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中国历史,有兴有衰,有立国有亡国。但是,宋朝的亡国尤其悲壮,宋朝的亡国尤其让人心痛。
南宋中央政府的末期是在持续不断的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痛哭流涕、孤独无依、一败再败、不断丢失国土、绝望悲伤中度过的,此时,已经没有了赵匡胤发动陈桥驿兵变的荣耀感,没有了宋太祖消灭南唐的一马平川,没有了岳飞、韩世忠、辛弃疾等战功赫赫的武将,没有了铠甲闪亮、旌旗猎猎的百万军队,没有了平衡西夏、辽、金的权术智慧,没有了汴京的如梦繁华,没有了欣欣向荣、发达无比的经济,没有了欧阳修、苏东坡、李清照、柳永等伟大词人的浅吟低唱、大江东去……
《清明上河图》中的市井烟火气
公元1278年,宋端宗去世,他彻底解脱了,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不必再餐风露宿了,不必再心力交瘁了。大宋军民、朝野内外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了。这是一位众望所归的领导人,也是大宋的精神领袖。这位领导人虽然年龄不大,但殚精竭虑,带领军民与蒙古军队周旋。有他在,大臣、民众还有一个坚定的主心骨,大臣、民众觉得国家还有一丝希望,觉得还有可能保全大宋国脉,而今,随着宋端宗的无情离去,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宋的国运已经到头了。
宋端宗
此时的朝廷,人心惶惶,一片乌云密布,有些大臣已经在收拾行囊,打算悄悄离开朝廷,另寻出路;有些士兵已经丧失战斗意志,打算投降敌人……悲伤、无助、心酸写在所有人的脸上、刻在所有人的心头。此时无声胜有声,固然没有哭声,但所有人都心痛如刀绞。
在宋端宗的尸体前,白布飘飘,一片肃杀氛围,众人低头不语。只有一片白色,似乎在为大宋唱响无言的挽歌!
宰相陆秀夫也在沉默而立的人群中,他的心中一直都在回想一个声音: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还能坚持多久?难道我要成为亡国灭种的大臣吗?在极度的悲伤中,陆秀夫几乎已经丧失了心平气和思考的能力。
宋朝宰相陆秀夫
此时,陆秀夫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扯自己的袖子,他顺着衣袖望过去,原来是七岁的皇子赵昺!赵昺的衣服有些脏,赵昺的个头很低,赵昺并没有说话,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想法,赵昺只是神情坚定、目光平和地望着陆秀夫。见惯了官员、民众、士兵的恐慌,面对此情此景,陆秀夫有些震惊。从赵昺的眼光中,陆秀夫看到了坚定、信心、信念、担当和舍生取义。一个只有区区七岁的孩子,在亡国灭种的巨大危机中,显得比同龄孩子成熟许多;一个只有区区七岁的孩子,在兄长去世的突发事件中,却并没有被巨大的悲伤冲昏头脑。
陆秀夫没有询问拉衣袖的原因,也没有安慰赵昺,此刻,他的心中只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立此子为皇帝,国家尚能凝聚人心,大宋尚有一线希望!此时,陆秀夫已经从巨大的悲伤中摆脱出来,下定决心,舍生取义,为国尽忠,拼尽全力,在所不辞!我以为,这次拉衣袖,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人的一幕,闪烁着人性的光辉、坚持的力量和抗争的信念!
陆秀夫毫不犹豫地走出人群,大声地对众人说:“今当立皇子赵昺为皇帝”!沉浸在悲痛中的人们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人说话。陆秀夫拉过来皇子赵昺,开始行下跪礼,众人也跟随着陆秀夫开始下跪。于是,赵昺正式即位。
宋朝皇帝赵昺
之后, 陆秀夫和另外一位大臣文天祥,开始外出募兵,壮大军事力量。但是,元军一路追击,宋朝军队一路败退,追击,败退,追击,败退,循环往复。
宋朝大臣文天祥
至此,南宋中央政府失去了所有的陆地控制范围。面对极端的困境,南宋政府已经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在无可奈何之下,南宋政府只好把目光投向广袤的大海。就这样,一场关乎南宋存亡的海战蓄势待发,这就是南宋和元的最后一战——崖山海战。
因宋军军事统帅张世杰指挥失当,元军一路打到宋军阵势的中央。这时,张世杰见大势已去,就抽调精兵,和苏刘义带领余部十余只船舰突围而去,只留下了被困于宋军中央的皇帝和陆秀夫。
公元1279年三月十九日,崖山海战结束,宋朝军队20余万人几乎全军覆没,这是宋朝最后的有生力量。海面上浮尸无数,散发着夹杂着血水和海水的腥臭味;海水已经失去原有的蓝色,变成了血红色;海洋被旌旗、武器、战船填满,似乎已经停止了流动。天地不语,天气阴沉,似乎在默默地诉说着一个王朝的悲惨命运。
全完了!最悲痛的当属陆秀夫,拥立新君才一年,就要亡国吗?!上天赐给大宋一位如此聪明、明事理、有勇气的君主,难道就要终结于此吗?!辛辛苦苦募兵,就一战而败吗?!上天真的要绝我大宋之路吗?!
