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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说过一句话，凡是家里有老人超过90岁，就该当是来家里做客了。
这话说对晚辈来说挺合适的，既然是客人来，那每一天都该客客气气，和和气气。但要让长辈听了，既然是客，那就得知道自己该什么时候走，这就有点没人情味了。我还小的时候，大概3岁，还不懂这道理，就做过下“逐客令”的事。
事情是奶奶告诉我的，一直说了十几年，当然也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权当趣事说了。我爸爸的奶奶，也就是我太婆，那年93岁了，是我太公的第二个老婆。她是全家族所有女人的榜样，小到煎带鱼搁多少盐，大到为人处世，持家之道都很精通。
我爸那一辈的嫁娶都得经太婆过目，太婆并不是要做决定，而是把两个人叫到跟前，因为她有一套相面的本事。太婆就说过，我妈性格太软，但心肠不软，以后家里小事我爸做主，大事还得靠我妈拍板。我妈就靠这句话跟我爸斗了一辈子。
最后说到我自己，三岁那年，太婆已经不太出门走动了，我印象里，总是要穿过两道堂门，翻好几个门槛才到太婆的房间，太婆总是坐在床上，带着眼镜看书，后来才知道太婆最后的时间一直是看《心经》度过的。
那一回在老家，奶奶照例要带着我去见太婆 ，太婆放下手上的经书，把我抱在怀里，除了每回总要说的又长大了，脸盘跟他妈越来越像以外，这次突然问我，你觉得太婆身体会不会好呀。我说不会。
我自己当然不记得了，但奶奶每次重复这个故事，好像我就是扬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不会一样。奶奶在边上听了，赶紧呸呸呸，让我重说，我又说不会。奶奶说太婆听完就笑了，让我玩去，又捧起了经书看。
但不到两周，太婆就去世了。自然，全家都觉得太婆是善终，太婆去世时，眼镜放在胸前，搁在摊开的心经封面上。而关于我童言无忌的事情，一直当成了一个轶事，大家说，太婆跟我是有缘人。
不过没有人知道，这份缘分一直都没有断，几十年里，太婆总在我的梦里出现。
其实光意识到原来梦里的这位老人原来就是太婆就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从而才串起我从小到大的所有回忆。而在此之前，我只是朦胧地感觉到，梦里总会出现一个老人，迈着小碎步急匆匆的样子。也就是在我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太婆之后，我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探究，同时又很小心翼翼，我生怕我的人为干涉，会断了这份缘分。
先说说我二十二岁那年是怎么意识到这件事的。那年，我的外公去世了。外公是个强硬的角色，我特别喜欢用黑帮片里常有的“tough guy（硬汉）”来形容他。加上下面四个女儿，另外除了我，又是三个外孙女，这样的女性比例占绝对优势的家庭，外公的强硬更加凸显。
因为假如有个儿子跟他对着干，他也能早点意识到自己该让出教父的位子了。到后期，外公逐渐变成了老顽童式的固执，比如抽烟喝酒的毛病，自家闺女是断断不会容许他抽烟喝酒的，因为那时候外公已经有心血管的问题，但是几个女婿就没办法了，不送烟酒根本进不了门。
我经历了外公去世完整的过程，外公在进医院前，我去家里看望他，他躺在床上。我跟外公从小没有很亲密，只是在床沿上坐着，我找不到话说，不能自作聪明说一些吉祥话，也不敢怠慢。
外公这时候已经很虚弱，说话很困难，说实话，在那个场合下，我感到更多的是尴尬，房间里的气氛很压抑。这时候，外公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我立马伸手握住。
