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蕴藉有味的诗,句中一定藏着未表出的字,字中一定藏着未表出的情,然后才具备容人致思的余地,与耐人咀嚼的余情。
前面所说吞吐含蓄的方法、以景截情的方法、语词截断的方法等等,一般来说,都是在求“句能藏字,字能藏意”,但是就修辞的格法而言,歇后法与双关法,也都能藏字,只是所藏的字与意,是比较明显而确定的。
所谓歇后法,就是割裂古语成言,露出一部分,藏着一部分,有将头字藏去的叫做藏头;有将尾字歇绝的叫做歇尾。
歇后的例子如杜甫诗不说“兄弟皆挺拔”,偏说“友于皆挺拔”;不说“山鸟山花我兄弟”,偏说“山鸟山花吾友于”,因为《书经·君陈篇》有“友于兄弟”的句子,用了友于,下面省略了兄弟二字。
又如潘岳的《河汤县》诗:“引领望京华,南路在伐柯!”《诗经》上说“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潘诗意思是说南路不远,却只用伐柯二字。
又如王维的《渭川田家》诗:“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这“式微”二字便代替了“式微式微胡不归”七字,藏着想归去的意思。
至于如《复斋漫录》所载石曼卿的诗:
无才且作三班借,请俸争如录事参。
将“三班借职”歇后为“三班借”,“录事参军”歇后为“录事参”,这是石曼卿在落第时开玩笑作的。
又如苏瀜《惕斋见闻录》载吴人罗昭谏在金之俊的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表示忘八,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表示无耻。因为金之俊是明代大官,又做李闯的贼官,又做清朝的降官,门联以歇后法,将咒骂的意思全在言外。
所以这种省略法是近于“俳谐”的。又如清代状元朱昌颐,在未中榜前,曾于其叔父朱虹舫家,见到一位侍儿“多多”,对她颇为倾慕,未敢表露,恰好多多来向他索取对联,他就写道:一心只念波罗蜜,三祝难忘福寿男。(见梁章巨《楹联续话》引)
“波罗蜜多”下歇去了“多”字,“福多寿多男多”是三件最大的祝福,均歇去了多,一联的歇后正是“多多”,叔父看出寓意,一心三祝念念都在多多,想把多多许配给朱昌颐,但多多要求朱昌颐中了状元再谈婚事,这一激励,次年果然中了大魁。把难说的心愿歇在语外,缄情不露,是情书中的高手。
但歇后的手法,也可以从广义方面去解释,不限于割裂古语成言,大凡将一个原本完整的意思,在字面上露出一部分,在字面外藏着一部分,也可说是歇后法的推广,例如韩愈的《榴花》诗: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这诗下面两句完整的意思应该是:“可惜这儿没有车辙马迹,没有游赏的人儿,花好如此,只任它谢落,以致青苔上落满了红英!”但这个意思在字面上只表出了一半,其余都藏在字面之外。
当然这种手法,若从形式上分,有些像“语不接而意接”,从情景上看,也有些像“以景截情”,这些方法,都能使言外有余情。
歇后法已如上述,此外有所谓双关法,双关是一语兼摄两意,一个意义在字面上,一个意义在字面外,两面关通,产生趣味。狭义的双关大致可分为字义的双关、字音的双关、字形的双关三种,时常被运用在诗歌里。
如温庭筠的《新添声杨柳枝辞》: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诗中的“烛”字双关“嘱”,藏着“嘱咐”的意思,“深烛伊”是深深的嘱咐他的意思。“围棋”双关“违期”,藏着“逾时不归”的意思,都是取字音的双关;而“长行”本是唐人用黄子黑子各十五颗,并加两颗骰子比赛的一种博戏,但“共郎长行”,字面上是和你作“长行”游戏,句外却藏着“要和你一起远行”的意思。
至于“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因为骰子的一点和四点是红色的,其他是黑色的,正像上面安置着红豆,红豆又名相思子,叫鸡母珠的也有红黑二色,玲珑可爱,这相思子般的色彩刻在骰子上,古代骰子是用牛骨头磨制成的,骨头上刻红豆,所以说“入骨相思知不知”?这些是取字义的双关。前面“井底点灯”而产生“深烛”,这深变成“深深”嘱咐,也是字义的双关。
温氏的另一首《新添声杨柳枝辞》:
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原来别有人!
桃核中有的是“仁”,取字音双关“人”,这诗把被双关的“人”字先表出来,坚固的桃核像你的心,好不容易擘开来,里面原来别有人,难怪合欢桃核也堪恨了!这两句诗与牛希济《生查子》:“终日劈桃穰,仁在心儿里”比较起来,温诗似多一层翻折,多一段情味。
又如《四溟诗话》载徐陵《杂曲》云:
张星旧在天河上,从来张姓本连天!
当时陈后主最宠张丽华,这首诗以张星连天,取字音双关为张姓连天,天字取字义双关为天子,这虽是“奉谀之辞”,却仍富言外之意。
至于字形上的双关,如孟迟的《闺情》诗:“山上有山归不得”,以“山上有山”为出字;王维《访吕逸人不遇》诗:“到门不敢题凡鸟”,以“凡鸟”为“凤”字之类,只近于俳谐,在字面外另成一个意思。
字形、字音、字义的双关,目的在逞巧。但是双关的技巧也可以从广义方面去解释,凡是托物讽人、怜物自怜、宾主互关等以暗比见长的诗,都可说是双关。
如杜甫的《绝句漫兴》第五首: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看来只像是春暮恼春之作,怨柳恼花,必然是别有寓意,仇兆鳌以为“颠狂轻薄,是借人比物,亦是托物讽人,盖年老兴阑,不耐春事也”。许彦周也说:“不知缘谁而波及桃花与杨柳。”前人虽不曾考出本诗是讽嘲谁,但这种托物讽人的手法,在怨柳恼花的字面外,还有另一重意思,所以也可以说是双关。
又如杜甫的《燕子来舟中》作: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
这四句写燕子想筑巢托身而不得,暂语船樯,无处可栖,还又飞去,一路穿花贴水,流落飘零。杜甫正在可怜燕子,禁不住想起自己也飘泊无定,兴起一阵自悲的泪潮。卢世淮说本诗是:“比物连类,似复似繁,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却又一字说不出,读之但觉满纸是泪!”卢氏的欣赏正指出这种怜物自怜的手法,是将许多意思藏在字面外的。
再则如杜甫《咏怀古迹》第一首的结尾:
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杜甫是以庾信来自比,所以仇兆鳌说本诗是“宾主双关”,安禄山叛唐,正如侯景叛梁;杜甫怀念故国,正如庾信哀江南。生平萧瑟、暮年诗赋能有撼动江关力量的,杜甫也足以与庾信相埒。
所以字面上在称赞庾信,言外又何尝不是在深深地自许?这样的表现手法,也可说是属于广义的双关,它也做到了句外藏字,字外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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