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奥运会期间的社交网络上,最常看到的流行语是“yyds(永远的神)”,只要有选手夺得金牌,就会有人以此表示赞赏。而不知情的人就会看得云里雾里。事实上,字母缩写的流行语并不鲜见。如果经常在互联网上冲浪,就会看到nsdd(你说得对)、xswl(笑死我了)、pyq(朋友圈)、zqsg(真情实感)、ky(没眼色、不会按照当时的气氛和对方的脸色做出合适的反应)、nbcs(nobody cares)等各种“暗语”。以00后为主体的年轻人对这些词汇使用得很熟练,而老一辈则不免觉得这些字符像乱码,看了都会头大。
▲ 奥运会期间的社交网络上,最常看到的流行语是“yyds”。 © 新浪微博
B站这几年的“年度最热弹幕”也足以显示出代际之间的隔阂。比如B站2019年的年度弹幕为“awsl(啊我死了)”,2020年的年度弹幕里,“爷青回(爷的青春回来了)”、“武汉加油”、“有内味了”、“双厨狂喜(同时喜欢两个作品的粉丝,即双厨,看到其喜欢的两个作品同时出现时表示高兴的网络用语)”、“禁止套娃(制止别人一直套一个素材/话题的无限循环行为)”入选前五。我问了家里的长辈,他们只知道“武汉加油”,“awsl”完全不理解,其他四个词汇只能靠猜。
近来网络上出现一个颇为流行的说法:网络语言正在人为制造社交障碍。再加上这些年一直有批评的声音认为,网络流行语影响了汉语之美。不少人对00后近乎“黑话”的流行语,表现出极大的担忧。
▌“黑话化”与“圈子化”
事实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流行语,网络流行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80后可能对美眉、恐龙、886、I服了You、菜鸟、斑竹、表酱紫、做人要厚道、顶、偶稀饭、额滴神啊等用语印象深刻,90后也许也还记得打酱油、神马、你懂的、悲催、伤不起、hold不住、Duang、蓝瘦香菇、洪荒之力等词汇。有些词一直生存到现在,融入我们的语言里,而有些则消失在时间里。
▲ 当年风靡一时的电影《大话西游》,给70、80后的网络用语提供了无数金句。 © 电影《大话西游》
至于饭圈里泛滥成灾的英文字母缩写,也是“古已有之”。2004年《电脑报》总结了一篇“网络菜鸟必学的拼音缩写”,分别是MM(美眉)、BT(变态)、BS(鄙视)、RPWT(人品问题)、PP(漂漂/漂亮、屁屁)、JS(奸商)、NB(牛逼)、MF(麻烦)、PF(佩服)、FB(腐败)。而从2005年火起来的《超级女声》则把字母缩写的词汇表意功能引到了人名上。翻一翻当时的天涯论坛就能看到,不少网友在讨论一些热门选手时,为了避免观点引战,就会用名字的拼音首字母代替。比如现在我们并不难猜出lyc、zbc、zly、hj、hyl等分别是指谁。
可见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只是跟那时候的网络流行语相比,时下的流行语又有何新特点?
