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叹开栏语】
浩如烟海的历史间,有先贤的脚印,亦有普通人的生活。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人们发现了天空与大地的规律,知晓了风的方向,归纳出日月星辰的走向,总结出指导植物种植的24节气,种植这个农耕文明的秉性,在历史传承中愈发鲜明。
时至今日,当国人探索的脚步已经踏入太空,社交媒体上“月球究竟能不能种植?”“火星的土壤怎么样?”依旧是大众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漫长的过往中,人们在生活中发现美,追寻美,诞生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产生了传统艺术和实践。一代一代人们适应周围环境以及与自然和历史互动,这些文化传统被不断地再创造,最终形成了满足人类相互尊重的需要和顺应可持续发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10月1日起,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推出非遗美文欣赏栏目“一声惊叹”,自混沌而来的这一声惊叹,划破了人类直立行走之前的漫漫长夜,于是,爱与工具、大地、技艺一同诞生。
那么,此刻,我们与非遗共在。
那时的陇原大地,诞生了农耕文明,先祖们用智慧开凿出窑洞,培养出粮食和菜蔬,让羊群白遍塬上,让牛群啃食星星。
乡傩笔记
作者:草川人
一
旧时,夏日的河流,疯狂如群兽下山,一泻千里,需要用一场傩舞或傩戏安定野性,稳住波澜。旧时的大地突然震颤,仿若狮子翻身,乱石跃空,窑洞坍塌,屋宇倾倒,需要一场盛大的傩队,跳舞、念唱,抚慰大地幽暗的心脏。旧时的天空,经常暴雨如注,冰雹如石,狂雪不止,需要一群人万众一心的跳颂,才能拨开云雾。
旧时的人间,缺少科学的阐释,缺少对大自然广泛而深入的认知,所以需要一场接一场的傩仪式,来安慰生活。旧时的个体,疾病缠身时,除了滚烫的草药慰藉血液和心脏外,更需要一场乡傩祭祀先祖,祈求神灵保佑。旧时的马牛羊,在瘟疫横行的年月,也甚至需要一场傩的祭祀,来祈求上苍降下吉祥。
那时,在一页页史书里生动,精彩,一句经典的诗歌,犹如一句温暖的火焰,可以点亮千里天空,成为祈求和颂唱。那时,停留在一堆堆几千年前的灰烬或棺木里,剩余的颗粒,绽放出了人类画卷:有人装扮成牛头马面围着火堆舞蹈。那时,有太多太多的秘密,隐藏在大地的脉搏中,不愿开门见山,不愿抛头露面。
那时的陇原大地,诞生了农耕文明,先祖们用智慧开凿出窑洞,培养出粮食和菜蔬,让羊群白遍塬上,让牛群啃食星星。那时的陇原大地,秦人在西汉水流域劈柴,牧马,过着风雨飘摇的日子,一群人常常面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而感慨不易。那时的陇原大地,需要日月星辰一样隆重的傩仪式来恳请上苍降下平安。
旧时的河西走廊,明月照耀,星宿灿烂,群雄逐鹿,烽烟浩荡,驼铃苍茫,敦煌庄严。这条人间大道,除了朝廷紧密维系,依旧需要一场场傩祭,祈求神灵护佑皇天后土,风调雨顺。
二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傩,是一个形声字,由“人”字和“难”字组合而成。最直白的解释应该是,傩只有在人或人间最艰难或出现灾难的时候,才会出现。从这个汉字里,就可以知道我们的古人遇到无法化解的艰难或灾难的时候,他们会选择以什么作为钥匙。
傩是一种隆重的仪式,傩又称跳傩、傩舞、傩戏,是华夏大地上最古老的一种祭神跳鬼、驱瘟避疫、表示安庆的娱神舞蹈。
一位名叫地道风物的人写到:“傩,是人类的一种原始文化,是远古人类为了消除灾难、危难而‘发明’的一种巫术形式。它以祭祀仪式为载体,涵盖了人类学原始宗教、原始科学、乡村政治经济学和艺术、文学等诸方面的内容,是戏剧、诗歌、音乐、舞蹈、绘画、书法之源头。它已延绵了数千年,是我国极其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在甘肃大地,傩一般以傩舞的形式存在,又称鬼戏。在传统的陇原文明中,“傩”是历史久远并广泛流行于甘肃大地的具有强烈宗教和艺术色彩的社会文化现象,它起源于汉族先民的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和巫术意识。
