么多年,一支发簪都没有,委屈你了!”
“不委屈!谢大王赏赐!”我深深施礼,款款离去,躲开他几次伸来的手。
伍子胥焦急地等在门外,对我一个浣衣女视而不见,我走出三丈开外,拔下夫差的发簪,回手甩向他后心。
时隔八年,我终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带着夫差给我的腰牌走出吴王宫。
夜色中的都城一片祥和,谁家的窗口传来婴儿的呓语,我羡慕这里的一切,这是我儿时做梦都想拥有的夜晚,但我在梦中都要提防战火与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
那时我与西施相依为命,我总说阿姐保护你,阿姐护你一辈子,我想我做到了!
我不知自己是对的,还是错的,但至少这一刻,没有大军集结的号角扰了人们的好梦,就值了。
我入吴宫八年,不曾留下姓名,但我留在了夫差心上,就够了。
我从没有金戈铁马,但我曾与他一起挑江山,他不能做的,我能做。
我抽出发髻里那支吴王刺,再看一眼身后的吴宫月,转身奔往下一个使命……(原标题:《吴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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