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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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的诗集里,有两首特殊的悼亡诗,是写给一位与他素不相识的少女的,名为《哭娄江女子二首》: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
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
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
在这两首诗的序言中,汤显祖记录了这个夭亡的女孩子的故事。她的名字叫俞二娘,是苏州娄江人。俞二娘秀慧能文,对《牡丹亭》爱不释手,“蝇头细字,批注其侧”。汤显祖看到了这位少女读书笔记的一个抄本,也对其才华赞赏有加。说其批文之哀婉缠绵,甚至有过于《牡丹亭》原词。然而这位才女年仅十七岁便“惋愤而终”,去世时尚未字人。
将这个故事写信告诉汤显祖的,是他的一位朋友,名叫张大复,是一位苏州地区的文人。他大约和俞二娘的父母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常有往来,不仅和这个小姑娘见过面,也亲眼看过她的批注本的原貌。因此,张大复所做的《梅花草堂笔记》中,更为详尽地记载了这件事。
据书中所载,俞二娘自幼聪慧,但体弱多病,“常不胜衣,迎风辄倾”。她十三岁的时候生过一场重病,左肋下长了一个毒疮,迁延数月不愈。张大复说,她在病中,“媚婉之容愈不可逼视”。这则记录中还提到,俞娘有一个沦落风尘的妹妹,颇有姿容,被称作仙子,俞娘的母亲为张大复不认识她而深以为憾。俞娘去世后,张大复本打算将她批点过的《牡丹亭》索来收藏,但其母不许,只让他抄录了一本拿去。后来这个抄本被张大复赠给了一位名叫谢耳伯的朋友,谢耳伯又将它带给了汤显祖。
(明)汤显祖《玉茗堂全集》书影,图源网络
相信敏锐的读者已经注意到汤谢二人笔调中微妙的差异。尽管张大复是与俞二娘过从更密切的一位记录者,但他的视角显然是距离俞娘更“远”的——他称赞这个少女的美貌与其经历之传奇,更近似欣赏一枝枯瘦的病梅,抑或精心修剪的瓶花。少女的病痛和死亡,在他写来也像是让一件珍玩更有价值的注脚,多赞叹而少哀戚。汤显祖则更关注这个姑娘的精神世界,称她作“有心人”,并发出了“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的惋惜之叹,俨然是素未谋面却有神交的知己。
(明)陈洪绶《纨扇仕女图》,私人收藏,图源网络
这也是《牡丹亭》能够传唱至今而不衰的原因之一。才子佳人题材的传奇在元明清时期不可谓不多,但从未有一部在女性读者群体中产生过这样大的影响。单从情节的角度,牡丹亭并算不上出彩——一梦成痴,因情而死又因情复生的情节,虽然在当时可算惊世骇俗,但今天的读者看来,大约已稍嫌浓烈狗血。然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的佳句却仍在被口口传诵。汤显祖长于辞藻,描绘女性闺中情绪的《游园》一折文辞尤为细腻工艳,是以成为昆曲最富盛名的一折戏。
《牡丹亭·惊梦》剧照,图源江苏省昆剧院
《牡丹亭》以其清丽缠绵的词句和浪漫曲折的情节一举成为晚明畅销书之首,以至于“文人学士案头无不置一册”。在闺阁之内,这部传奇造成的影响尤甚。才子佳人传奇虽不鲜见,但将女性的生命意识描绘至如此淋漓尽致的却是前所未有。“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杜丽娘在春光烂漫的花园中这句怅然的叹息,引起了无数深闺女子的共鸣。因此,杜丽娘成为了一个象征,正如《写真》一折里,杜丽娘去世前对镜描绘的那幅自画像一样。对许多闺中女儿来说,杜丽娘就是这样一面镜子,让她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见自己,照见自己涌动的生命意识,照见自己鲜活的心。
明万历年间《牡丹亭还魂记》插图,图源网络
儒家的社会结构中,向来排斥过于浓烈的男女之爱,这样的风气在宋明理学兴起之后尤甚。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度之下,要求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身份形成一套不能逾越的处世法则,这样的规则中,不受控的情感自然被视作一种威胁,《孔雀东南飞》和陆游唐婉的爱情悲剧都是典型的例证。而《牡丹亭》不同,它极为重视“情”的力量,认为情之至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而且这种不受人控制的“情”也完全是正当乃至崇高的:“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牡丹亭》传递出的这种信息,深刻地冲击着明清之际女性读者的心灵。杜丽娘不仅是一个文学形象,更成为了一个由阅读编织而成的梦境,无数女性为之痴迷,并由此衍生出许多传奇的故事。“生生死死随人愿”——以生命诠释这句唱词的,远不止舞台上的杜丽娘。
《牡丹亭·惊梦》剧照,图源江苏省昆剧院
商小玲同样是一位痴迷《牡丹亭》而死的少女。但与开头提及的俞二娘不同,她并非闺阁女子,而是一位女伶,生活在晚明崇祯时期,以擅演《牡丹亭》著称。她曾经有过一位意中人,但最终也未能成眷属,商小玲因此相思成疾,也正因心有所感,她演出的《牡丹亭》愈发动人心魄。
清代的文人笔记《退余丛话》这样描绘商小玲演出的场景:“每演至《寻梦》、《闹殇》诸出,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横波之目,常搁泪痕也。”这位女伶最终以一种传奇的形式死去了。在一次演出《寻梦》时,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一句,商小玲在台上应声倚地,演丫鬟春香的演员上前查看时,发现她已经气绝了。
这是这一折戏中杜丽娘最为心碎神伤的时刻,这位薄命的女郎,就在舞台上随着剧中心碎的少女死去了。
类似的故事数不胜数,这些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薄命女子,最终也只能在文人的笔记中留下寥寥数百字的记录,徒引后人一声叹息。而另一部分女性则将情感寄寓在文墨之中,在创作中构建属于自己的世界。
(明)《茅暎评绘图牡丹亭》书影,图源网络
《牡丹亭》的盛行受惠于明代中期以后出版行业的发展。商业社会的繁荣降低了图书出版的成本,更多私人图书出版商出现,丰富了出版途径,图书变得更容易获取了,因此有知识的女性也逐渐增多。这些都给《牡丹亭》的流行奠定了基础。
而牡丹亭则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女性对文学世界的探索。清初的徽州才女程琼,在她与丈夫批点的《才子牡丹亭》一书的序言中,记录了《牡丹亭》在闺阁之内流行的盛况:“盖闺人必有石榴新样,即无不用一书为夹袋者,剪样之余,即无不愿看《牡丹亭》……闺人恨聪不经妙,明不逮奇,看《牡丹亭》,即无不欲淹通书史,观诗词乐府者。”《牡丹亭》几乎成为了人手一册的畅销书,而其中的文辞之美,又反过来促进了女性对于文学世界的探索。
这样的作用大约是汤显祖没有想到过的。在汤沈之争中,以吴江派的观点看来,《牡丹亭》的语言难免存在“掉书袋”的嫌疑,过于文雅而增加了理解门槛,不利于场上歌唱。但作为案头阅读的文学作品来说,情形就不同了。这个门槛反而成为了女性进入文学世界的引子,刺激了她们阅读更多文学作品的欲望。阅读为深受禁锢的闺阁女子创造了更丰富的精神世界,也为她们提供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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