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
前年年初结发妻子因病不幸去世,当他终于走出来,要重新恋爱。
哪怕他对亡妻情感依然真挚;哪怕他有许多重新开始的理由;哪怕他又不欠谁什么……
他仍被痛骂一顿。
最终恋情不了了之。
他是明星?
不。
只是一个普通人。
如果说公众人物被强上道德是其职业的“副作用”,那一介素人如何也受此待遇?
他做错什么?
骂他的人出于什么目的?
今天,Sir有必要说两句。
不只是为任何人的幸福伸张(其实人微言轻),Sir更多出于恐惧——
房间里的大象正挤得我们无法呼吸。
大象还越来越大。
01
这位苦主叫吴载斌。
的确就是普通人一个。
纵使稍微“占用”过公众资源,那也是生活碾在他身上的苦难。
2019年出圈的医疗新闻纪录片,《人间世》。
有一集就关于他。
故事主角是他的妻子闫宏微,一名三阴性乳腺癌晚期患者。
“三阴性”标志着,癌症凶险度最高级。
当吴载斌入画时,常常是一只打气的手、一双紧跟的眼、一樽留守的影。
持续而朴实的陪伴里,我们看到夫妻最本质的情意:
血肉相连的命运共同体。
然而。
感情再好,终究不是治愈药。
转年三月,妻子闫宏微还是走到生命尽头。
微博上,吴载斌写“悲伤从灵魂深处喷涌”。
现实中,那一天,妻子的呼吸声越来越小,吴载斌拒绝医生检查。
“擦拭身体、换衣服一直拖到了天黑,直到殡仪馆的车来了,他才离开医院。”(来源:人物)
他们是少年夫妻。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没有机会守望到终点。
但少年夫妻软如棉,那种甜蜜、软和的深情,持续到了妻子生命的最后一刻。
可以想象,这样的故事,即使讲述者有意克制,在许多人眼里,仍是一出罕见的“人间绝恋”。
但问题也出在这。
“绝恋”是拿来高高歌颂的。
当吴载斌分享照顾女儿。
祝福。
当他分享思念亡妻。
加油。
当他分享趣味视频。
零评论。
没有人要看了。
终于有一天。
他在微博表白。
评论再次沸腾,“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受不了,因为感受到了“背叛”。
“背叛”的证据,一是“太快”。
“才一年绝了。”
“以为会守三年,起码三年。”
“负心汉……你要能坚持单身两年我都会祝福你了。”
守。
“守梓宫”的守?
背叛的第二板斧——
你看人家。
“之前那个保姆纵火案的林爸爸一直没有再婚。”
“林爸爸都(守)好几年了。”
“一直默默做公益……”
更诛心的是。
直接否定吴载斌过去的感情:
没看见你对女方有多爱。
“觉得男方并没有很伤心女方的病情。”
“也就淡淡的配合吧……”
“假装深情他很累的。”
“同感。”
……
关于死别,杜甫曾写: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意思是,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姑且活着,活一天算一天。
这是杜甫基于最朴素的人性,对活着的人的同情与慰勉。
却没想到,今天,这种“同情与慰勉”,竟带着上帝视角的规范。
它是有条件的。
这条件是——你必须活得姑且。
02
实话实说。
看到上面那些指指点点的留言,Sir第一感觉是好笑。
甚至欣慰。
这些对世界、对感情理解得如此片面的人,何其幸运——
最最起码,亲人不曾重病,身边人也没经历过久久陪病。
重病是一场战争,更是灾难。
绝不可歌可泣。
仅以影视说话。
《绝望主妇》这段就拍出了现实的血淋淋。
主妇莱纳特不幸患了癌症,一次次化疗,让她显露出越来越重的病人模样。
低兴致、低欲望、低气压。
慢慢地,在家里若能听到她哼歌,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能听到你再次哼歌真好
有一天,丈夫汤姆看妻子兴致正好,提议重拾闺房之乐。
他买来一顶假发,求莱纳特戴上,遮住她因为化疗变得光秃秃的头皮。
莱纳特怒了。
拒绝理由很充分:
“秃头不是我的错,记得吗,我得了癌症。”
是啊。
得了癌症,这是最大的理。
丈夫能说什么?
倘若还强人所难,那不成了“下半身动物”?
