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于1965年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
内容提要
在历史遗留下的种种谜团中,老舍之死无疑是其中相当令人困惑的一个。他在那段时间究竟遭遇了什么?他又缘何会走上绝路?从1993起,作家傅光明便开始为研究“老舍之死”这沉重的命题做资料准备,随后著有《太平湖的回忆——老舍之死》《口述历史下的老舍之死》《老舍之死口述实录》等著作。在《老舍之死口述实录》中,傅光明和郑实通过与老舍夫人胡挈青、儿子舒乙、“揭发者”草明、“8·23事件”目击者端木蕻良、林斤澜、曹菲亚以及作家冰心、学者钱理群等人的交谈,记录下了这段历史,以及他们对“老舍之死”的看法。傅光明说:“我很清楚,老舍之死,已不单是一个著名文人在‘文化大革命’中非正常死亡的自杀事件。尽管老舍自杀的太平湖早已填平,它的遗址上建成了北京地铁修理厂,但我的心中始终保持着一小块太平湖的旧迹。”
(老舍与夫人胡絜青在家中)
傅:去太平湖是舒乙陪您去的吗?
胡絜青(以下简称胡):先是给舒乙打的电话。舒乙去了之后绕了半天等着。我因为是夜里一点钟才去的,他找不着我,他就回家了,两人没碰头。可能倘若有他,骨灰不至于就没了。
傅:就是说是您一个人送老舍先生的遗体去的八宝山?
胡:因为那天我家还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让他陪着我去的,一直跟着我。八宝山那时候死人特别多。1978年给老舍平反时,在八宝山非常轰动,八宝山里面都是人,满满的,大街上人也非常多。好多人都说,老舍一直是爱国的。邓大姐在没有正式纪念的时候,先半点钟来了,把我叫到休息室,当场跟我说,你真坚强呀,让你儿女跟你学。倘若要是没有打倒“四人帮”,你、我都活不了。这是邓大姐亲口跟我说的。
傅:老舍去世前一天,从文联回家以后没跟您说过什么吗?
胡:什么也没说,他自己觉得那五百多人没有他,七百多人也没有他。全国文联斗田汉、夏衍,也没他,所以他才给文联打电话要去。不想一去就那么样儿了。……回来之后,老舍跟我说,我希望把我的委屈说说,你写,写完之后让人给寄了去。那时只能寄。我儿子把我写的这个贴在身上,那时都夜里三点钟了,总理已经睡了,秘书接进去了,说,老舍已经没有了,你安心等待我们把老舍找着。特意给我打来电话。那时候还不知道老舍死,就知道他第二天失踪了。跟我要人,文联来的人把所有的墙都敲敲打打。上头有一个窟窿,还爬上去看看老舍是不是藏里头了……
傅:您是说是您一人送老舍去八宝山的?
胡:是我自己跟着棺材走的。、
傅:老舍那天回家后,您看没看出他当时的状态很不好?
胡:他很少在家里说家长里短。第二天早上我特意让老杨买了焦圈,买了烧饼,熬的粥,他一点都没吃。他告诉我说,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我们两人不要掺和,我上我的机关,你上你的机关。我就傻子似地听他这个了。要是多留一个心眼,他出去我跟着,兴许就不会出事了。
“揭发者”草明:自杀的好多,只不过是他有名气
傅:您对他自杀怎么看?
草明: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怀疑我,因为当时斗他的又不止他一个人,我就说了那么一句,那是事实。
傅:有人说你当时那句话导致红卫兵对老舍的批斗,毒打更厉害,以致他投湖自杀,明年就文革30年了,您今天想起来,对当时说过的那句话有没有愧疚的心情?
草明:那是在文革初期,谁知道后来扩大成那样,谁知道他后来受不了。自杀的好多,不过是他有名气,大家就很重视。当个作家、艺术家的,好事坏事都有名。
钱理群:“焚书坑儒”把老舍逼到绝路上去了
有很多知识分子,包括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到1948年,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老舍已经放弃了,但老舍有个最后的底线,就是安身立命的东西得守住。我觉得孔庙那场大火,烧书的情景可能对他刺激最大,这使他感到文化的毁灭。从他心里来分析,他会感到这是明显的“焚书坑儒”。而焚书坑儒对中国知识分子是个无法抹去的记忆。我觉得,他至少感到“焚书坑儒”的时代来了。
他的死不能解释为抗争,因为他不可能成为异端。他这种行为不是异端的行为,他的死也没有到抗争这个份儿,而是说他已经无处可退了。他要保持自己的清白,保持住最后的一个点,不能再让了,我的妥协、迁就、让步已经到终点了。这一步他无论如何跨不过去了。这个因素再加上其他因素,他投湖。我是比较相信合力的作用,有时一个人稍微错过一点儿就不会死。就好比一个人被汽车撞死了,实际上有多种因素,如果之前有人跟他多说一句话,他也就躲过去了。这就是合力到一个点上了,缺一个因素都不行。如果说以死抗争,那就不管什么因素都死。如果是以死抗争的话,其他因素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下定决心去死了。我觉得从个性来说,老舍也不是这样。他不是那种刚烈的、宁折不弯的,他还是外圆的、外圆内方型的。
摘自《老舍之死口述实录》
傅光明 郑实/采写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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