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眼泪……
——慈母三七祭文
董连辉
作为老小，从我记忆起，母亲就是弱者形象，我时常看她眼里噙着泪花。娘家疼爱她的亲人一个个早逝，她流泪；长子、次子先后夭折，她流泪；性格暴躁的父亲打骂，她流泪；婆家人与不懂事子女欺负，她流泪……母亲独自伤心落泪一幕幕刻在我童年记忆深处。
上世纪80年代，母亲在山庄老宅大门口
母亲对所有子女包括亲人娇宠是一贯的，那是一位慈母的天性，对于晚来的幼子宠爱也许更明显些。每逢看到母亲脸上的泪花，年少的我内心就产生一种天然同情。当然，我也曾经令母亲流泪，至今深感羞愧。
一、寒冬，六旬母亲夜行6华里路寻儿……
高一时，学涯路向来一帆风顺的我首次遭遇挫折，休学在家痛苦不堪。此时，父母已步入老年，无力供我读书。大姐、二姐已出嫁，三姐外出打工。教书的老大在家中有一言九鼎的作用，父亲也让他三分。我因与老大吵架不止一次让母亲痛哭……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母和二姐、小外甥女小静在山庄老宅大门口
那时，老大心比天高，极端任性，百般挑剔老婆，在全村是闻名的。他不甘心当山庄“孩子王”，日夜做梦幻想成作家，每天晚上看书都要到凌晨。那年寒冬深夜，一家四口挤在小平房东屋里，我躺在炕上电灯照着头顶根本睡不着，抗议无效。很快，我和老大之间的“战争”就爆发了，父亲自然又是训斥我，母亲说哥俩说谁也不听，气哭了，哭得上不来气，晕倒在地……后来在邻居劝说下，风波暂时平静下来。
2000年春，母亲在北京中山公园
第二天傍晚，我心情郁闷，不想见老大，没吃晚饭就骑自行车到村西乡间马路散心。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到家发现母亲不见了。于是问父亲，父亲开始没在意，称找我去了。我院前院后及街上邻居家都找遍了也不见母亲的身影，我慌了，跑到家再次跟父亲说找不到母亲。父亲也着急了，他拿出手电筒带着我找遍村里各条街道，依然不见母亲踪影。考虑到母亲不开明，担心她想不开跳井，父子俩来到街中心水井旁，父亲用手电向下面反复照射，心急如焚的我仿佛看到井下在冒水泡，哭着喊道：“水在冒泡，妈！……”父亲一下瘫坐在井口边，痛心地责怪我说：“这回完啦！你有一百个妈也没啦！”正当父子俩准备叫人进一步检查井底并抢救时，肖家庄大舅家的小表兄骑自行车将母亲送回家，原来，母亲走了6华里夜路去大舅家寻找我，路上还经过一段山地。
2000年夏，母亲在唐山眼科医院成功实施左眼白内障手术
父亲见到母亲，将母亲斥责一顿，言语中蕴含虚惊后的喜悦。母亲无语，看到我平安，她笑了。对于我，仿佛劫后余生般惊喜。那个年代，农村妇女吵架寻短见并不鲜见，父母爱吵架，母亲挨打常说不想活，但总是气得跑回娘家也没做傻事。若因为哥俩吵架母亲没了，我肯定要懊悔一生。事后母亲说，一个人走夜路特别害怕，但她恨不得一下把我抓到身边，怕我出事。
2012年春节，母亲在廊坊市区
此后，很长时间，我不再搭理老大，并不意味我原谅他，而是内心瞧不起他。当然，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是非常压抑的。恰逢那段时间在一中读书不顺，在学习竞争与读书经济困难双重压力下，曾经帅气阳光的少年脸上经常起顽固痤疮，隐隐留下暗疤，身高也没拔上去，显得比同龄人苍老许多。我曾萌生离家出走去打工或当兵的念头，但是终究没有迈出去，作为重点中学成绩不错的学生，没有参加高考毕竟非常可惜。内心深处，也牵挂疼我的母亲。
二、兄弟失和，不堪回首的家庭记忆
兄弟亲情是一个人克服困难的终身依赖。遗憾的是，这份兄弟情于我来讲是很奢侈的。谈起老大，我不想回忆，但追忆家庭往事却绕不过他。
2014年4月，母亲在长城脚下白羊峪
因父母早年生的保住、盼文两个哥哥都夭折了，加上后来胎死母亲腹中的老四，我算是父母生育的第五个男孩，成为事实老二。老大在男孩中实际排行老三。老大属于50后，我是70后。老大童年少年正是父亲担任主要村干部时期，作为事实上长子长孙，在整个大家庭中他受到爷爷、父亲和叔叔们的特殊关照，特别是在父亲照顾下他高中毕业成了乡村小学代课教师，后来考入抚宁师范。
