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丝竹 时拾史事
唐武德九年(公元626年)六月初四,大唐开国皇帝李渊次子——秦王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死同母兄弟——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屠灭十侄。李渊被迫接受既成事实。李世民如愿夺得储位,并在实质上掌控了军国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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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事变的背景、肇因及经过已被解析、演绎过无数遍,但与之相关的无辜“普通人”的命运浮沉则很少有人关注。
在军功集团欢庆胜利的烟火中,皇室手足相残造就的一群寡妇、孤女理所当然被史官忽略不计。她们的际遇无人问津,直至千年以后,墓志铭出土。
根据《大唐故隐太子妃郑氏墓志铭》记载,后人知道了“郑观音”这个名字。她是李建成的妻子,生于隋文帝开皇19年(公元599年),出身“五姓七望”之一的荥阳郑氏。隋炀帝大业十年(公元614年),郑观音年满16岁(虚岁,下同),与李建成完婚。此时李建成已26岁,据此推测,郑观音是他的续弦夫人。
李建成墓志铭拓片
郑观音是古代社会典型的贤妻淑女。与她那位小字也带“观音”的二妯娌——李世民之妻、文德皇后长孙氏(小字观音婢)相比,郑观音的节俭程度还要更胜一筹。
长孙皇后的节俭在史料中其实只有一句话作为证据:“凡俗服御,取给而已。”就是吃穿用度,够用就好,遵守供给标准,不提过分要求。
至于皇后的供给标准,可参考宋代书画家米芾对《文德皇后遗履图》的介绍:“以丹羽织成,前后金叶,裁云为饰。长尺,底向上,三寸许。中有两系,首缀二珠,盖古之岐头履也。”长孙氏穿的鞋子叫作“岐头履”,以丹羽织成,前后用裁成云彩纹样的金叶装饰,鞋子端头各缀有二颗珍珠,鞋底有三寸多的高跟。还挺“潮”的……
大概这个样子
可见,严格来说,长孙氏只是“不奢侈”,其消费理念是重质不重量,但并未放弃女性天然的审美追求。她有像郑观音那样极少化妆吗?有像西晋博陵公王浚夫人华芳(参见本系列第一篇文章)那样穿洗过的衣服吗?没有、没有,并没有。什么衣服打补丁之类都是后人穿凿附会,于史无据。
比长孙氏更加刻苦节俭的郑观音,继亲生的嫡长子——太原王李承宗夭折之后,又在玄武门之变中失去了丈夫和另外五个儿子(含庶子)。
李世民在物质上并没有亏待兄弟的遗属,把嫂子郑观音及侄女们安置在太极宫“长乐门内、归仁门东”居住,待遇优渥。后来李世民的儿子李治继位,对待大伯娘郑观音也很厚道。【墓志原文:……遽沐殊私……桑榆迟暮,汤沐优隆。】
顺带说一句,所谓“李世民霸占寡嫂”纯属后人粗鄙恶俗的yy。对此,笔者就一个字:“呸!”
然而,夫死子丧,家破人亡,大厦倾塌,郑观音的精神世界极度痛苦。即使给她皇太后的待遇,又能弥补几分?【墓志原文:况乎万古长辞,三泉永隔;故以貌随心瘁,形逐魂销。】
况且,宫廷对玄武门遗属有一定程度的监视和控制,孤儿寡妇不享有充分的人身自由。这从郑观音母女的住址也能看出端倪——长乐门内、归仁门东,太极宫的边缘地带,不远处有禁卫军严防死守。如此境遇,郑观音后半生的幸福指数恐怕要无限接近于零。
但是、但是!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这幅是作者p的图。。。
新寡没几天,郑观音吃惊地发现,自己怀孕了,是李建成的遗腹子(女)!