不难发现,流行语出现与更新的速度、以及内容指向,与每一代人使用的媒介和具体人群息息相关。譬如网络逐渐普及,并成为重要的交流媒介之后,有了所谓的“网络流行语”;硬件的迭代,从最早的台式机,到笔记本的普及,再到如今的手机上网,促成使用网络的人群越来越多,话语权不断下移;另一方面,互联网的传播模式从一个信息发布中心的类媒体模式,到交互讨论的BBS,到UGC的用户生成内容模式,流行语的出现速度越来越快。
▲ UGC即User Generated Content,用户生成内容。 © Pixabay
年轻世代对于流行语的创造、使用与接纳并不存在隔膜。所以跟以往相比,00后创造的网络流行语数量更为庞大,使用范围更广,囊括生活与娱乐的方方面面。DT财经不久前所做的一个流行词调研显示,95后和00后中,“互联网十级冲浪选手”的比例高于其他年龄;尤其是00后,他们中“经常和频繁使用流行词,不用可能无法正常沟通”的人群占比,加起来已经超过了50%。
与此同时,00后使用的流行语愈发呈现出圈外人无法破译的“黑话”特征。早期的网络流行语主要以汉字为主,汉字的表意功能可以让人猜个八九不离十。而00后的常用流行语里,虽然也有汉字词组,比如“绝绝子”“无语子”“优秀子”等,但很多是泛滥成灾的字母缩写。譬如二字缩写语:mz(秒赞)、xj(戏精)、sj(视奸)、bp(白嫖)、pb(写真集相册)、dw(毒唯);三字缩写语:sdl(是大佬)、tql(太强了)、dbq(对不起)、pyq(朋友圈)、xxj(小学鸡)、sjb(神经病)、xjb(洗脚婢,指团队内无人气的偶像)、bhs(不嗨森)、bbl(求求了)、cdx(处对象);四字缩写语:xswl(笑死我了)、nsdd(你说得对)、wkdl(我磕到了)、pljj(漂亮姐姐)、ssmy(盛世美颜)、xfxy(腥风血雨)、ssfd(瑟瑟发抖)、nbcs(没人在意)等等。
这些字母缩写语,有些在能指与所指之间存在一定的关联,像yyds是“永远的神”拼音首字母的组合,pb是英文photobook的缩写。但因为能指与所指之间的映射缺乏规律性,一会儿拼音一会儿英文,甚至还有谐音,并不存在密码编码的唯一性,就导致不少人对字母缩写的指称一头雾水。比如nbcs是英文 nobody cares的缩写,“nobody”缩写成“nb”,“cares”缩写成“cs”,估计外国人也猜不出来;bbl里的“bb”是英文“ball ball(球球,谐音求求)”的缩写,“l”是“了”,所以bbl是“求求了”的意思,实在是意料之外。
这种外人难以理解的特性,让不少人认为00后的网络流行语是“网络黑话”。黑话又称隐语、暗语、方语、市语、切口等。在古代它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在进行内部交际时使用的一套密语,以起到验证身份、对外保密、维护自身利益等作用。一旦内部信息泄露,行业就有暴露和被挤垮的危险。诚如民国民俗学者李子峰所言:“隐语之为用,能使会中之人,畅谈于大庭广众之中,而他人茫然不解,我则风气互通,意见互换,严密不泄,使人既不知我之所云,且亦无法冒冲刺探也。”
按现代语言学理论,语言除了沟通信息外,也是人群划分“我者”“他者”的一种重要途径,是在社群中得到认同的关键媒介。作为一种圈子化语言,年轻人在使用网络流行语时,会获得一种“是自己人”的身份认同。
▲ 使用隐语是小圈子防备外人的一种沟通方式。 © 电影《智取威虎山》
时下00后社交圈的建立,不仅仅是基于以前的血缘、地缘和业缘,更是建构于互联网之上的趣味圈子。比如追星、玩cosplay的、玩嘻哈的,都有自己的圈子。圈子不仅是兴趣俱乐部,也是一种情感联结和归宿;一套大家都懂得的圈内用语,是判断“是否是自己人”最直接最简便的手段。如果大家都喜欢同一个明星,其他粉丝熟稔地使用yyds、ssmy等来夸奖自己的爱豆,唯独你既不会使用、也看不懂,那你可能就很难融入这个圈子。不知道别人说什么,也感受不到圈子化的乐趣。同时,饭圈内部使用缩写还有一个很实用的功能:仅限于在圈子里褒贬,不会将影响溢出圈子外,缩写也有助于规避检索和掐架,从而实现圈地自萌。
▌沟通效率的提升与语言贫乏之忧