这是我第一次跟外公握手，但每一秒钟都过得很漫长，我不知道外公这次握手是不是要交代我什么，我完全读不懂他的意思。他脸上也没有更多表情，眼神也完全不在我身上，只是对着窗外。后来我妈进来，才结束这次握手。
当我松开手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读懂了，外公摊开的手掌，无名指和小指是勾着，只是伸直了食指和中指，而他眼神注视的不是窗外，是窗台下的桌子，他想让我偷偷拿跟烟给他抽。
可我怎么敢，外婆，我妈，我姨妈们不间断地守在外公身边，加上二姨又是医生，我默默退到女人们的身后，看外婆过来喂药，我妈把外公的手塞回被子，姨妈们上来给掖好被子。
说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外公等了那么久，才碰到我单独坐他床前的机会，假如换作几个表妹，别说看不出外公的意思，就是看出来了也一定打小报告说外公想抽烟。
后来外公进了医院，24小时陪护，他再也没有找到机会抽烟，我更不能在最后关头当着全家老少让外公过把瘾再走。我安慰自己，外公不会怪我的，他肯定觉得我没理解他的意思。
事实上，外公一定看穿我的胆怯了，我开始日复一日梦到同一个人。
梦里，在奶奶家村后的拖拉机路上，我骑着三轮车，这条路通向养活全家族的一块耕地，地方的名字叫牛头袅。车上坐着老太太，还放着菜篮，下过雨的路很泥泞，我骑一段就挽起一截裤腿，印象中，老太太就是要我带她去牛头袅割菜。
但是这条笔直的拖拉机路却没有了尽头，我在梦里使劲回忆到底要走多久，爷爷带我走的时候，我被装在箩筐里，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快要颠睡着时候就到了；爸爸带我走的时候，我拽着风筝线，一路疯跑，风筝找到云的时候就到了；奶奶带我走的时候，我转头催她三次，她停下三次，双手拍着大腿唤我走慢点就到了。
可怎么我带着老太太，骑着三轮车，就怎么也到不了呢。我想回过头问她，可老太太总是别过头，背冲着我，我心急如焚，脚下没有深浅，车子险些栽进沟里。直到醒来，腿抽筋，我还是没带老太太找到地方，我只知道老太太生气了，气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我知道老太太就是我外公，他生气了，气我没有帮他实现最后的愿望，甚至都不愿意看我一眼。那我怎么知道老太太就是我太婆的呢，因为那段时间，奶奶给我看了太婆以前的衣服，背后画着精致的凤凰，就是三轮车上老太太衣服的后背。
而坐三轮车的习惯，就是爷爷特地为带太婆赶集买来用的。就是这样，第一我弄明白了这么久以来，梦里的老太太就是太婆，第二我很内疚外公跟我提出最后的要求，我却装作不懂让他带着遗憾去世。
外公去世的那段时间，我在梦里基本上都在三轮车上度过，太婆总是让我买这买那，可集市上却都偏偏没有，每天醒来都累得想大睡一觉。那年我在念大二，因为这些梦的困扰，我告诉了我女朋友，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提起太婆总在梦里出现的事。
她听完前因后果，没多想就开始给我“心理治疗”，她说，首先太婆的事对你有很深的影响，你潜意识里觉得太婆是被你说死的，加上你奶奶总提起这事，一直在给你加深印象，你心里产生了内疚感。恰巧你外公的事，同样让你有内疚感，两件事就连成了一件事，放心，只是暂时的。你要是非要往玄乎的方向想，那就给你外公带两包烟，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说实话，说的有点道理，从那时起，每年除了清明全家扫墓都会给外公带烟以外，我都会额外准备一包烟，自己找个角落，给外公点一支，自己也点一支，说点什么呢，啥都说，包括我怎么老梦到太婆的事，自然外公也给不了我答案，甚至连他自己都要通过太婆才能在梦里跟我生气。