三
就我本人而言,知道跳傩那是从能够记事就已经知道了,但那时只知道司公们在跳大神,在耍着羊皮扇鼓跳舞,在祭拜苍天和大地,在祈求神灵和驱赶恶鬼。知道这个学术意义上的跳傩还是近几年的事情,不仅我的故乡有,在陇原大地上几乎普遍存在。
我的故乡,那片被学术界广泛称为秦人发祥地的西汉水流域,每一座村庄都被茫茫群山包围,都被无边无际的草木所掩映。尤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由于交通十分不便,再加上通信特别落后,无数村落中,遗留下了许多古老的祭祀仪式,像庄严的二十四节气一样,停泊在繁荣的民俗文化当中。每年以跳傩舞的方式祈求村神佑护村庄风调雨顺就是其中之一,似乎年年在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都要举行。
刚刚记事时脑海中遗留下来的关于傩舞的残砖碎瓦就不提了,说说已经完全知道祭祀村神时的场面和趣事吧。
记得有年端午节来临,那时我已经小学快毕业了。临近中午时,村子里的村庙会为各家各户派发大肉,每家似乎就一二斤左右,都要自行去村庙中领取。我跟着祖父去拿属于自己家的那一份。还没有走到目的地,突然听到庙门前的广场上鼓声如雨,锣钹喧天。我丢下祖父,撒腿就跑。到了庙门前,发现空地上已经人山人海,中间有几名司公子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凭着是小孩,通过夹死挤活的办法,钻进了人群,并挤到了最前面。
五六个司公子穿着五颜六色的礼服,头上的帽子后边坠着一根长辫子,他们一边挥舞着羊皮鼓,一边不停地甩着辫子。有节律的鼓声仿佛浪潮,在空气里褪去又重新卷过来。他们头顶上的辫子在空中不停地转着圈子,仿佛一个人手持羊鞭在空中挥舞。那时我在想,这样一直甩着头,不会眩晕吗?不多时,司公们已经汗流浃背,尤其是额头上的汗水像雨水一样不停地往下掉。大概半个小时后,羊皮鼓的环节终于结束了。
剩下的是“发神”阶段。所谓的发神就是一个全身武装的老巫师登场后,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坐在人群中央,莫名其妙的全身颤抖了起来,而且越颤抖越兴奋。等到了颤抖的巅峰时刻,突然预测起了未来的天气情况,并说村子里哪儿有鬼怪,哪家人藏着邪神,某月村子里会出现祸事等等,听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之后是娱神阶段,八名青壮年抬着村神的雕塑在人群中狂奔,有时又将雕塑上下抖动,目的是要让村神开心快乐。等娱神结束,祭祀活动也就结束了。
我们一群小孩仍然不肯离去,围着空地上的司公们闲逛,目的就是想打一下羊皮鼓。我们中有一个小孩子是一位司公的亲戚,那孩子要了他的羊皮鼓,但不给鼓槌,怕给他打破了。我们几个小孩学着司公的样子耍了起来,但几下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又学着甩头,但也是只甩了一会儿,就感觉天旋地转,甚至胃里翻江倒海。其中有一个孩子甩的时间太长,最终跑到了河边上去呕吐。
之后很多年,由于自己学业的问题,再也没有见过司公们跳傩舞了。从进入新世纪后,村子里的青壮年常年在外打工,这种傩舞的活动似乎停止了。我父亲的回答是:“大家都顾着常年在外赚钱,谁还能顾得上再去跳神呀。”看来,故乡的傩舞似乎在快节奏的现代化生活中,已经被画上了一道休止符。
四
在我故乡的文县,至今保留着名震全国的著名祭祀傩舞,即“池哥昼”和“麻昼”,是白马人从历史中流传下来的民间文化活动,目前“池哥昼”已经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在这里,我们就说说“麻昼”吧。
“麻昼”是一种集歌、舞、乐为一体的娱神、祭祀性民间乐舞,被附近群众称之为“十二相”舞。相传这种舞蹈源于白马人生产生活中的祛邪祈福,以十二生肖为题材和形式来表达白马人的信仰和对自然的崇拜,现在已逐渐形成了完整的表演形式和体系。