2016年国庆节，88岁母亲在山庄老宅，当时老人独守老宅，自己烧火做饭
说心里话，虽然我们长相性格一点也不相似，但年幼的我也曾很尊敬这个年长哥哥。他读师范期间，我没少骑着比自己还高的二八自行车到邻村车站接送他，但我发现，我很少能从他身上得到亲情关爱，如他经常给老叔家的堂弟买饼干却从没给我没什么食品。由于父亲对他极其娇纵，我感觉他非常自私、好吃懒做，百般挑剔婚姻，让父母操碎了心，缺乏长兄良好形象。性格上，作为农村“小孩王”，他好高骛远，夸夸其谈，俨然是一个评论家对任何人指手画脚。童年的我需要励志挫折教育，作为长兄，在我遭遇低谷期，他不是进行鼓励而是讽刺挖苦。
2017年国庆节，作者带母亲逛迁西罗家屯超市、饭店用餐。当时儿子重症失眠治疗半年得到缓解，母亲脑梗塞出院
渐渐地，我心中对老大产生一种本能的逆反情绪。我休学在家，心情郁闷，老大看我烦我看他不顺眼，自然吵架不断。每次吵架，父亲总是责怪我，称我正在读书花钱，不会来事。当然父亲有时也问着老大：“哥们哪好是哪的，你管那么多干啥，将来他会贴你身上？”妈妈则不止一次质问老大：“你小时候总埋怨我不给你生个兄弟，抬水都没人跟你一起抬……现在，你有了兄弟却这样吵，比他大那么多岁一点也不知道让着……”母亲的话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因为在老大心中母亲拿不起来，太傻，每次父母吵架，他总帮着父亲说话。老大甚至称自己有孩子不能让母亲带，担心母亲把孩子带傻了。
2017年9月底，母亲脑梗塞伴随阿尔茨海默症住院治疗出院后回山庄老宅，与村民做简单交流。
其实，那时候，别说母亲的话老大不在乎，村民舆论他也无所谓。一天傍晚哥俩吵架，引来村里老支书董西贺来劝架，老大骂我是赖子，嫌我不去下煤窑给家挣钱致富盖新房，董西贺将老大痛斥一顿：“父母年纪大了，长兄为父，你供老二读书是应该的！何况你兄弟在迁中读书！你该庆幸有这么好的兄弟。作为长子，即便你兄弟是傻子，你都得养着！你还教书呢，真难为你说这番话！”老支书一番话问得老大哑口无言。董西贺跟父亲一样，在村里当了一辈子村干部，很有威信。
2017年9月底，作者在二姐家陪母亲
后来，我重返校园，与老大接触时间有限，兄弟感情缓和了，但依然看不惯他好吃懒做行为。秋收时，他不去干农活，理由是自己是国家正式工，家里没有他地。高一作文课上，我将他作为反面典型写进作文中，反映农村秋忙乱象，文章被教语文的蔡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读，读到老大的言行时，同学们都笑了。当然，家丑不可外扬，我当时不敢说这是自己家的事。
2017年9月底，母亲出院后在二姐家
随着我步入成年，我也在反思自己身上性格缺点，多想老大的好处。没想到，挑了大半辈子老婆的他在各种压力下，1992年夏娶了一个比他更自私任性且混不讲理的老婆。这也成为父母晚年无法享受幸福生活的重要原因。父母70多岁时，老大一分养老费不掏，家叔多次调解无效。老大每月工资全乖乖上交给老婆，且两人吵架不断。无论是他们住老宅对门屋还是后来搬到县城，晚上老大经常絮絮叨叨跟老爸抱怨家里穷，老婆天天跟他吵架，甚至拿刀动斧，搞得老爸心烦意乱。
2018年冬，作者回乡在二姐家陪母亲过90岁生日
2000年春，72岁的母亲左眼突发白内障，老大与我通电话居然哭了，他拿不出钱给母亲治病，这让我非常瞧不起他！也许有人建议，他做不了主跟她老婆商量嘛。绝对没用的，因为一次老爸跟老大要4元车费钱到迁安市医院给老妈复查眼睛，他老婆大吵，闹得鸡犬不宁。老爸患脑梗塞瘫在炕上，他老婆跟老爸吵架往老人身上扑……因此，每次父母患重病，外债累累的我都是一个人负担。这也是老妈患病后生命最后五年主要靠三个姐轮流照顾的重要原因。
三、母亲的泪花折射世态炎凉
母亲有缺点，不开明，我也曾经埋怨妈妈有时太糊涂。儿不嫌母丑，父母给予子女生命，他们能包容子女任何缺点，作为子女当然不能求全责备，更不能因父母不完美成为不孝的理由。
2019年国庆节，作者陪母亲回山庄老宅