外公的事告一段落，梦里太婆也不再气呼呼的了。但还有别的问题需要解释，比如，我怎么从来没有在梦里见过太婆的脸，不是记不清，就是给我一个背影看。我女朋友替我解释了，梦总是有原型的，假如你现实中都记不得太婆长什么样，梦里怎么给你凭空变出来呀。
我于是开始修补这个BUG，大三放假回家，就特地找我奶奶要相片。很可惜，没有太婆的照片，我奶奶只说你太婆长得像菩萨。但并不是没有收获，我了解到了有关太婆的故事。
太婆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嫁给太公，是太公第二个老婆，太公不是本地人，老家靠近蒋介石的老家。凭家里的关系在这边谋了政府的一个职位，结识了当地的一些大地主，于是休了第一任妻子，娶了地主家千金，也就是我太婆。
好景不长，蒋介石带着黄金飞赴台湾时候，太公跟着老家的人也一起走了，留下太婆带着三个儿子，还有5个月的身孕。太公因为没有资格携带家属，只好劝太婆别再要肚子里这个了，尽量撑，等着我回来接你。
这一等就是六十年，解放前来过一次信，寄了十块钱，解放后来过一次信，满纸是忏悔，内疚。太婆在解放后的日子很不好过，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的房子土地都被没收，只能寄人篱下，靠自己给人洗衣服，做些针线活糊口。
儿女拉扯大后，都做了本分的农民，等到孙子辈，太婆就要求几个孩子尽量读书，虽然并没有大富大贵，但繁衍生息，一大家子人如今坐一起还是很热闹。
九十年代，我的叔公专程去了趟台湾，通过媒体想找到我太公。最后的结果并不圆满，太公去了台湾就另组家庭了，八十年代就去世了。叔公也不想再去攀这亲戚，回来只是告诉太婆，他死了快十年了。
太婆听完就哭了，把箱底的两封信拿出来让儿子烧了，大家都不解，人死了留两封信也是个纪念啊，太婆说，他如果在那边没有后人，谁给他立的碑，其实他的第二封信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其实叔公回来大家都知道实情，想瞒着老太太，可没成想老太太九十岁的年纪心里明白得很，之后，一心向佛，再不提这件事。
了解到这些故事之后，太婆的形象更加饱满了，我相信有助于解决这么多年来太婆一直在我梦里出现的问题。
我找了很多有关梦的解析的书，有的观点认为梦并不代表什么，只是意识在最低水平下的一种生物脉冲，有的观点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反映，有更深刻的涵义。像佛教中，就认为这种托梦的情形，代表对方有求于你，希望得到你的帮助。道教中则认为梦是三尸作祟，迷惑人的神魂活动。
我的梦被我的人为干涉破坏了，这让我很后悔之前去看那些杂七杂八的观点学说。回到梦里，我能意识到我在找我太婆，太婆自然不会夜夜出现，而当太婆出现的时候，我开始主动去解开这个疑问。
梦里，我从院门进去，轻车熟路跨过三个门槛，太婆总在靠窗的桌子前坐着，桌子是玻璃台面，下面有我爸念大学前照的证件照，我和几个妹妹的满月照。
我很清醒地知道我今晚这个梦一定要问清楚太婆为什么总在梦里出现。我轻轻地叫她，太婆唤着我的小名叫我进去，我很奇怪梦里我永远只有桌子那般高，我被太婆的胳膊揽着，她另一只手摘下眼镜，指着我的满月照，问我这是谁呀。
这个问题我回答了无数次，我今晚的目的就是想知道太婆为什么一直出现，而她去世的事跟我有关系吗。我轻声问太婆，为什么总到梦里找我呢。太婆拿着眼镜的手微微颤抖，镜片敲在玻璃台面上，她紧接着戴上了眼镜，翻着桌上的经书，给我念了一段。
我没有听懂，又问她，你去世是因为我吗。太婆又把眼镜摘下，手在我的头上抚摸着，跟我说，你看看太婆这不是好好的嘛。
醒来的时候，我被整个事情的逻辑关系搞蒙了，梦里，我变成了带着当前意识的我，情境是小时候每次去看望太婆的情境。我期待梦里可以和不同世界人对话的神通并没有出现，但梦里太婆的平静就像是她一定知道我有一天要来问她。