丈夫虽然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可是,事变之前某个旖旎之夜,那时还是生龙活虎大活人的丈夫给郑观音留下了一个礼物、世间最为珍贵的礼物,一件无价之宝。【墓志原文:巢倾穴毁,重承胎卵之仁。虽掌碎骊珠,而庭开虹玉,已绝倚闾之望,旋闻解瑱之欢。】
可想而知,郑观音悲喜交加、又喜又忧。腹中的小宝贝令她联想丈夫和儿子们生前的种种,怀念曾经的天伦之乐,还要担心孩子的安全。她必定日夜祷告,虔诚地祈求上天保佑自己生下女儿,以逃避二叔的“斩草除根”。
天遂人愿。九个月后,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出嫁前封为“归德县主”。(郑观音第五女)
新生的孩子带给母亲莫大的安慰。之后,郑观音一如既往地遵守封建礼教对寡妇的道德约束,淡妆素服,慎重勤谨,教抚遗孤,到了晚年也依然如故。【原文:泰钟则犹执敬姜之勤,不懈母师之礼。】
她很长寿,一直活到唐高宗李治上元三年(公元676年),以78岁高龄驾鹤归西。她临终留下遗言,不想与丈夫合葬,希望葬在丈夫和儿子们之间的某个地方,以便死后“东望吾夫,西望吾子”,自己的灵魂可以随时与丈夫及儿子们相会。
郑观音不仅是李建成的遗孀,也是孩子们的母亲。慈母的心从来不曾淡忘六个早逝的儿子——无论是亲生还是庶出。
归德县主担任丧主,唐高宗李治为大伯娘郑观音举办了高规格的葬礼,但没有遵从她的意愿,仍然按照礼法将她葬在李建成身边。
李建成至少有过五个女儿,次女名为“李婉顺”。由这个名字也可看出李建成对女儿的要求。无他,三从四德、温婉柔顺就足够了,或许还含有“一生和顺”的祝福之意。
李婉顺生于武德六年(公元623年),字“尪娘”,四岁丧父,不是郑观音嫡出,生母不详。
《长歌行》是以李建成长女李氏为原型的国漫
从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起,到下嫁出宫之前的13年,婉顺跟随嫡母郑观音幽居太极宫,这段经历对她性格的养成有很大影响。
墓志铭记载,李婉顺结婚后用的奴婢很少,深居简出,不热衷社交往来。除了每年例行的节日聚会,即便是至亲也不访问。对于姻戚之外的人,就算对方是女人,李婉顺也不轻易与之深谈。作为家庭的女主人,她治家严明,坚守内外有别、男女有别的界限,极少和“外人”互通音信,在自家宅邸里也不随意走动,连家中的男性奴仆也不认识。
【原文:而特简之从,节于宾对。非岁时旅见,密亲无逾阈之谒。自姻戚之余,妇人亦不妄叙。持家驭下,严而有别。中外悬隔,言问罕通。虽于墙宇之内,亦必慎其游践……近自家僮,卒无识者……】
在社会风气“相对”开放的唐代,李婉顺循规蹈矩的程度是比较罕见的。她之所以养成这种在现代人看来有些压抑的性格,一方面是由于郑观音的言传身教,另一方面也证明李婉顺本人早慧。她从记事起就在监视中生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份敏感,以低调自律的方式进行自我保护,逐渐形成一种本能。
这样的性格看起来无聊至极。但如果你同情李婉顺的丈夫,那是多此一举。因为婉顺是地道的“闷骚”型淑女,只不过人家可爱有趣的一面只愿意给自己老公看罢了。
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李婉顺17岁,获封“闻喜县主”,与开国功臣、乐平县男刘林甫之子刘应道结婚,婚后住在长安城“居德坊”的一所宅邸里。
刘应道比婉顺年长10岁,而两个人的墓志铭中均未提及刘应道之前有婚史。估计他们是在婉顺童年时订婚,等她到达婚龄再完婚。考虑婉顺的二婶长孙皇后于贞观十年(公元636年)驾崩,晚辈要按礼法守孝,他们应该推迟过婚期。
至于这段婚姻的质量如何,刘应道用一生的守护和一篇感人至深的悼文给了我们答案。
唐高宗(李治)龙朔二年(公元662年),李婉顺病逝,享年40岁。刘应道撰写《大唐刘应道妻故闻喜县主墓志》,追忆亡妻生平,缅怀两人相扶走过的23年岁月:“……(尪娘)自幼好学,长大更加勤奋,利用管理家政的闲暇时间,坚持不懈地读书、做笔记。她对名家学说、历史故事了若指掌,对艺术方技、诸子百家也多有涉猎,还有品读文集、鉴赏诗歌的高雅爱好,过目成诵,诗文读一遍就能理解其深意。
她经常和我讨论诗书,每每说得我自惭形秽,感觉很不好意思……她又非常谦虚,以炫耀才学为耻,和亲朋好友交流从不谈论经史,堪称大智若愚……她为人实诚,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绝不矫揉造作……
我(指刘应道本人)才能不高,命运不济,仕途长期没有起色,官小职微,还曾降职除名。(尪娘)毫不介意,与我同甘共苦、荣辱与共;坦荡达观,从不愁眉苦脸……