陆秀夫看见无法突围,知道这是死地。陆秀夫望向天际线,一些海鸥在自由自在地飞翔;陆秀夫迎着海风,想起了往事幕幕,想起了去年刚刚拥立赵昺为帝时的意气风发、信心满满;陆秀夫低头看向海面,无数臣子、将士已经为国捐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没有知道他们的过往,也没有人为他们收尸;陆秀夫想起了少年时的梦想,跻身庙堂,效法圣贤,建功立业;陆秀夫想起了自己信奉终身的儒家文化理想,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陆秀夫想起异族入侵,步步紧逼,华夏国土已经完全沦丧,仿佛听到了百姓的呻吟、婴儿的啼哭;陆秀夫知道,在蒙古铁蹄占领区,仍然有无数仁人志士在奋起抵抗,但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天空灰色,凉风扑面。陆秀夫转身望向站在身边的赵昺,一切尽在不言中,皇帝依然是那么沉着冷静。陆秀夫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赵昺的额头,像一位慈父在抚摸自己的儿子,像一位长者在安慰自己的孙子。严格来说,这种行为属于“犯上”,但此情此景,唯有此行为方可表达内心的真情,其它的一切行为、言语都显得多余。抚摸了好久,时间似乎停滞了。陆秀夫多么希望,时间可以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陛下,大厦将倾,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一切都完了。”
“朕知道。”
“敌兵汹汹,陛下愿意与我投海自尽,保住名节,不再受当年靖康之辱吗?”
“数十万人尽赴国难,朕年龄虽小,但也不愿意苟活!”
“陛下害怕吗?”
“朕不怕!”
陆秀夫听闻此言,感动不已。他感动于自己选择的是一位有志气、有气节的君主,他感动于皇帝以性命相托,他感动于大宋最后一位皇帝与自己同日同时而死!
陆秀夫跪了下来,最后一次以臣子的名义向皇帝行君臣大礼,行毕,泪流满面。
赵昺慢慢地把传国玉玺绑到了自己的腰间。陆秀夫解下自己的腰带,让皇帝扒在自己的背上,并用腰带把自己和皇帝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在绑腰带的那一刻,陆秀夫感受到了皇帝的紧张,于是,迟疑了一下,但皇帝依然平静,一言不发。于是,陆秀夫绑紧了腰带。
“陛下,该上路了。九泉之下,无愧于列祖列宗。千秋万代后,子孙后代依然会记得陛下的英雄气节。与陛下同日死,臣之幸也!”陆秀夫无限悲怆地说。
陆秀夫背起皇帝,望向茫茫大海,纵身一跃,划出了一道弧线,消失在茫茫海水之间,永远归于沉寂。他们用自己的死表达自己永不妥协的态度,表达自己永不投降的信念,表达自己坚守气节的决心,表达自己做人的底线和尊严。其心天地可鉴,其志可歌可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陆秀夫负帝投海殉国
附近的宋朝军民目睹了这极其悲壮的一幕,陷入了疯狂和亢奋之中。有的人痛彻心扉,有的人投海跟随,有的人拔刀自刎,有的人狠狠砍杀元军,化悲痛为杀元军,有的人放火烧掉轮船。总之,没有一个人向元军投降。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宋朝军民的爱国之心、忠义之心、气节尊严、做人底线。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抗议苍天的不公,抗议大宋的崩溃!
想力挽狂澜的陆秀夫并没有能够力挽狂澜,宋朝大厦将倾,已经非人力所能拯救。
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兴久必衰,衰久必亡。
民国国学大师陈寅恪如此评价南宋的亡国:“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明末文人钱谦益认为:“崖山(即崖山海战)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
明末思想家黄宗羲认为,宋朝的覆灭不可跟其他王朝的更迭相提并论。“夫古今之变,至秦而一尽,至元而又一尽,经此二尽之后,古圣王之所恻隐爱人而经营者荡然无具”。
明朝思想家王夫之认为宋朝的亡国完全不同于其它朝代,他说:“二汉、唐之亡,皆自亡也。宋亡,则举黄帝、尧、舜以来道法相传之天下而亡之也”。
宋朝之亡国,不仅仅是一个王朝的覆灭,而是一次超越了一般性、常规性改朝换代的历史性、颠覆性的巨大变故。用那个时代的话语来说,叫做“亡天下”;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叫“文明的中断”。
最后,让我们用一段话来结束这个悲怆的故事吧。
在元大都的监狱中,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鼠蝇成群、污浊不堪的恶劣环境中,抱定必死信念的文天祥写下了一首绝命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或许,这首诗就是对大宋亡国最好的、最悲情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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