我在白天的时候，后悔自己不该深究这件事，难道我想证明太婆确实跟我在梦这个维度里能进行阴阳两界的沟通吗。我回忆这么多年的梦境，太婆只是像往常一样做事，说话，甚至出现的其他人物都很正常，没有人发现我二十来岁的年纪和太婆出现在一个时间点里有反常。总之，我不该把自己清醒的意识带到梦里的。
回到梦里，我仍然带着很强的求知欲，我人为地开始扭曲时空关系，我问太婆，你现在多少岁了？太婆告诉我，老和尚去年走了之后，我就是村里最老的了。太婆去世时93岁，我三岁，如果逻辑没错，那和梦里已经23岁的我对话的太婆就应该113岁了，可是太婆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继续发问，太婆，你知道我们现在在梦里吗？太婆笑了，用手掌轻轻拍在我的脸上，手很细腻，我甚至能感觉到每一条纹路，而且那个味道也很熟悉，有一种金属的味道。太婆笑完反问我，那是你来我梦里看太婆呢，还是我去你梦里看你呀？我愣住了，直到醒来，我两只手枕在脑袋下，仔细想，到底是我去了太婆的梦，还是太婆来我梦里了呢？
我被太婆镇定自若的回答吓唬到了，我甚至怀疑，这么多年来，是我穿过了几道门，进到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的梦里。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女朋友，她知道这件事的前后关系，我觉得她能帮助我。
她听完我关于是我进到太婆梦里的想法很替我担心，她认为我把这件事弄复杂了，而且我在梦里的表现太反常，我竟然意识如此清晰地在梦里进行各种活动，这大概是由于我最近的情绪由起初的好奇慢慢变得亢奋，而现在已经近乎焦虑了。
她希望我停止关注这件事，这对太婆很不尊重，另一方面，我心里已经有不小的心里负担，再下去也许会有心理疾病。她给我提了一些建议，晚上睡前出去跑个一千米，在疲劳的状态下入睡，同时，早上6点设闹钟，突然的铃声会打断我的梦，同时会让我想不起来昨晚的梦。
我照着实施了，梦里，我再也回不到老家的村子，看太婆背对着我擀手打面，在天井的石板上剥豆角，或者叫着我小名让我取蒸笼，让我搬柴火。
自从毕业以后，回家的机会少了，甚至做梦的机会都少了，每天总是被刺耳的闹铃惊醒，一个激灵，不管是好梦噩梦都被一把撸了下来。我相信我跟太婆的缘分可能就到这了。
逢年过节，回到老家，躺在老家的床上，梦到一大家人，忙进忙出，奶奶在尝菜的咸淡，爷爷在试做馒头用的酵水的生熟，好像没有人再提起太婆。
早上醒来，想起梦里的情境，忍不住鼻酸，太婆迈着小脚的身影不见了，虽然她帮不上任何忙，但她总要稳坐太师椅看着一家人忙活。也许现在她才真的走了吧，之前在我梦里的出现是因为她不放心这么一大家人。
太婆在的时候，奶奶脚上的顽疾她一直惦记着去各处找偏方，我爸因为出身问题上不了学，她气得去讨说法。到我这辈，我的尿布都还是太婆给我找的。现在，家里一切都好，太婆放心了，也就走了，也从我的梦里走了。
不过做梦这种事，真是强求不来，不请却能自来。在我慢慢淡忘太婆在梦里总出现的事情后，因为一个小小的机会又续上了跟太婆的缘分。
女朋友第一次跟我回家的那天，一张圆桌坐着四个人，爸妈热情地手足无措，女朋友忘我地吃下去三大碗饭，我准备的故事还有笑话都说完了。
一顿饭结束，女朋友跟我妈亲如姐妹，配合默契地洗碗，我也第一次体会到我爸吃完饭后往沙发一靠，看着洗碗的那个女人产生的由衷的幸福感。
那晚，在梦里，我牵着女朋友的手跨过三道门槛，推开太婆的房门。太婆转过头，笑着摘下了眼镜，接过女朋友的手，戴上眼镜，手指轻轻在上面画着，仔细寻找每条纹路的开始和结束。
最后抬头指着我笑，对我说，咱们家的男的没有富贵命，没有皇帝命，八字里就剩一条，能娶个好媳妇。（原标题：总出现在梦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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