推进到这一步,换作一些隔岸观火的编剧,恐怕会“心怀善念”,以惭愧姿态草草收场。
但真正的创作者会进一步逼出真相。
丈夫听了妻子的话,也有点生气。
他不妥协。
他坚持的理由是:
是,我知道
我一直在听你说这些(你得了癌症)
但这件事对我也有影响
你能因为我有时想逃避一下现实而责备我吗
我必须做一个理解你、在你哭泣时安慰你
并且自己绝不落泪的伟大丈夫
自从这件事以来
你可曾问过我,我过得好吗
说白了。
当噩运以重病的方式降临一个家庭,对家庭成员的伤害是无差别的。
生病的人是天降横祸。
陪病的人也是突然被拽入到另一条轨道。
他们几乎同时被剥夺了正常生活的权利。
“一人患癌,钱不是钱,人不是人。”
“全家都不是人。”
吴载斌曾描述这种体验:“就像我们俩走着走着,她就忽然掉到水里面了……”
这句话他没有讲完。
但那后半截话,被摄影机捕捉到。
在美国求医问药的一个月,他们短暂地租了房子。夫妻俩规划在当地的生活时,吴载斌说了一句,“(这样)我们生活就可以搞起来了。”
妻子不这么认为。
于是有了这段对话:
吴:对啊,我们连桌子都没有
妻子:不需要桌子,我们要桌子干嘛?你需要啥家具?
吴:也没有啥,有个碗就行了
站在妻子,或者围观群众的立场,我们想不通吴载斌为什么要一张桌子。
都什么时候了,有没桌子吃饭重要吗?
甚至,你还能吃得下饭?
但Sir请你们换位思考——
吴载斌可不是病人。
一个正常人吃饭,去寻一张桌子,这很过分吗?
与其说吴载斌是要“一张桌子”,不如说是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环境,想偶尔出逃,活得像个正常人的幻想。
就像汤姆期待莱纳特戴假发。
是期待着看到,妻子没有病倒前的那种样子。
哪怕这是暂时的假象,也是他必需的救命稻草。
何不今晚
我不是个英雄(老公)
你也不是个癌症病人
我们就做汤姆和莱纳特
有一种说法误导我们太久。
病人和陪伴病患的人,都有各自的角色分工。
病人负责坚强。
而陪病的人,负责伟大,“理解、安抚,自己绝不落泪的伟大”。
但你可曾认真想过。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伟大”,伟大的难度与重压,哪怕稍微走近,正常人可能都难以承受。
《人间世》那一集,老人总是悄悄抹泪。
小孩总是敏感、不安。
小孩:怎么了?
闫母:什么也没有
老人、小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消化悲伤。
唯独丈夫。
他是这个家唯一可以被指望平稳运行的力量。
加油站是他。
垃圾堆是他。
ATM机是他。
有的时候。
明明满肚子问号,关切得心急火燎,却不得不闭嘴,做个善解人意的哑巴。
吴:胡夕春(主治医生)上次跟你说的时候……
闫:不要讨论病情了
吴:看了病我咨询一下
……
要吴载斌一味的“伟大”,实则跟今天还被期待着表现“深情”“伤心”殊途同归。
看似是在同情他的不幸。
实则是在美化、利用这种不幸,强行构建出一个用来谈说、用来景仰、用来自爱自怜的痴情汉。
这是情感绑架。
03
吴载斌就是这样被爱情除名。
尽管他也是普通人,也被卷入不幸。
但他没有拿出逆反人性的超常发挥。
再追问。
他最大的“错”是什么?
是不能再婚?
不。
哪怕是最入戏的网友也“允许”。
一个有趣的现象:
早在前年7月,吴载斌已经同一位女性朋友去登了泰山,还乘兴赋诗一首。
当时何种情形?
他第一时间否认了。
网友于是一派接龙,队形整齐:
“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又何妨。”
“在一起挺好的,人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
那为什么?
前年“在一起”就绿灯放行,去年在一起就脱粉回踩?