每年的正月初六到正月十六,在文县石鸡坝乡薛堡寨等村寨的白马人都要举行盛大的“十二生肖”表演活动。十二张面具,全是用桃木雕刻而成的动物面具,夸张的造型、鲜艳的色彩,都表现出了白马人粗犷、豪迈、质朴的审美追求和精神崇拜,这些面具再配以鲜艳的各种彩衣,更富有美感。
据当地民俗专家介绍说,一般十二生肖不能全部参与表演,就是不能同时将十二张面具全部戴上表演。其中有着“凡事不能全满,满则亏则损”的意思。所以在表演中,只能看到6个角色,它们分别代表12生肖,也就是说一头代表二相。第一相用兽王狮子头代表鼠和羊;第二相是牛头,并代表着马;第三相是虎头,并代表狗;第四相是龙头,并代表猴;第五相是鸡头,并代表蛇;第六相是猪,并代表兔。另外的六张面具一般供奉在场子中作为观瞻之用。
表演时,表演者头戴各色面具,角、嘴、眼都特别突出,凶猛夸张,十分凶悍。表面用红、黄、绿、蓝、黑等色彩绘制,在遵从生肖动物本身色彩的同时也大胆采用象征性、装饰性色彩。表演时身着根据六种动物颜色而制的艳丽服饰。其中,狮子着红色衣,牛是棕色衣,虎为条形斑纹衣,龙为绿白相间衣服,鸡上身为红色衣,猪为黑色衣。
“麻昼”的舞蹈套路共有12大套,大套里面又有72小路,跳一遍要四个多小时。跳每一小路时,众人合唱麻昼歌为麻昼舞伴唱。全体参与者分男女两组接唱,歌曲的内容极其丰富,所唱内容要从山寨顶的物事一直唱到沟底的物事。
五
在陇原大地上,除了陇南的池哥昼和宕羌傩舞外,还有永靖傩舞,西固军傩,临洮傩舞和很多羊皮扇鼓舞。那么对于普通人来讲,这些傩舞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到今天的呢?近日,我通过广泛的文献查询,似乎找到了一些踪迹。
根据记载,最远的要数殷墟甲骨文卜辞了,其中已有傩祭的记录。根文献,傩舞成型于周代的宫廷“大傩”之礼,这在《周礼》中有明文记载。据《论语·乡党》记载,当时孔夫子看见傩舞表演队伍到来时,曾穿着礼服站在台阶上毕恭毕敬地迎接(乡人傩,朝服而阼立于阶)。由此典故引申而来,清代以后的许多文人,多把年节出会中的各种民间歌舞表演,也泛称为“乡人傩”,并为一些地方和寺庙碑文中引用。傩祭风习,自秦汉至唐宋一直沿袭下来,并不断发展,至明、清两代,傩舞虽古意犹存,但己发展成为娱乐性的风俗活动,并向戏曲发展。
唐代诗人孟郊在《弦歌行》中这样写道:“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燃面惟齿白。”可见,唐朝时,傩舞仍旧作为一种驱鬼逐疫的活动而存在。唐朝初年,战争不断,出征之前,朝廷经常会请强壮的战士来跳“傩舞”,以此鼓舞军队士气,以求战事胜利。到了宋朝,傩舞的娱乐性质进一步增加,与其他舞种、民俗娱乐相结合。可见,傩舞在流传过程中还是不断变化的,甚至连性质都在由祭祀向娱神娱人的方向改变。
在傩舞的不断发展过程中,对于我国后来的舞蹈艺术、戏剧艺术,都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国学大师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指出:“歌舞之兴,其始于巫。”即人类歌舞艺术的始祖,就是傩舞。有学者在《中国傩文化通论》中写到:“傩是宗教文化、民俗文化、艺术文化的融合体。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它是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宠儿。”
六
看来,傩舞是一道道民族的文化符号,始终镶嵌在民族发展的版图上,像一盏盏灯,亮在历史的隧道中。当你在某些年节里遇见的时候,仿佛历史遗留下来的一只只脚,重新踩在了现实的土壤上,让人惊讶,让人感叹不已。
当然作为文化符号,我相信哪怕历史的车轮跑得再快,它依然会乘坐时代的列车呼啸向前。但作为祭祀的存在,除了特定的时间段外,多数的情况下会朝着娱人的方向不断发展。我们需要记住的是,傩舞是民族发展的印迹,是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保护力度的加大,在未来的文化经济发展中,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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