(我与尪娘)琴瑟和谐,恩爱如漆,时常携手同游,形影不离……我们希望百年好合,白首偕老……
而现在的我犹如失去伴侣的孤鸾、遗失了剑鞘的离剑,形影相吊,吞声饮泣……
她去世了,我怎样叹息也无济于事;
我深情地怀念着她,以泪洗面,再用衣袖把眼泪擦干,感觉自己已经穷途末路,看不见未来;
我扔掉手里的笔,捶胸大哭,悲痛欲绝……”
【原文节录:少而志学,及长逾励。壸务之余,披省无辍。虽名家之说,未足解颐;而历代之事,其如抵掌。至于艺术方技,咸毕留思;诸子群言,鲜或遗略。雅好文集,特加钦味。每属新声逸韵,无亏鉴赏。至若目见心存,耳闻口诵,始窥文而辩意,未终文而究理,与仆并驱于畴昔,余每有愧焉……而固存撝挹,耻于眩曜。与朋类常谈,未尝及乎经史。不有切问,终日如愚……行无矫迹,言不诡辞……深远财利,不为苟得……余材命兼薄,班秩久微。而左迁除名,屯否相属,彼固混于荣辱,齐其得丧。同安菲贱,共甘黜免。始无戚容,终怀坦虑……歌螽斯而论美,仰关雎而同好。友逾琴瑟,韵若埙篪。携手之游,无睽寸影……言念百龄,初非始望。死生契阔,庶期偕老……方吊影于孤鸾,独吞声于离剑……而其逝矣,何嗟及矣。情深反袂,吾道穷矣。投笔拊襟,于斯绝矣……】
李婉顺与丈夫谈史论道,交流读书心得,丈夫被她说得惭愧不已,又因此更加爱她、敬她,在她去世后也无法忘怀——这种相处模式、生活情趣不太像婉顺的父母,倒是很像她的二叔、二婶。
婉顺的“闷骚”也与二婶长孙皇后相似。长孙氏人前母仪天下,回家关上门就写“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还把这首艳诗给李世民看……
就连婚姻存续时间,李婉顺也与二婶相同。她们都是在结婚23年之后,香消玉殒,先丈夫而去。
婉顺对二叔、二婶的感情想必一言难尽,可是偏偏又和他们有诸多相似之处,也着实令人感叹人与人之间缘分的奇妙。
婉顺去了,刘应道对她的刻骨思念不只是妙笔生花、说说而已。
笔者在《欧洲大文豪们的狗血爱情》一文中提到过心理学上的一种说法,男人为了减轻丧偶、失恋的痛苦,通常会追求新的感情寄托,力争得到解脱。婉顺的二叔李世民在妻子长孙氏去世后也曾做过此类尝试,虽然最终收效甚微,要黏着妻子遗下的儿女寻求安慰,但他毕竟努力过,想要走出“过去”。
刘应道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异类。他根本不想走出“过去”;他心甘情愿活在回忆里。
他在李婉顺生前居住的正室东窗外搭建了一间陋室,住了进去。陋室只有八、九尺见方,狭窄的室内仅安置一张坐床、一张小卧榻。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年,固执地守着亡妻婉顺的屋子,至死不肯搬迁,当然也拒绝再婚。
子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商量要孝敬一些器物服玩、妾媵婢女之类给刘应道,也算一种慰藉。但是,大家看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没敢开口。
【《大唐故秘书少监刘府君墓志铭并序》墓志原文:先妣闻喜县主早见弃背,时以所居正室置几筵。府君即于此室东窗外架为小斋,广袤八九尺许,施一床、一小榻,寝处其中,历廿余年,不复迁徙。至于器物服玩,妾媵婢使之属,子侄承意候色,终莫敢有所营荐。】
刘应道官至秘书少监,于唐高宗调露二年(公元680年)病故。儿子献臣、广业、友贤、令植等尊重父母的感情,举行了合葬之礼。
婉顺与应道,在阔别近二十年之后,终于在另一个世界相聚。
他们用至死不渝的相守诠释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意义。
任岁月洗磨千年,纯净美好的爱情永不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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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细雨丝竹(又名浅樽酌海、井飞鸟),法学毕业,金融从业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三观正、兴趣多。以“浅樽酌海”笔名创作的长篇小说《神探王妃》(暂名)已签约出版,继续创作中(部分连载于晋江),长篇历史散文《鱼玄机》(暂名)筹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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