可见冒犯网友的,并不是#在一起#这件事。
是在一起的态度——
吴载斌可以在一起的,但不能表现出动心、沉迷、坠入情网的样子。
他可以再婚。
但步入婚姻殿堂的,只能是一具没有情感的僵尸,他的心永远留给亡妻。
这才是这起舆论风暴的重心。
更可怖的是:
网友也不是纯粹的恶人。
他们不是不想,吴载斌像样地、幸福地活着;他们只是接受不了,吴载斌活得跟他们想象中幸福不一样。
Sir经常赞叹这个时代的资讯便捷、网络开阔。
但也时常被提醒。
一个顽固的、落后的“史前”时代并没远去——
“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著。”(张爱玲《倾城之恋》)
“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张爱玲《公寓生活记趣》)
半个世纪前,建筑学家梁思成再婚。
惹非议的还不是再婚这件事。
从清华师生到多年故旧,反对的是那个女方——林洙。
论来路,她是梁思成学生的妻子;论品格,沈从文四字评价,“就是爱钱”。
人们的不同意,尚还出自对梁老晚景、学者声名的关护。
但今天。
同样的话题却被压缩成一道简单粗暴的是非题。
吴载斌动心了。
甭管对方是什么人,这就是渣男。
是非题还越来越多。
达叔吴孟达的告别仪式。
儿子吴韦仑神情高冷,这就是不悲伤。
窦唯乘地铁。
照片一经曝光,这就是#中年失败#代言人。
活着非输即赢,得失非有即无,真相非此即彼,世界非黑即白。
舆论空间似乎正扭曲成一截巨大的二极管。
敲上去铮铮作响。
没有弹性,没有沟回,没有灰色地带。
与答案的丰富一并消失的是:
人性的自由。
更极端点:人性。
04
没有危言耸听。
Sir简单举例。
《我就是演员》。
这档季季走低的演技类综艺,最新一季有一个名场面。
点评环节,一个萌新演员很小心地问:
老师
就是所以是那个时候
就应该要哭是吗?
问题一出。
节目组很懂行地剪入几位导师的反应。
显然。
后期想告诉我们,现在的新演员多不懂戏,多需要教。
那不妨看看。
台上名家大导如何调教——
评价金莎(饰演《三十而已》顾佳),“完全错了”。
指点叶祖新(饰演《拆弹专家》人质),“(背着定时炸弹的他应该)呆若木鸡(才)是对的。”
要不怎么说,在综艺里面谈演技是缘木求鱼。
如果真如他们所说。
这样演错、那样演对——
表演不就成了一套套标准动作?
评价一个好演员的标准,不就从一人千面,变成了千人一面?
同样对”演技“的理解,导师张颂文在他的演技课,《光影中的演技派》说得显然专业得多。
他说:
真正顶级的演员,演戏从来不会演满。
他会征服你的想象力。
张颂文以罗伯特 · 德尼罗在《天伦之旅》的开场为例。
背景是圣诞假期临近,德尼罗欢喜地准备好食材,静待家庭团圆。
电话突然响了。
是儿子,他说因为工作,今年不回来了。
接着,大女儿,小女儿也纷纷失约……
这是德尼罗放下电话的反应。
张颂文这么评价:
认为说这个父亲挺难过的
也对
说不是 这个父亲很愤怒 也可以
或者说他很沮丧 也可以
甚至说他习惯了 也行
他无所谓 也行
他演得恰到好处 留有余地
说到底。
戏,是人性的表演。
表演的技巧或许能分高下,表演的反应,却绝对分不出对错。
人心即鬼蜮。
同样的刺激作用在不同人身上,回响人人不同。
面对死亡——
《甜蜜蜜》。
停尸房认出豹哥,张曼玉先笑后哭。
这个笑,可以评价对不对吗?
《海边的曼切斯特》。
误杀了自己的三个小孩,男主将自己牢牢封闭,一滴泪流不出来。
这个丧,错了吗?
Sir再说一样引人心惊的。
周作人先生写一篇散文,记叙了自己和初恋杨三姑娘的故事。
多年以后,他听闻三姑娘早早地沦落风尘,死于了霍乱。
他的心理活动是:
“觉得不快……同时又很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 周作人《初恋》节选
这种心理要真演出来,放在《我就是演员》,会落个什么评语?
Sir在《知乎》看过一个问题。
《有什么秘密你只敢匿名说出来》。
一个匿名用户回答:
女朋友患癌,为了治疗他背负了重债,但女友最终还是去世了,现在他好后悔举债治病。
答案不过短短几十字。
但这几十字,我们不难读出命运巨大的残忍和人性难以言说的褶皱。
那么真诚。
那么压抑。
也那么孤独。
回过头来。
吴载斌今天面对的网络讨伐,真相为何?
也许真相并不重要。
真正值得我们反思的是——
人性的丰富与复杂,和今天网络对人性单极化规范越来越突出的矛盾。
被#悲情丈夫#人设化的吴载斌,因为爱过前任,就不能爱下一任;爱了,就是全盘否定对前任的感情。
这是何其绝对的道德正确。
问题是。
道德正确和人性正确是两回事。
以道德反人性,不会叫人立地成佛,只会训练出最优秀的扯谎人。
具体到吴载斌。
他只是,就是一个普通人。
请不要在一个普通人投射过多爱情的想象。
更不要把一个普通人强行规训为当代“望妻石”。
作为一个丈夫,他已然守了他该守的誓,尽了他该尽的职。
何况。
他都已经不是一名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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