有人将当下的时代定义为“刷时代”,刷微博、刷微信、刷淘宝、刷新闻、刷热点……人们从刷APP中开始一天,又在刷APP中结束这一天。凯文·凯利在《必然》中描述的屏读(Screening)日渐成为一种现实。阅读行为虽然存在,但是这种阅读更多指向了碎片化的泛阅读,停留在一种阅读的姿态上,就像用眼睛“刷”一下屏幕,手指轻轻划过页面。
▲ 阅读行为虽然存在,但是这种阅读更多指向了碎片化的泛阅读,停留在一种阅读的姿态上,就像用眼睛“刷”一下屏幕,手指轻轻划过页面。 © Pixabay
媒介改变了我们对信息的接受方式和习惯,反过来,我们对信息的接受习惯也在影响着信息的形式。慢慢地,网络语言就成为一种被“刷”的语言,它追求的是一种内在的效率、速度感和爽感。
“字母缩写”正好能契合这样的需求,它把复杂的语言进行量化、简化,形式简单、输入便捷、能言简意赅地传递情绪,践行着语言经济学“最省力原则”的要义。
因此,无论人们是否乐于接受黑话化的流行语,都应该正视,在网络交流中,年轻人自然会追求语言的效用最大化。能够更快、更简单、更即时传递情感和信息的语言,就更受欢迎。可以预见,这类缩写的网络流行语以后还会有更多。
从乐观的角度看,作为流行语的创造者和使用者,这一代年轻人从中体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个性和创造性,他们在互联网上构建起了独属于他们的表达、社交审美乃至于价值体系,并创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化认同方式。
一方面沟通的效率得到了提高,但另一方面,很多人担忧,网络流行语的泛滥会导致年轻一代语言贫乏。年轻人天天浸染在网络语言里,无论是发弹幕还是网上交流,都是不假思索地使用“短平快”的网络语言。如果网络语言成为一种下意识的表达反应,会不会由此影响年轻人对规范语的运用,以及复杂修辞的训练?比如互联网博主“王左中右”就在微博上痛批这一现象:“越多地运用这些网红词,人只会越来越匮乏。你看到好看的,你想不起来‘明眸善睐’、‘媚眼如丝’,你只会:‘绝绝子’。你内心翻涌不想说话,你不会说‘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你只会:‘无语子’。你难过得不行,你也压根不会想起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你只会说:AWSL……”
语言贫乏的确是时代症候。此前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联合问卷网做过一个调查,76.5%的人感觉自己的语言越来越贫乏,受访者认为最明显的表现是基本不会说诗句(61.9%)和基本不会用复杂的修辞手法(57.6%)。网络语言更注重小圈子里的交流效率,它虽便捷却轻浅,虽可即时性反映情绪,却也千篇一律。这种批评不是要扼杀年轻人使用网络语言的权利,而是呼吁:在学校内外必须着力培育年轻人的语言美感和人文素养,让年轻人的精神世界始终有人文支撑。
▲ 传统文字之美往往是网络语言所不能表达的。 © 丰子恺
但不必对网络语言“污染”汉语抱有太大的戒心。语言学者王弘治认为,“语言的进步与繁荣,其中一个重要标准是看一个民族书面文献的丰富程度——书面语最容易被拿来衡量一种语言的进步与否”。语言是在不断进化的,只要有使用语言的人,它就会不断被丰富。各种各样的流行语的确会挑战书面语的权威,但坚守语文课的阵地,坚守传统文学的阵地,书面语便不惧挑战。
▌“反新话”与“新话化”
前段时间针对“黑话”的批评声音很多。不仅仅是前文说的网络黑话,有人批评文科“黑话”,有人批评互联网行业的“黑话”,比如动不动就“深度串联”、“势能积累”、“高频触达”、“快速响应”、“耦合性”、“颗粒感”等。在批评者看来,这些“黑话”不仅仅是一堆看上去高大上的空话套话废话,它更代表了一种行业的权力控制。“知著网”在一篇文章中将之与《1984》里的“新话”相类比,指出,“互联网黑话的频繁应用也逐渐改变着员工们的思想与表述习惯,使其成为权力体系中的一员”,“让员工们失去了自由表达意见的权力”。
