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流亡巴西的德语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与妻子一起服毒自杀。今年是他逝世80周年。在写作这个封面的过程中,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的冲突正成为世界焦点;重读茨威格,也成为我们试图理解和回应现实疑惑的一次探索。
茨威格所生活的“昨日世界”是一个现代性尚未全面降临和渗透的世界,在现代世界中聚集起巨大能量的“民族主义”在古老的想象里还没有显影。那个世界还存在着“王朝”的政治体系,王权把事物环绕在一个至高的中心四周,将它们组织起来。它的合法性源于神授,民众是臣民,还不是公民。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里这样描述它与现代世界各自的特质:“现代概念中,国家主权在一个法定疆域内的土地上所发生的效力,是完全、平整和均匀的。但在比较古老的想象里,国家是以中心来界定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边界交错模糊,主权也有相互渗透重叠之处。”一个在现代话语里被遮蔽的认知是:前现代的帝国与王国能够维系它们对极度多样而异质的领土的统治,这些领土甚至并不连成一个整体。
茨威格出生于19世纪末,欧洲自由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作为一个哈布斯堡王朝的奥地利犹太人,他见证了两次世界大战,并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祖国,长期流亡。战争虽未以直接的暴力形式施加于茨威格,但它以人为强力造成的痛苦和创伤,将所有被迫卷入其中的人的生命经验都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赝品。正如茨威格说,他是这段历史的“牺牲品”。流亡伦敦期间,50多岁的茨威格曾写下他的疲惫:“我又要坐在写字桌前当学生,早晨疾步走到图书馆去——只不过不再那么虔诚,不再那么热情罢了。头发已经灰白,疲惫的心灵蒙上了薄薄的沮丧。”在历史与战争面前,文字完全无能为力,以至于写作也变得像是一种精神模仿。实际上,自流亡开始,在一个战争动荡的世界里体会到“处处仰仗外国人恩赐的谨小慎微”后,茨威格就已经知道,原来的他、真正和他相一致的天性,已被破坏掉了。
这种断裂开始于1914年的夏天,斐迪南大公遇刺的消息将“历史”带入他的个人生活,人为的戏剧化将他周围的环境变为一个剧场,一个舞台。历史戏剧的力量处处在扭曲和背离真实:奥匈帝国的错觉与失误,试图以战争摆脱虚弱焦虑的强权幻觉,最终导致自我毁灭的怪圈……这一切都有“失真”的成分,茨威格的记忆也开始发生转向。虽然在19世纪末生活过的茨威格仍以一种清醒不断提醒世人:那些新近人造出来的概念是不真实的空壳,它们离间了原本友好的人群,滋生了仇恨;然而,战争和强力不断将它们置于生活背景中,以至于它们与生活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不清。
在茨威格生命的终点,他曾有过打算,在巴西重建他的生活。巴西人还未受“文明”浸染的淳朴温暖了他,所有人,无论种族、民族,都能在巴西被包容,这让他一度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但他的年龄和精力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长期流亡生涯已让他疲惫。从他与朋友的通信来看,他的朋友认为他对巴西的描述是“无根”的,这可能也影响了他,促使他最终还是回到欧洲文学的传统中。可是,“无根”这个词,究竟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根性”作为一种属性被赋予的价值,难道不是另一种词语的诱惑吗?
写完文章,我阅读同事的稿子,原来不少文学评论家认为茨威格只能算“二流作家”。然而,这个分类现在对于我这个读者来说,已失去了意义。写的时候几次恍惚,觉得写的不仅是茨威格所经历的两次世界大战之前和之间的世界,当下现实也闯入进来,投下绰绰影子。透过各种屏幕,我以极近距离旁观着乌克兰危机的进程。日常生活再次被一种闯入的力量破坏,突然间,所有人被卷入到“历史的话语”的漩涡,在一个以暴力体系为底层逻辑的符号体系中丧失了部分主体性。“历史总是重复它自己。”这句话真是一种谄媚。不如改口说:“历史总是模仿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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