不可否认，父母对子女缺乏良好家教，特别是父亲，他青年时没有尽到正确教育子女责任，因早年连续痛失爱子，导致他犯了致命错误，极度溺爱后来长子，甚至大姐在父亲去世多年后还抱怨父亲对她种种不公。头脑聪明的父亲晚年痛苦经历当然意识到过分溺爱长子的恶劣后果，可惜已经晚了。幸好，老人还有一个孝敬他的二女儿在身边。可叹的是，糊涂的母亲与二女儿性格不合，依然像年轻时一样疼爱他的长子，老大在邻村教书吃不上热乎饭老人总是受不了，因老大，老妈与二姐没少拌嘴。老人从老大身上除了获取眼泪没有别的。父亲至死没登老大家楼门，母亲患病前去过，但最多也住不上10天，经常打架后含泪回来。母亲跟我讲，每逢她跟老大去街头遛弯，一旦遇到小饭店或超市，老大催促她赶紧走，担心母亲要东西吃。
2019年国庆节，作者陪母亲在长城脚下红峪口长寿广场
老爸去世前，我曾跟他请示属于我的山庄老宅如何处理，父亲干脆地说：“就这么撂着！”我懂得父亲内心深处的苦涩与凄凉……
自从2017年夏母亲突发脑梗塞伴随阿尔茨海默病后，表面是三个姐和老大四家轮流照顾，某种程度上是我在按月雇三个姐伺候老母亲，实际每年老妈在老大家时间最短，近两年以上楼不便为由也不接了，该老大时他将老妈折腾到山庄老宅或在二姐家。除了二姐夫厚道大方不计较外，其他人给我印象都不太好，有的晚辈也很差劲儿。当然，二姐脾气暴躁，缺乏格局，但事实上她在两位老人身上付出汗水最多。另外两个姐姐当不起家，能够搭工伺候则算不错了。这也就解释为何老爸老妈几番突发疾病不能及时送医治疗导致后遗症以及生命最后即便小儿子留下钱身边也没人送老人到医院进行抢救。
最后五年，母亲已失去有尊严的生活，不发病时，她的智商也不如一两岁小孩，不仅记忆缺失，也不会伤心流泪。记得老妈在患病前，每次回乡，母亲跟我谈到晚年养老伤心处，眼角总挂着泪花。可叹有糊涂的姐姐经常跟我发牢骚，抱怨老妈骂人，晚上不睡觉折腾人，甚至吵架般跟老妈嚷……她们根本不懂什么是阿尔茨海默病，总认为是老人上了年纪故意气人。
2019年国庆节，作者带母亲到罗家屯饭店用餐
老妈出殡后当天，我痛心离开让我寒心透骨的伤心地，将葬礼款留给二姐转给老大。二姐跟老大夫妻争论，称老二一口饭都没吃，剩下饭菜什么也没要，要求均摊6000元外的156元零头免掉，老大夫妻没完没了磨叽。我电话获知后批评二姐一番，马上微信给二姐转去156元要求立即给他们。二姐以为老大不会收，不料，钱刚一转，老大立马点接收了……这种子女，即便手中拥有百万，他也舍不得拿出一万给老人花钱治病的。之所以主动出资给老妈办丧礼，倒不如说是给他们的儿子看呢。大表嫂大闹葬礼时说得好：“活着不孝，死了乱叫！”
疫情夺走老妈在某些人心中是个很好的理由。全国那么多知名人士都逃脱不掉，一个疾病缠身的农村老太太岂能避免这道坎。母亲的葬礼上，我很少听到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是的，老妈解脱了，在某些人眼里少了累赘，恢复了自由……
痛失慈母，在与病毒抗争的日子里，深夜常在睡梦痛骂中惊醒，我痛恨病毒，更恨无视母亲生命的人！任何人都会老去，很少人能活到母亲这样高龄，心不正者难得善终！母亲糊涂，难辨善恶，但他的小儿子不糊涂。失去父母的故乡，一切都结束了！
每当脑海浮现母亲眼里的泪花，我无比痛苦自责，后悔无法将父母接到身边尽孝，后悔无法在父母临终前陪护并送医抢救……我降临这个家庭确属偶然，传统世俗眼中，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好儿子，无法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唯一欣慰的是，父母生前都能理解他们小儿子内心深处的苦衷。我相信父母在天堂会保佑他们的小儿子坚强活着，继续做对社会和他人更有意义的事。
2017年国庆节，作者回乡登白羊峪长城
爸爸、妈妈，若有来生，还愿做你们的儿子，只是不想这样痛苦……
2023年1月7日是母亲三七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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