这并非危言耸听。语言不仅仅是语言,语言背后是思想,是认知。在《1984》小说构筑的世界里,塑造“新话”可以消灭旧语言,继而缩小人们的思考范围,因为到时候没有对应的词汇可以表达相关的思想。
▲ 塑造“新话”可以消灭旧语言,继而缩小人们的思考范围,因为到时候没有对应的词汇可以表达相关的思想。 © 《一九八四》英国首版封面
在粉丝饭圈等狂热化的圈子里,网络黑话也能起到相似的作用。比如“白嫖”这个词在饭圈流行,指的是粉丝喜欢爱豆,却不为他花钱,不买周边不买代言产品不看演唱会。这个负面色彩的词汇型塑了一种饭圈思维:喜欢爱豆,一定要不遗余力为他花钱,并通过同伴压力给粉丝制造焦虑。例如此前某爱豆发行了一张数字专辑,饭圈里动员粉丝大量购买,话术如下:“量力而行≠买个十张八张意思意思……能买100张就咬咬牙买300张”,“买一张的真不是东西,不用来反驳,在我眼里连黑子都不如”,“买这么少好意思说爱他吗,你有脸爱他吗,好意思白嫖吗”……这里,“白嫖”这个“新话”的词语,就起到了消灭理性、助长粉丝畸形打投的作用。
但在某些情境下,我们恰恰发现,网络黑话也能够起到一个反对“新话”,争取生存空间的功能。如同在古代社会,黑话是三教九流的边缘人群挑战主流社会的形式,网络黑话也是亚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通过符号化的内容对传统和主导文化形成某种侵蚀和疏离。
虽然互联网的开放和包容让年轻人获得了更大的表达空间,但不必讳言,依然存在着一些禁区,使某些词语或观点不能直接被叙述出来。
这时,网络黑话就具备了几年前表情包刚火时的功能,它是“一种公共修辞策略,其实就是对言说分寸、传播潜力、语义结构、话语安全与修辞智慧的不断拿捏和试探”。网络黑话很难为外界直接理解,文字背后包涵的戏谑、调侃和嘲讽意味,也可以表达出年轻人对某些事件的态度。网络黑话成为另一种圈子化的“社会方言”、一种曲隐的参与方式,它可能保障了某种言说的自由,潜藏着某种力量。
▲ 文字背后包涵的戏谑、调侃和嘲讽意味,也可以表达出年轻人对某些事件的态度,例如“打酱油”一词的起源。 © 广州电视台新闻
这种现象已经在家庭中出现。此前有家长表示,想要偷看孩子与同学的聊天记录,结果一大堆缩写看不懂。对于愈发注重个人隐私的00后来说,网络黑话确保了年轻人表达的自由,以及隐私不被侵犯的权利。
这也是一些家长反对网络黑话的理由。家长认为,语言是用来交流的,黑话“加密”的方法太过花里胡哨,圈子外的人“解密”难度太大,这会加剧群体之间的隔膜,代际之间“无话可说”的信息壁垒会持续存在。但家长们忽略的是:黑话本身就是拒绝与外界交流的,这是对外力干涉与管制的一种反击。
不过,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理论也指出,“收编”是亚文化的普遍宿命。主流社会给亚文化贴上“民间恶魔”的标签,以引发“道德恐慌”,令公众对亚文化产生反感和恐惧。随后,主流社会通过对越轨行为“贴标签”和重新定位,加以规训,将其纳入并整合到现存社会秩序中去,使之可以被主流文化的价值符号解释,消解它的陌生风格,也一并消解了它的反叛性和颠覆性,亚文化慢慢成为“时髦商品”或“凡夫俗子”。几年前盛极一时的表情包,如今一些主流机构的新媒体小编也玩得特别溜,表情包渐渐失去了亚文化的边缘性和反抗性。
▲ 1960年代青年叛逆的象征Beatles,如今已经是主流文化。 © pixabay
同样地,yyds等网络黑话慢慢成为流行语,并登上了主流机构的新媒体平台,用以进行正能量宣传。当黑话出圈,它从一种叛逆符号变成普及符号,从新颖变成“烂大街”,从多元表达变成一元化的表达;亚文化的反对力量也就削弱了,最终成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而亚文化的人群,也被收编进主流社会,成为一元社会的组成结构。
不必担忧网络黑话会过分越轨,因为收编一直在路上。比起担忧它会对语言产生什么冲击,我更担忧的是,收编为什么总是来得这样快。
,